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氣有時候挺善解人意,會随人心情的好壞調整陰晴。
周一早上灰蒙蒙的,好像要下一場大雨。謝庭玉出門的時候特意帶了傘。
他在樓下等了十來分鐘,還沒看到周歲禾下樓。以為是他睡過了頭,謝庭玉撥打周歲禾的電話,電話裏只有傳出聲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謝庭玉把自行車停好,打算上樓去看一看。
樓道裏有一點黑,聲控燈閃出黃色的光。
謝庭玉站在門外敲門,遲遲沒有人來開門。拿出手機看了下時間,快上課了,或許周歲禾已經去學校了,他打算先去學校看看。
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學校,早讀已經開始。謝庭玉到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向周歲禾的座位,那裏空無一人,只有書整整齊齊地碼着。
吳文聲趕緊把愣神的謝庭玉拉到座位上,“大爺,還愣啥呢?趕緊的吧,一會兒班主任該來了。”
謝庭玉:“周歲禾來了嗎?”
吳文聲看了一眼周歲禾的座位,“你問我?他不是每天跟你一起嗎?”吳文聲也是到現在才發現周歲禾沒來,“你們倆吵架啦?也不對啊,周歲禾不像是會因為吵架而遲到的人。”
沒等吳文聲琢磨個明白,謝庭玉就起身跑出教室。
他跑進教師辦公室,連聲報告都沒來得及喊。班主任收拾好桌面上的作業正準備去檢查學生的早讀情況,迎面看到跑來的謝庭玉。
“謝庭玉,找老師有事?”
“老師,周歲禾請假了嗎?”
班主任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微胖,教數學的,鼻梁上架的圓框眼鏡顯的他臉更圓,跟學生說笑的時候像個彌勒佛,算是一中比較受歡迎的老師。
班主任嘆息一聲,“哪是請假,他退學了。這馬上就要高考了,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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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庭玉的腦子被退學兩個字砸懵了。
“退學?”
班主任推推眼鏡,“是啊,上周五退的,跟他奶奶一起來的,書都沒搬走。”
“為什麽?”謝庭玉的聲音不像是他自己的,難過、震驚、害怕。
“說是家裏有急事,具體我也不知道。我勸了他挺久,但是他執意要退學。一個上大學的好苗子,平時學習也努力,可惜了。”
退學兩個字像尖刺一樣紮着謝庭玉的腦子,讓他時而清醒時而模糊。
周歲禾為什麽要退學?
又為什麽不告訴自己?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謝庭玉後退一步,班主任的聲音傳不進他的耳朵裏。
他突然轉身向外面跑去。
班主任跟到走廊的時候已經看不到謝庭玉的身影,“謝庭玉,你去哪裏?”
謝庭玉飛速踩着自行車,擦肩而過的風刮得他心煩意亂,班主任的話在他腦子裏不斷重複。
扔下自行車跑到周歲禾家門外,他竟然不敢敲門,他害怕結果會讓他失望。
像平時一樣輕輕敲了三下,沒有人應。他繼續敲第二次、第三次,一次比一次急促,一次比一次聲音大,他的心,也沉入谷底。
隔壁鄰居打開門,出來一個中年阿姨,“小夥子,別敲了,這家人搬走了,房子都賣了。”
謝庭玉:“阿姨,您知道他們搬到哪兒去了嗎?”
阿姨搖搖頭,“不知道,只知道是周六搬的。”
“…謝謝阿姨。”謝庭玉沉默地盯着那扇門,爾後才反應過來對阿姨道了一聲謝。
“不用謝,快回去學習吧,馬上就高考了。”阿姨看到謝庭玉身上的校服,結合他的身高猜測謝庭玉可能是高三的學生。
走廊裏回蕩着阿姨關門的聲音,穿堂風掠過謝庭玉沉入谷底的心,驚不起半點波瀾。他還在盯着那扇門,企圖通過這扇門找到周歲禾的蹤跡,或者他在等待一個奇跡,一個可以讓他的心起死回生的奇跡,那就是這扇門能打開,露出周歲禾言笑晏晏的臉,對他說一句甜甜的早安。
長久的安靜讓聲控燈滅了下去,留下一片白日的昏黑。謝庭玉在昏暗裏打開手機,撥通一個號碼,對面很快就接通了。
“幫我查一個人。”少年的聲音像浸過冰水,沒有一絲溫度。
緊接着謝庭玉給司機打電話,讓他送自己去機場。
在去機場的路上,謝庭玉的手機裏收到一條信息,是關于周歲禾的資料,上面清楚地記載了周歲禾的老家,在另一個城市,離海城有些遠。
謝庭玉曾經聽周歲禾提過他們是後來搬到海城的,只是他對自己的過去似乎不願意多提,所以謝庭玉也沒有多問。
司機把謝庭玉送到機場外面,謝庭玉下車前司機對他說:“少爺,太太已經知道了。”
謝庭玉打開車門下車,“沒事,告訴他們。”然後他大踏步走進機場。
司機看他走遠後打了一個電話。
“太太,……對,少爺去找他了。”
手機裏傳來顧方雅的聲音:“讓他去吧,總要讓他死心才好。”
司機放下手機嘆了口氣,他是看着謝庭玉長大的,也見證了周歲禾與謝庭玉的相愛過程,雖然同性戀在社會上還不被大多數人認同,但他挺喜歡周歲禾的,乖乖巧巧的小少年。
只能說,豪門有豪門的無奈吧。
謝庭玉花了一天時間找到周歲禾的老家。那裏由一個小鎮變成現在的商業中心。
倒是相隔一條馬路的對面小區顯得陳舊,留下歲月的痕跡,好像一個見證者。
謝庭玉*據地址一路找過去,無疑地,結果讓他很失望。他的心和周歲禾的過去一起被壓在一座座高樓大廈下面。
他逆着陽光前行,不知道要去哪裏。
守着水果攤的老大爺叫住他:“小夥子,你找誰啊?”大爺注意他很久了,看到他如何焦急地尋找,又如何失望地轉身。
謝庭玉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大爺,您知道周歲禾嗎?”
大爺用蒲扇指指旁邊的椅子,“坐吧。”
謝庭玉似乎看到了一點希望,“您認識對不對?”
大爺眯了眯眼睛,手裏的蒲扇搖的慢了些,“認識,他的父親是周舒望,我們看着長大的。轉眼間,都過去十二年了。”
老大爺的目光好像穿過了幾十年的漫長時光,看到當年那個清清朗朗的少年周舒望。
“當年,我們這裏哪有現在這麽熱鬧,人也少。周舒望是我們這兒的孩子王,不管年紀大的還是小的都樂意聽他的。我們做家長的也放心,周家教的好,小舒望帶着孩子們也不做壞事,整天帶着一群跟班去撿鎮子上的垃圾,維護交通秩序,甚至連家長裏短都管起來了,逢着有人吵架啊,那孩子就帶着一群人去勸架,仰着一張小臉說叔叔阿姨別吵了,叫誰還吵的起來呢。”
大爺說起這些事的時候,臉上因為微笑而出現皺紋。
謝庭玉靜靜聽着。
“鎮子上的人都說小舒望将來是個有出息的,果然,他以狀元的身份考上了大學。大學還沒畢業就有人張羅着給他介紹對象,他支支吾吾地拒絕,說是有女朋友了。一畢業就把女朋友帶回來了,文靜漂亮,看着不像小地方出來的姑娘,倒像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閨女。那閨女來了就沒回去了,和周舒望結了婚,在我們鎮上的中學教語文,假期教學生唱歌跳舞。一時間,他們成了我們這兒的佳話,都說神仙眷侶不過如此。”
“第二年,小禾苗就出生了。”
“剛開始,我們都不知道周舒望是做什麽的,只知道他的職業比較特殊,一年也回不了家幾次。剛開始還好,小禾苗四歲的時候他突然不見了,中間我模模糊糊看到過幾次,有時候是夜深人靜,有時候是天還沒亮,他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帽子,偷偷回家,看一眼就走。我大概也明白了他在做什麽。”
聽到這裏,謝庭玉也能猜到周舒望的職業,後面肯定發生了什麽事才導致周歲禾小小年紀就失去了父母,他迫切地問:“那後來呢?”
老大爺靠在椅背裏,扇風的動作停止了,他的眼睛盛滿了歲月的沉重。
“後來啊…後來我就再也沒看到過小舒望了。”
“我記得那一天。天還沒怎麽亮,我去趕早集,小禾苗牽着媽媽的手打開門,背着小書包,軟糯糯地叫了我一聲爺爺好,小模樣長的比他爸爸還好看。我先前就注意到了他們門前放着一個盒子,以為是別人送的東西,于是我就提了一句,禾苗媽媽說沒有人送東西,會不會是別人搞錯了。那盒子上沒有綁東西也沒有留信息,甚至蓋的也不怎麽嚴實。小禾苗離的近,他蹲下來就去揭開了盒蓋,裏面…裏面是一只手。”
老人的聲音哽咽了,“那只手的掌心有顆痣,我認得,我們從小就打趣說小舒望手心有痣,是個有大志氣的人。”
“禾苗媽媽當場就暈過去了,我幫着禾苗奶奶把她送上救護車,小禾苗被奶奶抱在懷裏吓得連哭都忘了。後來,警察局和政府來人,進進出出好多天,大家心裏都有個底了,心照不宣地不提這個事。只是禾苗媽媽自從出院後到底是不清醒了,整天地坐在門口,說是等她丈夫回來。三個月以後,她也去了,喝了一整瓶安眠藥。”
老大爺抹着臉上的眼淚,謝庭玉心神震蕩,他不知道小小的周歲禾是怎樣度過那段連續失去父母的日子的。
“這事後來也有了結果,周舒望被封了烈士,那些人也被抓到了。我們都老了,老房子也拆了,鎮子也不是以前那個鎮子了,可小舒望在我們心裏還是那個說着要為祖國做貢獻的小少年。他躺在烈士陵園裏,也帶走了一些人的心。”
老人偏頭看了一眼謝庭玉,“我的兒子跟他同年生,他們一起長大,對他生了些不能說的心思。周舒望下葬的那天,他跪在我的面前說他對不起列祖列宗,因為他這輩子都不會結婚生子,他心裏就惦記着一個周舒望,就算死了也一輩子惦記。我不怪他,周舒望值得人惦記。這麽些年了,他在外打拼,事業有了,錢也有了,就是孤身一人,我曾經問他一個人孤不孤單,他說心裏有人就不會孤單。”
謝庭玉眼中有和他兒子相同的執着,所以老人才對他說出這些事,“小夥子,你丢了人,就一直找,總有一天會找到的。有些人,想找都沒處找了。”
太陽快落山了,謝庭玉走過一重又一重的陰影。
老大爺說,搬家的那天,七歲的周歲禾在一個太陽初升的早晨被奶奶牽着一步一步離開了這個地方,小的身量未高,老的白發斑斑,連太陽都叫人瞧不見希望。
謝庭玉走過七歲周歲禾離去的路,他希望上帝賜他慈悲,跨越十二年時間,跨越晨昏界限,吹一場周歲禾曾經吹過的風。
而他在夏日昏沉的傍晚,希望周歲禾往後的生活永遠都是重逢和圓滿的旭日東升。
謝庭玉回到了海城,他沒放棄高考,也沒放棄尋找周歲禾,但是他所有的努力得不到一點回報,周歲禾好像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
憤怒、恐懼、擔心,種種情緒折磨着謝庭玉,他只能一遍遍地走他載着周歲禾行過無數遍的路,看同樣的風景,聽周歲禾喜歡的歌,喝加糖的豆漿。
他失去了最愛的人,但他的生活都變得與他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