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小啞巴
薛素鳴和容瑾忙着某件事, 不得空,兩個人影子都是看不見的。容瑾還溫柔地請求她幫忙照顧着自己的弟子明無為, 之之漫不經心地接下,只當是帶着小道士,她去哪裏,他跟着就好。
他會遠遠地跟着後邊,隔開着距離像是對人的抗拒。不接近,也不進入任何一個人的世界裏。
對他來說,之之、月迷谷的人、其他的人, 都是他世界之外的人。
“之之……”方音忙完了,看見之之時, 忙揮手。如今的方音已經是月迷谷中的小管家了, 事事都要關心,尤其勞累,況且是這樣的苦夏,她額頭邊都熱出了汗水。
之之端着食盒,走到她身邊:“你如今可是一個大忙人啊, 一點都不好找。”
方音嘿嘿一笑, “職責所在, 怎麽今兒來看我了?”她的眼睛又落到之之手上的食盒上, “給我帶什麽好吃的了?”
之之順手就掀開了盒子,“當當當, 酸梅湯, 去廚房順便給你帶的。”
之之給她酸梅湯時, 方音眯了眯眼睛, 看到了不遠處跟着的一個小道士。她心裏有些不太舒服地說:“你怎麽帶他來了。”
之之看向太陽底下沉默低頭的小道士, 沒好氣地喊道:“你是想中暑嗎?傻站在哪幹嘛。”
炎炎烈日下, 一陣熱風,小道士耳朵一動,在她話說出後,眼尾泛着些紅,不過還是聽話地走到了樹蔭下。
方音皺着眉,她很不喜歡這個小道士身上那種氣息,仿佛是某種危險的訊號。而且,一個連話都不會說的狼孩跟着他們家可愛又善良的之之也太危險了吧,這簡直羊入虎口,兔子碰上了野狼。
方音接過之之的酸梅湯,哼了一聲,等着一個答案。好歹人是過來了,當着人家的面說壞話也有些無恥。
隔着花蔭,她們在短亭裏,他站在樹邊,他應了之之的呼喚,那張過于漂亮白皙的臉蛋被曬得發紅,無端地增添了些許豔色,只是再好看的人,如果像沒有靈魂的家人,都只是一副皮囊。
頂着這副皮囊的狼孩看向方音,她身上那種強烈的厭惡也讓他同時感同身受地像發現了危險的野獸一樣忍不住呲牙咧嘴。
他那仿若野獸般目光殘忍且無情,讓人心寒,被這樣盯着看的方音本人當然也是下意識地就要兇回去。只不過,在那一刻時,之之就站了出來替她出頭:“明無為,你是個人,不是狼。”
那雙總是笑着,潋滟如湖水般的杏眼平靜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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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孩的目光被她的目光對上,那雙怒紅的眼睛竟然平複了下來,他深深地懼怕這雙漂亮的眼睛,它仿佛一口深淵,想要吞噬着他。
她的語氣又是那樣平靜,仿佛說的就是一個真正的事實。
狼孩忍不住迷茫,他到底是什麽,是人,還是狼,他不是人,可也不是狼。內心告訴他,人或者是狼都絕不會接受他的。當然,他也從來不屑一顧。可是,她又說,你是人。
我是人。
狼孩在心底重複了一邊。他松開了手,咬住了牙齒,束縛住了作為狼時捕獵的殺機和欲/望。
“呵,我都不知道容先生帶他來做什麽?”方音惱羞成怒地說。
之之安慰:“算了,方姐姐。”
她軟語安慰,少女俏皮微笑總是令人動容了,況且方音的怒氣也并不是很強烈,只不過對這小道士更讨厭了些。
方音哼了一聲,天氣熱,心情也浮躁,她喝了一口酸梅湯,酸得一張臉都皺一塊兒了。總算也是平靜下來,眸光飛到花樹陰影裏僵硬站着的漂亮孩子,壓低了些聲線對之之說:“到底怎麽回事,我聽的大家說這段時間你一直把他帶在身邊,別告訴我,你喜歡這孩子。”
之之聽着,下意識地看向他。他又悄悄地捏起了手,偏開腦袋,視線不知落在哪裏,唇線抿得很緊,清瘦如竹竿的身體繃得很緊,整個人就像一把蓄勢待發的利劍。不過礙于來自之之的壓力,他拼命地壓抑着自己,死死地咬着牙齒。
“方姐姐,你這次可真是猜對了。他難道長得不漂亮,除了哥哥,我沒見過比他還要好看的人。”少女的聲線懶洋洋的,像蜜糖在陽光溫度下黏膩。她的話或許是随便說的,就連方音也不當一回事,翻了一個白眼,說:“你悠着點吧,除了一張臉,我看不出他還有什麽優點。小心谷主生氣。”
之之向她扮了一個鬼臉,“我才不怕哥哥呢。”
她們有說有笑,聲音和笑聲回蕩繞梁,也回蕩在僵硬站着的小道童的心裏。他遲疑着,忍不住擡頭,看向兩個女孩,他的目光完全被笑着的之之吸引住了。
為什麽她可以笑得那麽開心?為什麽……她要誇他好看。
他粗糙的手指忍不住撫摸上自己的臉蛋,琉璃眸裏是更深的迷茫。作為一個人,實在複雜,人,實在難懂。
他靜靜地望着她。
之之沒有待太久,畢竟方音還有別的事要忙,她目送着方音離開,嘴角噙着的那絲笑就不見了。
“走吧。”她随口說了一句,提着食盒經過他。
明無為看着她冷冷的樣子,腦袋裏忍不住冒出一個問號,為什麽又不開心了?
他當然知道人類很虛僞。
她喜怒無常,她時而溫柔時而殘酷,比容瑾對他還要反複無常。可是奇怪的是,他還是願意接近她。
為什麽不開心了?
他很想知道。舌頭抵着牙齒,喉嚨滑動,那些話語想要沖破樊籠,就差一步,就差最後一步。他嘶啞着聲音,說不出一個完好的詞彙。
少女冷酷的背影在那嘶啞難聽的聲音響起時,腳步停頓住了,仿佛在等待着什麽。可是一秒、兩秒,時間漸漸過去,厮磨的聲音破碎地輾轉,她微微回頭,杏眼冷淡,說:“跟上吧。”
他白皙的臉皮上墜落汗珠,張大嘴唇,那嘶啞難聽的聲音終究是慢慢地消失了。他眼圈紅了,咬着牙齒咯咯作響,委屈又倔強地扭過腦袋。
少女沒有繼續等他,往蔭涼的小道上走去。
他還是說不出話嘛。
一個拼命想要開口的狼孩,真是有幾分的可笑。做聖母不如做黑蓮花,能夠輕易得到的東西,就是會被賤棄。看,這一世的明無為既是證明。之之望着前方,淡淡地笑,只是那笑意怎麽都有些嘲諷的意味。
小道童恨她不等他,更恨自己的嘴不争氣。他知道,在這位月迷谷大小姐的心裏,他就是一個低賤的玩物。就算當狼,沒有一匹狼是沒有當頭狼的野心的,作為人,同樣也會有無盡的野心,當狼孩有了不同的欲望,他就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的人。
就算是野獸,也會有一顆高傲的人,容不得人輕易踐踏。凡踐踏的人,則生啖其血肉。
一路上明無為那兇殘陰鸷的目光幾乎都要洞穿她的後背,之之還是若無其事,回到了雲夢樓。她把食盒放在桌子上,到了一杯涼茶潤了潤肺,然後走到秋霖琴邊坐下。坐下之前,她的視線若有似無地瞥向門口的小道士,指尖淺淺拔弄了一下琴聲。
小道士兩只耳朵豎了起來,防備地聽着琴聲。
容瑾有時也會彈琴,他彈琴的時候,面無表情,很像一頭猙獰的兇獸虎視眈眈着屬于自己的獵物。
他不喜歡琴聲。
可是之之彈的琴,讓他忘記了那些不開心的事。恍然間,他還在天碧山上,在春天溫暖的陽光裏,和姆媽、兄弟們在草地裏打滾。那些他曾經最開心的過去,一遍又一遍随着琴聲響起回蕩在腦海裏。
之之的琴技并不算多少高超,只是這個下午,她想起了很多的事情,嘴角忍不住笑彎了。可是驀然地,那些都是前世,她的琴聲截然而止。
明無為愣愣地看着她,從美夢裏醒來,他有些急躁地走到她的身邊,“琴……”
之之松開手,看着那雙纖細漂亮的手指,已經淚流滿面。
明無為被她那兇狠陰鸷的一眼鎮住了。
她就算哭的時候,也像是一株霸道生長的植物,長勢洶湧地死命纏住他。之之掐住他的喉嚨,一雙眼睛淚光閃閃,她在悲傷,哀痛着,這種從未體會的感受像鐵索一樣緊緊地随着她的手掐住他的心髒,連呼吸都難以為繼。
他不知道,不知道,連反抗都遺忘了。
她哭泣的臉蛋映在兩只琉璃眼中,明無為白皙漂亮的臉龐變得越來越蒼白。
之之松開了手。
“你滾——”她咬牙切齒地蹦出兩個字。
明無為只是緊促地呼吸着。他甚至習慣了這種被虐的感覺。比起那種連生機都要逝去的感覺,他更為不解地是她的态度。為什麽要哭,為什麽要生氣。他很讨厭自己,居然說不出來這種感受。
“你……”他厮磨着嗓子,可是怎麽都說不出一句話。
但是,他一點也不想滾。他很委屈。她在生氣,他做錯了什麽?容瑾打他的時候,會細數他的錯,可是她從來不說。
“你說啊。”之之冷笑着,看着他,“小啞巴,怎麽不繼續說了?”
她那種輕鄙的态度讓他如困獸一樣難堪。
傅昳的死,是你兩輩子都償還不了的。明無為,比起容瑾來,我更恨你。
明無為狠狠地捏起拳頭,紅着一雙眼睛盯着她,就像一頭被惹怒的野獸。他心裏焦躁、難受,像是被刀子割着肉。甚至忍不住想,她不是一向不開心過去得也快,開心過去得也快,快點吧,像剛才那樣笑着給他彈琴。
那片刻的溫情時刻,已經在最近刻入了心間,人一旦有了希望,總是又很容易墜入絕望。
他還不懂,可是忍不住期盼那些并不存在的假相。
之之阖眸又睜開,她終于平息下心情,坐在秋霖琴邊,一曲又一曲地彈着。
琴聲越過風,傳到外邊。
研究室裏,薛素鳴聽到了熟悉的琴聲時,翻書的手指一頓。隔間的藥池裏,容瑾細致地撚着一塊隕石的碎末,琴聲落于耳內,甚至漫不關心地開玩笑說:“素鳴,你這小師妹的琴聲造詣倒是很不錯啊。”
薛素鳴皺起的眉頭又松下,這樣哀傷的琴聲幽幽凄凄,女子彈來總是不宜。“她一貫習慣耍些小聰明,不過……”
“今天彈得還不錯。”他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