第71章 飓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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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很涼。
染過淚痕的地方被山風吹過,格外地涼。
林焉清晰地感覺到那個溫熱的身軀離開了自己的身體,如同從懸崖上下墜一般,無邊孤獨,卻又孤注一擲地飛向了容姬。
他的手上拿着兩把柔軟的血劍,飛揚的青絲沒有束起來,而是散亂着,随風飄搖着。
林焉才發覺,那身紅衣,他竟也沒有換下。
施天青背對着他,他只能看見那個離弦之箭一般的背影,卻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只能看見滿眼難以置信的容姬……那張花容失色的臉。
容姬的眼裏不停的閃爍着血契的紅光,可施天青的方向卻沒有偏離一寸,林焉閉了閉眼,忽然不知怎的有些後悔,方才睜開眼太晚,沒看一眼施天青的表情。
他隔岸觀火地看着容姬和施天青的混戰,無數蛇妖護在容姬身前,卻都被施天青四兩撥千斤地擋開,似乎他眼裏只有那一個人。
真沒意思。
于是他又擡頭看了看天,看了看雲,看了看密林深處。
耳邊的金屬碰撞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輕,他看見施天青和容姬都往山谷中去了,只能勉強看清兩人交錯的身影。
林焉的神思有些恍惚,忽然覺得昏昏欲睡起來,他閉上眼,睡得卻不沉,鎖骨上的鏈子之中牽動着他的神經,疼得厲害,睡得不安穩。
朦朦胧胧的夢境裏,他仿佛聽見了樂聲,那樂聲遙遠卻熟悉,樂聲深處站着一個老人家,見他望過來,頃刻間便消失了,只留下一枚玉佩掉落在地上。
林焉撿起來去看,上頭淺淺刻着兩個字——朽木。
樂聲驟停,他猛地睜開眼,被刻了字的皮膚還泛着疼,被某條毒蛇撕裂的唇還冒着血。
他舔了舔,只覺得日頭很毒,而在毒辣的太陽之下,他仿佛見到了兩個小黑點兒,他騰不出手去揉眼睛,只能用力閉了閉眼,睜眼那兩個黑點兒仍在。
他咽了口唾沫,喉嚨幹的厲害,方才連說話都是沙啞的。
那兩個越來越大的小黑點兒無端讓他的心中躁如擂鼓,仿佛有什麽蒸騰着,火辣辣地燒着心。
他記得,那是織夢曲。
第一次聽到是在劉家嶺,夢中是南陳皇後。第二次是在藥鋪裏,夢中是一片下沉的深水……
那兩個黑點終于越來越近,直到如同展翅的雄鷹從他面前飛快掠過,林焉什麽也沒看清,卻清晰地感覺到皮膚被割開,化靈石牌從他的身上被剝離,重重墜落在地。
一只手塞了什麽東西到他的手心裏,他清楚無比地摸出了那人拇指上帶的那枚玉扳指。
而另一個黑影則持一柄銀色彎刀上前,那彎刀轉瞬間一分為六,砍向固定他的六條鎖鏈,卻不料唯有固定了他鎖骨的長鏈被削斷,其餘鎖鏈在巨震之後依舊完好無損。
那人似是有些慌張,急急要再去砍,卻被第一人抱住他的腰便要把人帶走,然而這遲疑的一瞬已經注定了他們的離開不會輕松,無數玉箭從密林深處射來,細密如天羅地網。
林焉的臉色變得森寒。
他認得,那是白玉京的玉箭。
燒灼的火牆乘勢而來,攔住了兩人的去路,銀鈴作響,攪擾着人心混亂,鳳栖西斜兩位元君緩緩露面,身後跟着無數天兵天将。
“天帝有旨,不惜一切代價,抓捕妖邪——”
而後才是望向他,兩位元君齊齊跪下,“恕臣等,救駕來遲。”
兩個黑影如同羊入虎口,皆召出武器抵擋,卻顯然力有不逮。天兵天将是何等雄武,更何況還有兩位靈力深厚的元君在此,純白的盔甲,不留情面的出招,襯得兩人如同四處躲藏的蝼蟻。
直到被逼死在角落,前方是浩浩大軍,身後的燒灼的火海,回響在耳邊的銀鈴振聾發聩,幾乎要将五髒六腑都擊碎,令人震驚的一幕出現了。
林焉瞳孔驟縮,看向那兩個将武器架上對方脖子的黑影,心中一跳。
互刎雙頸,同生共死……是為刎頸之交。
然而下一瞬,一道狂風驟起,密林中無數枝丫亂顫,大樹傾倒,熊熊烈火驟然熄滅,作亂的銀鈴聲被風聲徹底壓過,天兵天将被吹得東倒西歪,連帶着即将刎頸的兩人亦沒有握住兵器。
然而很快,那陣風便被平息下來,天帝不疾不徐地站在雲層之上,望向那陣風的源頭,“幾千年了,你終于出來了。”
衆人皆順着天帝的眼神望向那一頭,卻并未見什麽人。
無人在意,在天帝開口的一瞬,林焉難以置信而絕望的眼神。
他終于不能再自欺欺人……他被用做了棋子。
他在難熬的四十九個晝夜裏,痛苦屈辱就快要發瘋的時候,他逼自己相信他的父皇他的師尊師叔他在白玉京上交好的所有人只是被蛇妖困住了。
其實一直都是心存僥幸地相信着,直到天帝的話,徹底擊碎了最後一點可能性。
他從來沒有過這樣氣血上湧的感受,如同滔天的恨将他淹沒,無數的委屈與疼痛化作燒灼的烈焰從他的丹田蒸騰到全身,他仿佛被架在熾熱的火海之上,又仿佛身處天寒地凍的冰窟之中,刺痛的每一根神經都在瘋狂顫動。
他的拳越攥越緊,他的眼眸越來越幽深,直到什麽東西仿佛從心口炸裂開來,那顆被挖走了四十九次的心髒在劇烈地咆哮着,将所有的靈力彙聚起來,炸開在三殿下的周身。
劇烈的狂風大作,鎖住三殿下雙手雙腿的鎖鏈瘋狂顫動,發出劇烈的金屬聲響,所有人都被這聲音一驚,看向三殿下時,卻發覺他頭發徹底散開,随着蒸騰的內力不住被吹起,那支木簪墜落在地卻又化為鋒利無比的木劍,在原地急速轉動。
“哐當”一聲,四根粗重的鎖鏈同時斷裂,頃刻間化為齑粉,閃爍的金屬粉末泛着銀光,一點一點随風飄落,與此同時,三殿下的頭頂忽然聚集起一片花瓣飓風,那飓風極極快的速度膨脹,轉瞬之間,半邊天全部被三殿下召出的花瓣雨所占據。
趁着無數天兵天将瞠目結舌之時,那兩個黑影匆忙逃走,天帝猛然喝道:“今日若是逆賊逃走,所有天兵悉數處死!”
那些天兵便又忙去追,混亂之中無數花瓣刺入心口,再飛出來時已被染上了鮮紅的顏色。
一身紅衣的三殿下立于天地之間,他的身前身後是數不清的血色花瓣,将整個天色都染得血紅,暗橘色的殘陽映照在他的身上,卻照不亮他慘白的臉,天潢貴胄的三殿下身處深紅血海之中,潑墨般的發遮住了他的眉眼,猶如亡命天涯的邪神修羅。
“無……是無差別攻擊!”不知是誰喊出了聲,“三殿下的花瓣會攻擊到所有在飓風範圍內的人,快跑!”
無數天兵天将繳械,那兩個黑衣人趁勢脫逃,眼見人跑了,天帝巨怒之下道:“還有青霭,給朕殺了青霭,替殿下報仇!”
“我看誰敢。”
三殿下的聲音很輕,卻讓所有人都頓住了步子。
林焉緩緩從天上落下來,拔出插在地上的木劍,他回頭看天,天上全部是急速飛舞的紅色花瓣,奪命的血滴子,映紅了他的臉。
“只有我能殺他。”他靜靜地看向天帝道。
而山谷之下的青霭被籠罩在血光天色之下,亦看見了那飛揚的花海。
殘陽如血,血如殘陽。
眼前的容姬奄奄一息,看着他的面容仍勾着嘴角
“是不是想起來了什麽?”容姬笑得陰毒。
落英缤紛的花海,漫天飛舞的花瓣,柔軟的馨香,穿着紗衣的夫人,搖籃裏咿呀咿呀的嬰兒。
施天青看見年輕的青霭走到夫人身邊,那年輕的夫人一邊拿撥浪鼓逗着搖籃裏的孩子,一邊望着他笑,“比目,叫小舅舅。”
那麽小的孩子顯然不會說話,也不會叫什麽舅舅,卻不妨礙這個當舅舅的一臉喜色,“他叫比目?”
“我和你姐夫給他取的乳名。”那夫人笑得溫婉,“好聽嗎?”
青霭點點頭,“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阿姊與姐夫情真意篤,好聽極了。”他看了眼圍繞在四周的花瓣雨,“姐夫也有心了,知道阿姊喜歡便制出這花海。”
“不止我喜歡,比目也喜歡呢,”夫人笑道:“你抱抱?”
青霭愣了愣,有些小心翼翼地去抱那小團子,他身上軟綿綿的,像是一碰就碎了,戰功赫赫的大将軍此時僵硬地像個木偶,剛把人抱起來就哭了。
他忙着急忙慌地放下來,面上全是緊張。
“小孩子怕生,多抱抱就好了,”夫人也不惱,就搖着搖籃哄着小嬰兒,沒多久他便不哭了。
青霭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氣,差點急出一身汗來,夫人笑吟吟地看着他,似是覺得他這模樣格外有趣。
“阿姊,你別笑我了,”他看着他孩子似是睡過去了,擡手要覆上那孩子的額頭,“頭一回見比目,我送他樣見面禮。”
“哎——”夫人攔住他的手,“你要做什麽?”
“與我這外甥定下血契,日後他有需要,我這個小舅舅必然效犬馬之勞,上刀山下火海都好。”
“你當血契是什麽好玩的東西麽?”夫人嗔怪道:“你偏要與我和你姐夫定下血契也就罷了,比目不過是這麽這麽小個孩童,如若他頑劣之時讓你給他捉魚遛鳥,你也聽他的麽?”
“我是他的小舅舅,他若喜歡……”施天青看着軟乎乎的小團子,“我自然願意哄他一笑。”
“青霭,不可莽撞。”夫人的語氣裏依舊是擔憂和不贊同,“比目尚小,誰也不知他日後心智,若是他不懂事随意操控你傷了你,你讓阿姊心裏如何過呢?”
“可這血契也是有順位的,阿姊和姐夫管住他,叫他不要亂來便是了。”青霭似還有些執着。
血契可與多人締結,第一位是阿姊,第二位是姐夫,這是他當年送給兩人大婚的禮物。當多位血契主出現沖突時,尊上位令,故而他想着給小外甥第三順位,也不妨事。
“不行,”夫人少見地執着強硬,“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青霭收回手,看起來有些無措。
他以前從沒有什麽擱在心裏的親朋,也不知道該怎樣送禮物,他擁有的東西太少,最貴重的也只有自己這一條屍山血海裏撿回來的命,能勉強送出去的……也只有自己。
“好了,”夫人見他窘迫,又柔下語氣來,拍拍他的肩,“你平日裏慣會研究新鮮玩意兒的,做個小法器送給比目便是了,這血契……等比目大了再說便是。”
“嗯!”青霭便又開心起來,看着襁褓中一切都不知曉的孩子,唇邊溢出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