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直到落雪漸盛,不二才感受到這天降的冰瑩。絲絲入扣的涼,落入到滿地的血紅中,僅一剎那,便已是自生到滅。
揮劍砍退身邊的立海士兵,掉轉馬頭回身往人群中望去,遍野皆是刀劍相拼之聲,夾雜着将士們喉間湧出的嘶吼,宛若饑腸辘辘的野獸在瘋狂地捕殺自己的獵物。放眼望去,遼闊的雪海之上,已布滿了冷豔的鮮紅,泛着絲絲寒光。那是帶着熱氣的侵略之色,順着雪痕不斷流淌,在這天地之間以地為屏勾勒出一幅絕美壯麗的圖畫。
鐵騎如山,刀劍如雨,敵勢如海,以血為祭。
提缰一夾馬腹,又沖入敵陣之中。“殺!”這是在這修羅場內所有人的唯一的信念。一人一劍,策馬前驅,不二驚覺不妙,拍馬縱身掠起,淩空翻身躲過射來的狠絕一箭。在馬背上借力一點,又一掠起,不退且進,直刺對方面門。
那人眼見敵人來襲,當下扔了手中弓箭,提上雙戟,策馬迎擊。不二微微一笑,雙腿前後登過對方坐騎馬首,旋身出劍,立刻向後退去。那人也是真田手下副将,自不簡單,見不二不擊且返,心知不好,卻是不及。身邊一人便已倒地,直破了尚未發動的箭陣。當下策馬沖出,追了過去,大喝一聲,雙戟揮上。不二橫劍架住,卻聽一聲奇異響聲,微微變色,再想抽劍,才驚覺燕歸正被對方雙戟上的倒鈎勾住,尚不及應對,那人大呼一聲奮臂一舉,将雙戟往頭上一提,不二便被帶着随他手舉淩空一翻,自馬上翻下了地。不二心頭一緊,暗道此人天生蠻力,若居于下位迎擊,于自己極為不利,心念一轉,已生對策。
對過數十招後,燕歸又一次不慎被那雙戟勾住。那副将正自得意,不料不二反客為主,騰空而起,自身旋身又一翻過,落回馬上。而那人則應慣性不由雙手一扭,卻不願棄了雙戟,生生摔落地上,好不狼狽。不二當機立斷燕歸一揮而下,登時鮮血淋漓四濺,濺的不二一身血紅,噴灑在淩亂足跡滿布的雪地上。不二甚至覺得可以聽見那熾熱鮮血落于雪上的一霎那那輕微的“嘶”聲。伏在馬上低喘幾聲,微微蹙眉。方才那人力大無窮,對峙之時雙戟砸下猶如泰山壓頂,受傷的腿便是一陣抽痛,只得死死咬住下唇左右應付尋覓時機。再被那冰雪一凍,如今已是毫無知覺。按上右腿,暗自倒抽一口涼氣,分明是落雪的寒冬,額上卻已滲出一片冷汗。
忽地背後一涼,殺氣襲來,掉馬看去,正是方才那副将身邊剩餘的四人拉弓發箭射來。不二猛一俯身一拍馬頭,白鯨立時前曲前肢跪了下去,躲過一波。然,也只能躲過這一波。那麽剩下的要如何應對?無處可躲!不二死咬牙根,飛速思索對策,若不得已,只有棄了白鯨沖入人群,但此舉也只怕撐不過多久,到底該如何是好?
四人,每人三箭一發,一共十二支,難以将自己和白鯨都罩住。尚來不及細想,箭已離弦射來。一十二支箭,如何應對?
忽地此時自背後響起一聲聲驚呼,夾雜着言語分辨不清,不二一心迎敵無暇顧及。忽見一襲白影自身後淩空翻過,急向那四人掠去,身形不頓,那當空射來的一十二箭猛地堪堪頓在半空,落入雪中。而那發箭的四人同時發出一聲慘叫,随即頹然倒地。而那一襲白衣早已複又向後掠去,回身落座馬上,來去間竟是腳不沾地,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身影飄忽,宛若谪仙。
不二驚愕地回頭看去,衣冠勝雪,銀絲飛蕩,絕代風華。不是幸村是誰?
“幸村?”不二策馬迎上,焦急憂慮之下脫口斥道“你怎的來了?快快回去。”末了終覺不對,困惑道“你怎麽……”尚來不及問話又被襲上,回首揮劍砍落,回頭追問。
幸村卻不答話,只一笑道“不二,我意已決,幫我攔着手冢。”不及不二回應,掉轉馬頭向前馳去。衆人這才回神,或是贊嘆,或是吃驚,立海士兵一見來者與不二相識,紛紛圍上。幸村左手弦絲漫天飛舞,在落雪之下看不分明,所過之處,竟真是無人可近身三尺。不二跟在幸村之後,不再須用迎敵,心中思量再三,看着前方的幸村,一股壓抑襲上胸口,窒息得令人無法呼吸。幸村,你這般為我斬殺立海兵士,心中又是如何滋味?我曾逼你做過罪人,如今真相大白,我怎能再讓你如此煎熬……你又為何如此無怨無悔,義無反顧,你終是,不願留下麽……
遠遠已能尋見手冢真田交戰的身影,将帥之争,常人本也無法插手,因而二人身邊便空出了些餘地方,使得幸村不二得以看見。眼見二人分立兩邊又待一擊,不二看向手冢劍勢,臉色大變,手冢竟為大敗真田不惜要用上這傷人七分卻自傷三分的招式!
“駕!”打馬前去,幸村擡頭見了二人對峙之局,眼神一凝,這分明是“雷”字訣的起勢,萬萬不可!顧不得替不二開路,當下騰空向場中掠去,幾下借力翻至場中,翻手出弦,緊緊繞上二人劍身,淩空後掠,死死用力拖住,生生在二人劍上擦出兩道火花,二人劍氣同時引來,登時脫手棄弦,落于二人之間。而那弦絲承受不住兩道劍氣,寸寸爆裂。所幸幸村及時脫手棄弦,才得以無事。左手卻因二人之力過強強行拉住弦絲時弦絲嵌入手中,割出兩道傷口,鮮血順着垂落的指尖落入雪中,綻開點點殷紅。二人出招受阻,各自受到自身內力反噬,踉跄後退幾步,定下身形,擡頭看向來人,俱是大驚失色。
只見幸村長發散落随風而舞,一身白衣纖塵不染,右手執劍,尚未出鞘,垂下的左手不斷滴落着血,靜靜站在場中央。他僅是那般靜靜站着,卻憑白散出一股傲然之氣,宛若天地之間僅此一人。手冢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難道之前重病都是假裝?他到底有何目的?另一面卻也不得不妒忌,是,他的确是怕他,因他眉宇間那渾然天成的傲與他驚世絕豔的才華,因此他才恨,才無法忍受他的存在。但為了不二,心念若是為他安置一處好生安養度過此生便也作罷,可為何他偏偏又會出現在此?
真田驚愕地看着面前的幸村,他仍舊是那麽清,那麽秀,那麽淡,那麽靜,卻又帶着與生俱來的淩厲與霸氣。那便是他日思夜想的人,是他愧疚了三年無法解脫的人,是他寧負天下人也在不背叛的人……此刻見了他,真田只覺心肺都攪在了一起,說不出的抽痛。仿佛只有将心挖出才能緩解這痛。他的手受了傷,定是很痛,怎的不包紮?他的發上落雪,定是很冷,怎的不多穿一些……真的就想這般沖上前去緊緊抱住他,吻他,将他揉搓入自己體內,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真田大人……”幸村淡淡一笑“可願與在下一較高下?”
正自愣神的真田雖是臉色未變,心中卻是一顫,是了,他已忘記,他已忘記了所有……
“求之不得。”緊緊盯着那雙紫瞳,真田點頭應道。
“開什麽玩笑!”手冢不禁出言喝道,“幸村精市,你未免太過狂妄。”這二人怎可如此目中無人,他堂堂一國之主,被人搶去了對手,真是奇恥大辱!
不二及時趕到拉住了他,搖搖頭道“手冢,讓幸村去吧。”
“你可知他在做什麽!”手冢一怒之下甩手,不二忍痛下馬本就不易,當下一陣劇痛面色煞白就要倒下。手冢見狀急忙扶起,小心讓他依着自己,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不明白的人是你。”不二擺手示意無事,向場中看去。
“哦?”手冢越發不解,也随他看向場中,耳邊一陣熱氣劃過,原是不二的一聲輕嘆,悠悠飄過“他這是,去尋死啊……”
兩方軍士皆散下,騰出一片雪場供兩人這生死一戰。
雪依舊落着,不疏不密,不深不淺,白的有些凄涼。寒風陣陣吹起一捧雲雪下的魅藍長發,卻仍然抵不住那一身豔美。
有劍。緩緩抽出,通體冥藍,一如深海幽谷的寂寞與惆悵,與那揮之不去的死寂。那是與生俱來的殺氣,泛出一抹冷冽的幽藍光華,讓人忍不住就被惑了神。
手腕翻轉,劍擡起。眼中,仍是那股自負而清淺的笑意。
風雪之下,萬人之中,他與他,一藍一白,靜默相峙,宛若天地間唯有彼此。
手起,雪碎,劍過。劍意輕憐,劍光若夢。瞬時交錯分離,身影看不分明。唯有糾纏相抵的二人相知。這是一場如何以命相抵,至死方休的決戰。
至——死——方——休!
殇凰決烈,溺海冷寂,雙劍交擊,振出齊聲長鳴。舒嘯萬丈。直入九天,破空而去。再沒有任何劍可比過溺海,殇凰交錯相輝映之光華。驟然之間,劍光驟漲,劍意逼人。淩厲狠絕的殺招層層疊來。雪場中唯見那一抹孤紅越發豔烈。那一道幽藍更添冷凝。一如日華萬丈,一如月影三千,像晝與夜的缱绻,水與火的生死不容又惺惺相惜,足以令天地為之變色。
劍光起落,驚千堆雪,禦萬乘風,四射遼疆,衆人哪裏還分得清二人身影,唯見漫天飛雪中,那破空交錯的兩道劍華。
忽的劍意一轉,登時不見方才半分狠辣。劍氣卻是更盛。每一攻守,都宛若輕羽無聲翩跹,無比輕柔,仿佛只能劃開塵世間的一簾幽夢。
二人各自退下數步調息,只見真田神色肅穆難探,幸村仍是雲淡風輕。真田凝神暗運劍訣,念及三年前兩人風雅閣前一戰,心中白味雜陳。手一提劍,劍花當空一挽,複又攻向前去。幸村倏地躍起淩空倒翻至其身後,無聲無息擊出一劍。
架住來襲劍招,微一怔神,一擡眼,正對上那一雙沉靜無波的紫瞳。
那雙眸,他見過不下一次,有決然自負,有冷冽殘忍,有猶疑畏懼,有迷離恍然……如今,卻是盛滿了亂世的繁複與離亂。
“真田大人可還記得我二人之約?”幸村并不撤劍,輕甩左手,卻甩不掉淋漓滿遍的殷紅。
“貴國若有此意,我方即刻休戰。”
“在此之前,還望能與真田大人盡興一場。”
“正有此意。”語畢,兩人同時變招。
一片蒼茫雪色之中,手起劍落時挑起一抹雪霧,盤旋飄零,紛飛漫天。
雪下得凄涼,白的慘烈。絕美的白,驚豔如畫,竟讓衆人看得癡了。
劍起處,煙波浩淼,劍落時,光華絕豔。
劍指蒼天,蒼天有眼,眼觀天下,天下盡在手中。
只見一紅一藍兩道劍光光華萬丈,四射天地,砰然相擊,自二人身後各炸開一路,飛雪漫天,滄迷一片。二人都當下清明,對方是未有半分留情,因而才能有這一份酣暢淋漓,才有這一場生死不休抵死纏綿。
一生一心一縷愁,一遇一別一場夢,既如此,何不盡興一場?
那行雲流水的招式對決,在旁人觀來,反倒更似一場登峰造極,驚世絕豔的劍舞。偶有幾縷紅梅綻于腳下,頃刻便被劍氣削去。失了蹤跡。進入了另一場夢中。
舞碎殘陽,劍斷天涯。
漫天紛雪中,唯有那可刺透一切的劍光交相輝映。蕩起一片漣漪,複又層層爆裂。那是絕于天地的兩柄青鋒。是傾倒芸芸衆生的絕世風華。天下名劍不限于溺海,殇凰,但這世間除此二人,除此二劍,又哪裏再能尋得這股癡絕,除此一對驚紅幽藍,又有誰人可共舞出這一般驚天動地,這一場翻雲覆雨?
看過這一場舞,此生足矣!
風過,雪過,青絲落。
風靜,雪靜,人斷腸。
驀然寂靜的天地之間,一柄絕豔熾烈的紅貫穿過單薄的身體,只一剎那,那白衣之上已無聲無息的綻開一朵傲然獨立的紅梅。嬌豔欲滴,卻又冷然無情。真田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仍未收回劍的手,那手仍緊握劍柄,劍鋒已完全沒入那一襲月華,瞬時綻出一抹灼人眼目的紅。紅的刺眼,更刺骨。
幸村柔聲一笑:“傻瓜。”
“啊——”片刻之後,兩種不同意味的呼喊從兩方軍中炸開,層層交疊,漫過整片沙場。
“精市!”一聲夾雜着深若淵谷絕望與撕心裂肺的痛苦的叫喊從沸騰人聲中破出,人們紛紛愣住。靜下聲齊齊看向場中,忘記了動作。一時間,數十萬人靜默若無,驚詫得看向那一身戎裝的立海将軍抱住倒下的人跪入雪中。
“弦一郎,我——我想起來了……”幸村微微輕笑,輕吸口氣,努力拔出殇凰。
“沒關系,記不起也無關緊要,我只要你活着……”真田慌忙抱起一捧雪來覆住傷口,妄圖阻止那汩汩流出的血,滿手滿眼刺目驚心的血紅。
“真田,毋要沖動。此舉只會導致心脈停滞。”仁王在後方出言提醒,卻不敢上前。見幸村瑟縮起身子,又慌忙掃去覆上傷口的雪。“精市,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你怕冷的.”說着便将人摟在懷中,拖住他的後腦深深埋入自己的肩窩。
幸村柳眉輕皺,微微喘息着,眼神失了焦距,臉色白的像是要化入雪中。唯有那一捧細密的卷發,層層疊疊鋪于雪上,才能分得清雪與人。
“我,別無他法,也……別無所求。“
“你仍是那般狠心,終究還是不肯給我機會……“
“我本不信……自認,我命由我……不……不由天,但如今,我信了,這是,是天命啊。“微微笑了笑,忍不住蜷起身子輕咳。
“不,精市,沒有天命,沒有天命,沒有!“緊緊地抱住對方,在耳畔喃喃重複着。
立海軍士正震驚不已,後方人正墊腳猜測前方事端,忽聞身後一陣悸動,紛紛回頭望去,只見一人打馬奔來,原是柳生,急忙讓開一路。
“律……“翻身下馬,豈料所見會是這般景象,急忙撲向前長跪不起,氣喘不定地開口:”臣柳生,參見太子。”
“太子?!誰?!”所有人都一齊愣住。面面相觑。自不會是真田,那末,除此時奄奄一息的幸村,還能有誰?
連同真田也是一震,驚訝望向懷中人,他們尋覓良久的太子,竟正是幸村?
“太子之名,精市擔當不起……不過是一介罪人罷了。”幸村閉目微笑,連聲低咳。
“太子,今滄旭已除,我等一路尋覓,終于得見,還望您回朝主政”柳生急道。
“我就要死了,你看不出麽?……不若,将此重負,托于真田吧……”睜開眼看着慘然不應得真田,臉蕩擋開一抹輕柔笑意。
柳生微微一愣,随即退後十步,再三拜下,重重磕頭,長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立海軍士見狀,忙着跟着齊齊下跪,長呼三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傳揚萬裏,橫貫疆場。
“不——”真田目眦欲裂仰天長嘯,複埋首緊緊摟住幸村“我要這江山何用?我只要你活着!”
一時疆場之上鴉雀無聲,寂靜得近乎荒涼,衆人面面相觑,卻又不敢起身。
“我将,這重擔,交付,與你,你要,好好,擔着。好好,活着……這是,我的,祖業,你敢,不顧,嗯?”一邊喘息一邊擡手欲拭去真田的淚水,卻堪堪錯了過去。
“精市!精市……”真田緊握住那堪比女子柔夷的手,冰冷得全無生氣,僅僅貼住自己的臉頰,顫聲喚着。
“我,看不,見了……嗯……好慢,怎麽,還不死……”幸村閉眼蹙眉喃喃着,蜷縮在真田懷中,緊緊挨着,宛若母體中的胎兒。
“精市!”聽見那悲切至極已帶了哽咽的呼喊,再次努力擡開眼睑,終又看到了模糊景象,嘴角彎上一抹孩子般的天真“看見了。”
“精市,我愛你,我愛你!不要離開我,不要……”真田用力握住那蔥白如玉的手,仿佛就要将他脆弱的指骨捏碎。
“傻瓜,你說什麽?聲音大些,我聽不見。”幸村淺淺笑着,柔聲喚道。
看到對方驟然收緊的瞳孔,才明白過來,眼前再次漆黑,唯有苦笑。
“精市……”半支身躺下,将幸村手指貼上自己的唇,試着喚道:“精市?精市?”
“恩,我在呢……”幸村弱弱回應。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一遍遍重複,由情人間的私語道凄厲的嘶吼,響徹了雲霄,唯獨至愛之人無法聽見。衆人聽了,無不變色。立海新帝竟對敵方将領,不,如今當說是本國太子,說出這樣的話?!
“我亦,如是……”淡淡一笑,手微微一沉“來世,再見……”
看着幸村的手漸漸自自己手中滑落,化入了雪中,真田雙目充血,仰首放聲長嘯。
有勁風卷起千堆雪掃過,帶着那響徹天際的嘯聲徘徊千裏,卻,再喚不醒懷中之中。
“讓開,讓開!”切原推開衆人踉跄沖進場中,看了眼前景象,卻是再也近不得半步。滿目不可置信地怔怔後退,雙眼登時血紅,忽地抱頭一聲痛吼,宛若看到了什麽平生未見的可怖景象,轉身一路尖嘯跑去。聲音入耳,宛若頭顱爆裂,實不忍聽。
春如舊,花盡落,滿城萱妍宮牆寞。半壁清月,沉吟複糾,憤!憤!憤!
西風烈,霜晨月,黃沙如漆血如練。殘陽化雪,紛飛天闕,恨!恨!恨!
萬人沙場經久無聲,似那聲悲戚哀恸的嘶吼猶在耳邊。
不二率先躍身上前,對着安然睡去的幸村深深拜下。
衆人見了,也不由得跟着拜下,久久不起。兩軍見了此情也紛紛效仿。那一片層雲萬裏,千山暮雪的萬裏血場中,一排排人肅然地彎下了腰,如海浪層疊而去,整二十八萬人,齊齊向那逝去的絕代風華虔誠行禮。
半響不二方才起身,輕聲道:“故人已去,還望大人節哀順變,今日辰時忘川支流河畔相見,我有故人遺物轉交。”說罷,回身走至手冢身側翻身上馬,領了青軍退去。
真田抱着幸村跪于場中,任那風飒飒來去,飛雪飄零。直至青軍已沒入天際,再無半□□影,這才起身,抖落了一身霜雪,沉聲號令“回營”。
夜色濃重,有月朦胧,蘊了一腔柔情,退了半分凄涼。朦胧中暈上一層水洗朱墨的赤,滿江绛紅,卻也清得楚楚動人。
這月色水光,似乎都極合适用來思念。于是這思人之人。在這被染紅的月色下,想得更深入了骨髓,竟再容不下半分苦痛。
“傳說空海忘川之水可令人忘憂卻痛,殊不知是真與否?”不二不知何時也已到了,此時忽地出聲詢問。
“便是真,與他不符;便是假,與他不合。真假又有何妨。”不二靜默不語真田卻似不願再多久留,出聲道:“閣下稱有故人遺物交托,不知何物?”
不二自袖中取出一紙交與真田,真田先是一怔,接着展開,就着月光細讀起來。
“弦一郎:
見字之時,精市必已先去。事至如今,望君切莫哀恸。望君體涼精市訣別。精市自知破敗之軀難度今歲,然青海交戰正惡,難止難休,實不忍心。故施以此計,以求其解。如今精市身份兩難,不忍見雙方死傷,唯此一計可阻兩國相争,亦遂精市私心:寧死于兵刃,非死于病榻。精市本自視甚高,欲與天鬥。奈何蒼天如此待我,與我這般身份。玩笑一生,可嘆可笑。我本心傲天下,然不自料得如此下場。只望青海止戈,此生無憾事。此生我二人立場難同,糾葛難息,注定一生一殒,若君死我手,精市自度難以自控,唯置天下于水火,今以反之,則君所負甚重,定不負精市所望,立海之盛世不遠矣。另,精市自知重罪難消,還望衆人勿将精市的身份載入史冊,只願化作塵土歸入山中,轉告家師,弟子不肖,師父勿嫌,葬于山中。行書既至,回顧所經,精市一生凡二十三載,于君所欠甚多,自度既破天命,未必争不得一世輪回,也不求重泉之下有雙魚來寄,只恨身不為女子,無緣相許以報。或有幸,再緣铿,書于此,實不忍繼,望君珍重。
精市絕筆”
緊握那一幀牽腸,沉默的立海新帝仰起了高昂的頭顱。
伸手握住那一捧寒月冷霜,不二悄然一聲輕嘆,經自踏着月影離去。今夜的風,滿滿是蕭瑟凄涼。
“滄旭十五年,帝駕崩,是為高宋,二皇子自刎于疆場河畔,天下缟素,舉國同喪兩月,次年春,真田弦一郎即位,是為漢康元年”
——《立海記·漢康本紀》
多年之後,當身處壯年卻已兩鬓星白的立海帝王打開本朝史冊時,仍禁不住重重嘆息,那個曾經絕豔驚才于天下的人 ,就這般無聲息地冥滅在了紅塵之中。千古帝王史,本該在最為光輝的一頁留下那人姓名。
“都已經結束了,走吧。”手冢回身只見那一襲白衣仍然伫立于城牆之上遠目眺望,不忍上前勸道。回首截去目中冰雪紛飛,不二斂首俯嘆,複又擡眼,“國光,放手吧,我們,該了斷了。”
手冢默然不應,良久方才啓口,“你如此介意?”
“不 ,”不二輕一搖頭,又笑道,“并非因為幸村一事,只是我日夜思想,幾番考慮,此次回了青春 ,你終得成為真正獨當一面的王者,總要納妃立後,我又豈能污你威名?”
不待手冢有所反應,不二又搶言道:“國光,不要說不。”風拂過不二的側臉,發絮飛揚,宛若脫塵谪仙,在清晨初煦下更是迷離朦胧。
“經此一事,我們都不能再那般任性了。放手吧,去做一個帝王該做的。我會助你成就千秋大業,平定天下。我總不會,讓你同真田一般寂寞的。”
“走吧——”許久放開蹙緊的眉頭,斂首示意,反身離開。不二望着手冢離開的身影,臉上漫上一絲笑意,跟上前去。留身後飛雪漫天,無休無止低訴着無垠的悲涼。
那裏曾有白骨無數,曾有血流成河,曾有一場驚天動地的戰,曾有一場曠世絕豔的殇。但往日,又有多少人會記得這些?記得那些曾經,在此消逝的傳奇……
“漢康十年,青帝手冢國光攜右丞不二周助應邀來訪,後五日,帝駕崩,是為德宋。”
——《立海記·漢康本紀》
望着鳳凰樹幹上入木三分的一曲《金縷曲》,緊握手中包裹之物,不二轉向來人,微一笑道:“未有所聞冰帝近期應邀來此,卻不知為何有幸在此得見一面?”手冢微一側目,見那來人一身華服,氣度雍容,神色傲然。正是冰帝跡部景吾。心下生疑,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
“不為國事,只為探訪一位故人。不巧二位也在此,卻又不知何為?”跡部輕笑。
“陛下好文才,但聽此回答,似是不願給我青國情面?”不二又道。
“哈哈哈,青國不二,果真是個人才!不錯,我确實是提前得了消息,才動身來此。”
語音未落,忽自忘川下游傳來了喪鐘之聲。“庚子申時,吾皇駕崩——庚子申時,吾皇駕崩——”聲音越發靠近,依稀可聞街上走訪詢問哀恸之聲。
三人俱是靜默,猛然一陣狂風掃過,衣袂翻飛,落葉飛沙盤旋上舞,片片碎裂。江水滾滾流動 ,忽生波瀾,激蕩之聲,充斥天地,滿城悲戚肅殺。
不二此時忽地想起了真田兩鬓的華發,那是每一個,尤其是英雄,最難以戰勝也最容易被侵噬的,長久寂寞啊……
跡部冷笑一聲,霍然收扇出手,迎着烈風指向江水,高聲道:“聽見了嗎,這是亂世的聲音!”氣勢淩人,不可一世。
他是枭雄,枭雄唯恐天下不亂,适逢此載,他蓄謀已久的逐鹿之戰方能為之。
“何為天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今天下三分,均勢不可破,你若一意起事,分明是置天下百姓于水火。倘你冰國出兵立海,我青國定不會袖手旁觀。”手冢冷然應道。
“好極!”一種興奮之情躍然臉上,“待我征服立海,再去踏平青春!哈哈哈哈……”不過一時,人已翩然退去。不見蹤影,唯留那猖狂笑意。
“他到如今還在犯我當年的錯誤。”手冢搖首感嘆,似是惋惜。
“他終會知曉,只是不知會付出何等代價。這世上總不會再有第二個幸村,能以一人之力救天下人,能成就兩位流傳千古的帝王。”
“我比他們更為幸運。有你相助,我方能有今日成就。”不二微微一笑,不答,一一撫過跡部所刻那闕《金縷曲》,眯眼問“你說跡部與幸村,又有何種牽連?”
手冢面目微微一僵,遂甩袖返身先行離去“不可胡亂加以猜測。你不說要上風雅後山?還不快快前去。”
“真田也确是有心,着人一直好生看護着,不然,這裏也不知要被多少仇家侵擾摧殘。”
二人一排排走過,各人碑後皆有此人生平記載,嚴明死因,順位而下。一一看過,便好似歷覽了風雅幀幀青史。
手冢負手望天,低聲太息,回身道:“如此看來,當真并非這江湖容不下他,而是這江湖,束不住他。”
站到手冢身側,眼前有忘川清若百練,有孟冬望海缟素天下,有紅梅欹密傲生枝頭。回想當年,那一少年,正是臨風立于此處,開始了他的傳奇。
“今日倒是正巧,你瞧此處,可不正是真田筆跡。”不二略帶驚異,指向幸村空墓反面碑文,正是劍氣所書的潦草文字,依稀可認是:
燕落雀歸鷹長嘯,天下有雪,人為誰減?年華盡,殘陽碎,劍舞天涯,朝若夢來晚思情。瓊觞難耗,月下獨話凄涼。
望青史,一筆勾倒,何處佳人不付笑?多情難再我,華發早生,人去不複,忘川東流。西山北望,有紅梅幾點,無語載情仇。
“這是什麽?”不二讀完驀地笑出聲來反問道“怎的全無韻律還對不上任何曲名?且這詞寫得……哈,真不想是出自他手。便是酒醉信手所作,倒也敢就這般留在這裏……”
手冢見他此狀,也是久久凝望那寥落筆跡,蹙眉深思。“我終是仍遜他一籌。”
不二收了笑意,學着手冢同樣負手看天,任寒風襲來,翻飛了長發衣袂,忽地一口氣說道:“二十八年前,立海瀾軒帝攜皇後太子來訪,那日你去參加大典,我同英二大石等人在宮裏玩風筝,結果落進了一間院裏。我跑去撿,一見門口侍衛,我才知竟落入立海太子所居院落裏。看到風筝就挂在後院樹上,倏地卻已不見了,我沒做多想就急急沖上去叫出聲來‘那是我的風筝!’結果那門就開了,我躲到一邊,見一宮女拿了風筝出來四處探看,跑過去拿了,順便偷偷往院裏一瞧——看見個氣質蒼白的少年坐在輪椅上,側對着我正擡頭看着那棵樹,神态甚為落寞。我當時心裏緊張,拿了風筝急急走了,近來方才想起,那應該就是幸村……”
“你二人既引為知己,自有常人不及的緣分……不二?”忽覺不二臉色驟然發白,頓失血色,詫異之際出言詢問。
不二恍若未聞,推開手冢向其中一座墳冢跑去。走近一看,忽地一聲驚呼,随即捂住心口全身顫抖不已,跌坐于碑前。
手冢急急跟上,轉首一看,也是一怔。那石碑之上的姓名,竟是不二自小負氣離家的弟弟不二裕太。手冢默默繞至其後,見有幸村手書其上:“不二裕太,生辰不詳,滄旭十年入風雅,任秋水堂下設分壇主,長期匿身觀月山莊,葬身于攻克一役,居首功,特此為證。”
風過不息,當真有紅梅幾點,零落成泥。
青源山,雪初落,霜林盡染,一片銀白,不似人間。
頂峰之上,有老者取了雪水沏茶,羽扇輕搖,袅袅了夢華。
“二位即來便是客,就請進屋來,只是恕老朽老眼昏花,不識貴客,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見諒。”
二人此刻離那小屋尚有丈餘,不見頂上風景,卻已聞此聲,猶在耳邊。心中不可謂不嘆,知是遇了世外高人,拘謹反倒不敬。便也不客氣,進了屋拱手行禮,道明來意。
“這小子終是也來了。嘿,想當年這小子送我精市徒兒回山,還硬占了一塊好地留給他二人共葬一處,哼,那模樣拽的。想他那皇帝位子還不是我徒兒送的?精市這孩子也真是,還真沒見過這般貴重的嫁妝的,虧啊!”
二人一進了門來就聽老者喋喋不休了一套,俱是忍俊不禁,由不得顯形于色,手冢倒罷,端是叫不二忍得辛苦。“那前輩不妨詳細說說,當時是個什麽狀況?”
“好小字。倒是和我那小徒兒一樣精怪,我那小徒兒,面上不露聲色,卻沒少占過便宜。也罷,老頭子呆在這山上也無聊得很,給你們兩個小輩講講故事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