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訴衷情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轉眼入了秋,玖宮嶺內成片的銀杏漸漸轉黃,秋風過處,滿地落葉熔金。
弋痕夕越來越少見着山鬼謠,有時他給老師送過藥後就徑直回陽天殿,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不再留宿鸾天殿,也不再“誤入”弋痕夕的房門。兩人時常十天半月也難說上一句話,若非弋痕夕篤信大謠,幾乎要以為對方是在躲着自己。
左師的身體每況愈下,弋痕夕主動為他分擔了鎮殿使之責,每日早中晚三次至老師床前探望。他望着老師日漸憔悴的模樣,心中難過地想,鐘葵老師的醫術精妙,我的傷經由她診治以後,十來天就好了,怎地老師的病遲遲沒有起色?大謠每日不辭辛苦地送藥,見了老師的病容,可不知有多難過。
他每回代左師去鈞天殿接領任務時,總是盼着能與陽天殿聯手一回,可惜總也無法如願。
神墜守護者的選拔業已開始,每場比試前,山鬼謠都會到鸾天殿找弋痕夕,有時同他對上兩招,有時什麽都不做,只一道坐在觀星臺上吹風,說些不相幹的閑話,不知不覺便是個把時辰。
弋痕夕知道,若論功力深淺,大謠是此次入選俠岚中當之無愧的魁首,他又一向成竹于胸,常人皆不在他眼底,來鸾天殿自然也不是因為勝負難料,輾轉忐忑,一切只為安自己的心,哪怕只是故作輕狂地說一句“神墜非我莫屬”,也會讓弋痕夕心中踏實不少。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覺得,大謠一點兒都沒有變,也從沒有遠離自己。
每逢山鬼謠比試之日,弋痕夕總會早早到場,占據最前排的位置觀戰。而當山鬼謠輕松勝出,他都會在比武場的中央擡起頭,默契地尋到弋痕夕所在之處,深深凝望觀戰席上的少年,仿佛所有勝利,只為博他一笑。
山鬼謠一路勢如破竹,殺入最後一輪比試。決賽前夕,他去往左師房裏送了湯藥,循例來找弋痕夕。此時已是黃昏,天色漸黯,殿門口的燈籠亮了起來,練武場上冷冷清清,參差光影中只有一個颀長輪廓,青衫孑立,正是他要找的那人。
但見弋痕夕掌心聚炁,揚手一揮,五道青綠色元炁同時自指端激射而出,氣魄雄渾,直沖天河九霄。山鬼謠在場邊看得心念一動,亦擡起右手,同時往他攻擊的方向射出數道金色的元炁,青炁如天龍,金炁似長蛇,昂首甩尾,長驅直闖,彼此間又巧為援應,仿佛天羅地網,令敵無可退卻。
弋痕夕見此招術一出,不由得驚喜交集,連忙轉過頭去,果然見山鬼謠星目蘊笑,慢慢地向自己走來。
他站在原地,眼底也禁不住染上笑意,“你還記得咱們這一招啊。”
“你的修為有了長進,這招看起來倒也不像小時候那麽不中用了。”
原來這一招是他們年少時私下所創,雙方各使一個俠岚術,彼此間呼應相合,補去對方招術中的破綻,山鬼謠使的招術名叫“天乾縱海”,弋痕夕的招術叫“風巽橫江”,并稱“合璧之術”。
山鬼謠十五歲上,俠岚術略有小成,心底便萌生出一個孩子氣的念頭,覺得老師所授,俱是前人術法,代代沿襲,倘若自己創出個一招半式,天下只他與弋痕夕兩個會使,那才有趣。他将此念與弋痕夕一說,正中對方下懷,于是二人興沖沖地搗鼓了三兩個月,琢磨出這一招。只是自創招術談何容易,兩人也不過是将舊術稍微加以變通,僅能閑暇時練來玩耍,圖個好看,臨敵時派不上什麽用場。
Advertisement
弋痕夕方才心血來潮,使出“風巽橫江”,猶在尋思,若是教山鬼謠瞧見了,多半會取笑自己,因而見他使“天乾縱海”相合時,感動中生出一絲甜意。
兩人并肩坐在場邊的石階上,眺望星垂平野,月華如練。
“明日你對陣幽天殿的太極俠岚子言,有幾成把握?”
山鬼謠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道,“明日,你別來看了。”
弋痕夕大感意外,“為什麽?”
這一回,山鬼謠比方才靜默更久,方道,“等我勝了,自然就回來了。”
這話聽來分外狂傲,弋痕夕不禁轉過頭看他,卻在山鬼謠臉上讀出幾分寥落憂思來,他本能地覺察出今日對方心緒不佳,卻又不知從何安慰,只得說道,“你的比試,我怎可能不來?”
山鬼謠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指了指天穹,“小時候,老師常帶着咱們看天上的星辰。”
“是啊,已經過去這麽久了,這些星辰還是和我們小時候一樣,一點兒沒變。”
“你也沒變。”
“嗯?”弋痕夕又側過頭去,只見山鬼謠嘴角隐約一抹淡笑,“還是那麽木咯。”
弋痕夕不服氣道,“老鬼,你怎麽老說我木?我雖不如你聰明,這幾年歷練下來,總有些長進吧。”
“木痕不木,那還能叫木痕麽?”山鬼謠語帶笑意,也轉頭看了他一眼,“你這性子,我看是一輩子都不會變了,這樣也好。”
弋痕夕眼神中有一絲迷惘,然而他早已習慣了山鬼謠種種奇談怪論,當下不作理會,繼續賞看天河垂地的壯美之勢。
“大謠,你記得麽,有一回我們去桃源山追察‘零’的蹤跡,夜宿野外,看見滿天的螢火蟲,就像星宿落進凡塵,說不出的好看。”
“當然記得。”
弋痕夕感嘆道,“可惜在玖宮嶺,沒有這麽美的景象。”
二人就這麽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半宿,不覺已月上中宵,弋痕夕才驀地省起,“糟了,這都幾更了,你明天還要比試,得早早休息才對。”
山鬼謠嗯了一聲,站起身來,向他告別道,“我走了。”
弋痕夕也随即起身,陪他一道下了長長的臺階,不知不覺送到了殿門口。山鬼謠止步,讓他不必再送,微微笑道,“別太想我。”
弋痕夕失笑道,“好端端地,想你做什麽?夜涼了,快回去吧。”說着轉身拾階而上,修長身影漸漸融進濃重的夜色當中。
正當弋痕夕快要走到石階盡頭時,忽然聽見背後山鬼謠遠遠叫了他一聲,“弋痕夕!”
自從對方給自己起了“木痕”這個綽號以後,就鮮少再直呼他的大名,弋痕夕微詫地轉身,剎那間被眼前之景奪去呼吸:但見空中飄蕩着大片金色的小光球,數以千計,在夜空中彙成璀璨星海,遼闊無垠,浩蕩連天,比他見過的螢火蟲群更美上千倍萬倍。
那是山鬼謠的獨門俠岚術“澤兌鬼塵珠”,制敵時銳不可當的絕殺,然而在弋痕夕面前俨然化作一場最溫柔的夢境,仿佛天地間僅餘此一種光,無聲無息,直照進他的心底。
有一顆小光球慢吞吞地飄到弋痕夕跟前,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接住,将那枚光球托在掌心。他的眼眶微微發熱,視線模糊成一片金色光暈,沒能瞧見此刻山鬼謠那雙同樣飽含熱淚的眼中,亦藏有萬點星辰。
光球中所聚的元炁漸漸耗盡,浩渺星光一點一點歸于虛無,當夜色重新籠罩鸾天殿時,弋痕夕擡眼眺望,山鬼謠早已遠去,連背影,都遙不可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