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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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皆知祥京公主恃寵生驕,行事荒唐,沒想到她會當場請求賜婚。
頓時殿中靜得落針可聞。
晏揚手一抖,灑落手中酒盞。
上好綠玉制成的玉盞滾下桌案,在衆目睽睽之下滾到大殿的中央,滾到了謝珀的腳邊。
謝珀看了案後嬌俏的公主一眼,神色如常地蹲下,撿起玉制酒盞,仿佛蕭景芯只是說了一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話。
主位上的皇帝回過神來,哈哈大笑,他的小公主居然想成親了。
公主已經十六歲,尚未定下婚約,之前行事不拘小節,朝中大臣多有不滿,各自對自家子侄嚴加看管。
他就是想賜婚都沒什麽底氣,現在好了,狀元一表人才,尚未婚配,郎才女貌,即便身世有些坎坷,未必不是良配。
就是可惜了這年輕人的才華,不過,景嘉帝掃了一眼其他年輕才子,心中又有了安慰。
大雍的驸馬都不參政,正好可以陪伴祥京左右,有的是人辦事,不缺他一個。
景嘉帝想想就釋然了,“朕準了。”
“陛下!”晏揚連忙起身,走至殿中拜下勸阻,“謝純之家中貧寒,不是高門,怕是要委屈公主殿下。”
好不容易考上狀元,怎麽能不走仕途?
“晏太傅此言差诶,公主府早已蓋好,謝純之娶了公主正是個佳話,怎麽就是委屈了,陛下寵愛公主,定然不會讓公主吃苦受累。”齊太尉舉杯笑道。
兩人明争暗鬥多年,晏揚反對的事情,齊睿明絕對會極力促成。
在他身後,齊毓垂下眼眸,隐在案下的手緊握成拳。
殿中其他人一時都看向尊位上坐着的人。
“齊太尉說得對。”景嘉帝笑着點頭,看向低頭站着的謝珀,越看越滿意。
“晏太傅不必多說,都起身吧,朕一直憂心公主親事,如今正好,郎才女貌,倒是了了朕一樁心事。”
晏揚還想再說,謝珀已經彎腰扶起了他,小聲道:“老師不必着急。”
“唉……”晏揚嘆了口氣,由着他扶着返回原位。
姜皇後笑着打團圓:“狀元郎雙喜臨門,晏太傅何故如此發愁?我大雍人才濟濟,齊太尉家的公子也是個好的。”
聽她這麽一說,衆人又将目光轉向齊毓。
蕭景芯隔着燈火望向對面,這時候的齊毓更年輕些,臉上也不如後來那麽深沉,還隐約露出些焦躁。
轉頭看殿中衆人,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是她的人生又重來了一回。
飲宴又繼續着,經過剛才的小插曲,再看謝珀的時候,蕭景芯的目光帶上一些審視意味。
他端坐在晏揚身後一排的位置,就在齊毓旁邊,面無表情地舉着一盞酒,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敲着桌案。
大約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他擡頭望了一眼。
兩人視線撞上,蕭景芯唇邊漾起笑容,心下得意,雖是得了賜婚,她絕不會真的當他的妻子。
謝珀一愣,而後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散宴時,秋思扶着蕭景芯慢步走出攬勝閣,沿着曲折回廊慢慢前行。
含着桂花香的秋風拂面而來,屋檐下明亮耀眼的燈籠照得庭院裏桂樹枝頭盛開的小黃花格外嬌豔,金黃一片。
蕭景芯神情恍惚,一不小心就撞在廊柱上,疼得她倒抽了口氣。
什麽夢中死後的想法都被撞飛了。
“公主恕罪!”秋思吓了一跳,趕緊跪下,額頭及地。
雖然公主寵她,但傷了公主玉體就是死罪。
“起吧。”蕭景芯揉着撞紅的額角,沒好氣的開口。
她看到拐角對面站着謝珀,他肯定是全程看到了剛才她出糗的一幕。
該死的家夥!
蕭景芯生起氣來,又想着自己人生重來一回,肯定不會再像上輩子那樣撩撥他了。
“你過來!”
她朝謝珀大聲喝斥。
謝珀眉頭緊皺,腳步微擡又收回,站在原地不動。
“純之,純之。”遠處傳來壓低聲音的呼喚,聲音醇潤,語氣頗有些焦急,不多時有另一個英俊的緋衣少年找過來。
蕭景芯猜測大概是哪個同樣高中的學子找來了。她沒有再開口,站在原地看着他們說話。
那人回頭看了一下,發現她時吓了一跳,趕緊走過來,躬身作揖,“參見公主殿下。”
頓了一下又道:“草民不是有意驚擾殿下,實是引路宮娥被皇後喚了去,我二人找不到出宮的路。”
皇後的想法蕭景芯很快就摸透了,不過是為了制造他們偶遇。
“秋思,你送他們出延華門。”蕭景芯側身坐在圍欄的木櫈上。
“是。”秋思應了一聲,行了禮,朝對面走去。
“多謝公主殿下。”那緋衣公子彬彬有禮,暗中側眼瞪了一下謝珀。
謝珀無言地随他一起行禮。
禮畢,兩人轉身離去,謝珀的同伴湊到他耳邊悄聲道:“我看中的妹夫就這麽飛走了。”
他以為蕭景芯聽不到。
蕭景芯微微一笑,這麽看來她還做了一回打鴛鴦的棒子。
現在雖然沒有正式下旨,但是人人都知道謝珀要娶她了。
攬勝閣離瓊華宮不遠,蕭景芯一個人慢慢走回去,身邊沒有跟着人,四周很安靜。
八月的夜晚月亮很圓,月光灑在枝頭上能清晰地看到綠色的葉子,金黃的桂花。
蕭景芯撫着欄杆一路走,不時用團扇掩唇輕笑。
一切都來得及。
現在還沒有宮變,昭王還在北州府喝西北風,謝珀成了她的夫君,她拖着他一兩年,等順利削藩再說。
她的一舉一動落在皇後及幾位貴妃眼裏就是喜不自禁。
“公主這是樂壞了?”衛貴妃掩面而笑。
“也該我們忙碌起來,宮中久無喜事,自上次二公主出降已經過了一年多。”安貴妃笑道。
景嘉帝後宮妃嫔極多,公主皇子不少,不過年紀都不大,成年的公主只有兩位,二公主正是安貴妃所出。
蕭景芯由景嘉帝親自撫養長大,宮妃們争寵之時,必定先讨好蕭景芯。
姜皇後看到蕭景芯孤身一人,于是朝自己的心腹宮女紫靈看了一眼。
紫靈會意,緩步朝蕭景芯走去。
蕭景芯剛從重生的驚喜中恢複,見到有人來了,收斂表情,笑不露齒,在紫靈的陪伴下回了自己的寝宮。
“公主回來了。”桐喜跑下石階來迎。
今晚瓊林宴,是秋思陪着公主赴宴,怎麽不見回?
“桐喜。”蕭景芯看着自己的貼心大宮女,想到上輩子她拼死逃出宮送來永照宮的密道圖,可惜最後沒用上。
“殿下怎麽了?”桐喜見她神情有異,憂心不已。
“公主殿下大喜,剛才瓊林宴上,陛下親自賜婚呢!狀元郎如此合殿下心意,你們呀,就等着住進公主府吧。”
紫靈笑道,圓臉上滿是笑意,面上笑魇深現。
等她離開,桐喜扶着蕭景芯進內殿,終于忍不住問:“殿下前幾日還說鎮安候家的二公子甚好,怎麽陛下突然賜婚狀元郎?”
公主的喜歡也不過持續一兩個月,這回不會是心血來潮吧?
公主即将大婚的消息随着參加瓊林宴的人傳出宮去,成了雍京的一件大事。蕭景芯第二天出宮時,不少人看她的神色都不一樣了,還有人上前道喜,殷切地給她指路。
謝珀雖然中了狀元,但是即将尚公主,無官就無奉祿,依舊幹起老本行,在街口支了個賣字畫的攤子,兼之給附近居民寫家書。
今日他的攤子前排起了長龍,很多學子慕名而來。
謝珀年少成名,書畫是雍京一絕,不少達官貴人都願出高價買他的畫作,但是他不為錢財所動,每日只畫兩幅,常有人為了得到他的畫作大打出手,他一概不聞不問。
蕭景芯記得,有一次她去昭王府就遇到昭王的老管家與平王的貼身內侍起了争執就為了謝珀的一幅江山雪照圖。
她好奇上前看了一眼,畫确實是好畫,但是遠遠稱不上精品,正要說他們被騙了,後來才知道那畫是贗品,出自謝珀好友沈停之手。
一幅贗品引得二王相争,可見謝珀名氣多大。
上輩子蕭景芯幾次想見識這位少年才子都沒有機會,瓊林宴上見之才驚為天人,誇了人家的長相,宴後又幾次邀約,結果把人家整到了北州府去吹寒風。
不過這輩子不一樣了。
蕭景芯大步朝坐在桌案後的人走去。
今天的謝珀穿着一件洗得發舊的白衫,束着高馬尾,清隽溫雅,他正俯案作畫,晨光灑在他身上,書卷氣隔絕着周圍的喧嚣。
別的不說,謝珀真的是照着蕭景芯喜歡的樣子長的。
“你怎麽能插隊哩?”排在隊伍前列的一位老者緊張起來,眼看就要輪到他了,他還缺一幅狀元墨寶挂在店裏當鎮店之寶。
“張老板,這位可是公主!”他身後之人急沖沖捂住他的嘴巴,“你剛到雍京不識祥京公主,還不快求公主恕罪!”
張老板大吃一驚,趕忙跪下,身子抖得像篩糠。
謝珀停筆,側眼瞥了一眼蕭景芯,又繼續作畫,沒有停手的意思。
蕭景芯繞着他的畫桌走了一圈,然後朝長隊淡淡道:“你們都回去吧,以後驸馬只為我一人作畫。”
周圍頓時一靜。
謝珀沒有停筆,慢條斯理地往宣紙上添了兩筆,一支翠竹探牆而出。
“謝珀!”蕭景芯氣惱,一手拍在空白的宣紙上。
這家夥總有一股傲氣讓她不爽。
謝珀淡淡地望了她一眼,繼續運筆,在蕭景芯嫩白的手背上畫了個披簑衣的老翁。
圍觀的人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難受。
當真是一物降一物,公主得皇帝獨寵,誰敢這麽對她。
“大膽狂徒!”冬妙嬌咤一聲,一腳踢開桌案,五顏六色的染料全染在謝珀的白色衣衫上。
“哈哈哈。”蕭景芯幸災樂禍,也不在乎周圍人的指指點點,笑聲清脆如鈴聲。
紅衣飄揚,明豔張揚的公主笑眼彎彎,十足的刁蠻任性。
謝珀皺眉,“公主殿下,你知道踢落的這些顏料值多少銀子嗎?”
“不知道。”蕭景芯理直氣壯,她從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也不帶銀子在身上,自然會有人幫她付賬。
“是貧戶一家三口一個月的口糧。”謝珀聲音清越,清冷好聽,分外嚴肅。
蕭景芯一愣,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生活的奢靡,像這樣次等不入流的顏料連進入瓊華宮都不配。
她臉上微燙,“冬妙,賠銀子給他。”
謝珀面色稍霁,蹲下身子,一張一張地拾宣紙,拾起一張還在桌上慢慢撫平,撣去紙上的灰塵,指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如上好的羊脂玉,按在紙上顯得更加白皙。
他沒有接冬妙遞過來的錢袋。
顏料和墨都打翻了,今天畫畫和寫字都不成了,周圍的人漸漸散去。
蕭景芯彎腰幫他撿紙張,鋪到桌上,還輕輕地撫平,嘴上卻在挽尊,“這種紙有什麽好的?我明天給你送一車過來。”
謝珀沒理她,收拾好東西就走。
“等等!”蕭景芯張開雙手攔住他,“你是要抗旨嗎?”
“聖旨在何處?”謝珀眼稍微挑,唇角揚起一個淡淡的弧度。
言下之意是他們的婚事只是口頭說說并無實據。
“你等着!”蕭景芯狠狠盯他一眼,轉身大步往回走。
謝珀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似嘲暗諷,“公主可要快點拿聖旨來,草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