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解圍

歷經一夜大雨,世界煥然一新。

早早的,霁安就端着早點走進了主子屋子,果不其然,金堂還卷在被子裏呼呼大睡,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主子,該起了。”

床上的人翻了個身,霁安打開窗子,“主子,該起了。”

床上的人哼哼唧唧了兩聲,賴着不動。

霁安湊到床頭,比了個大喇叭在嘴邊,深吸一口氣——冷不防被一根手指戳在肚臍眼兒上,“噗”得洩了氣。

紗帳後隐約晃起一個披頭散發的影子,又是伸懶腰又是打哈欠,似乎方才那根手指是什麽幽冥鬼手。

紗帳揭開,金堂一臉惺忪,打着哈欠,“這麽早,叫我做什麽?”

“主子,不早啦,要是從前,你早起來在樓裏晃悠一圈兒啦。”

金堂嘻嘻一笑,“今時不同往日,你主子我現在也是有主孤魂了,還閑飄蕩個什麽勁兒?”

霁安睜大了眼睛,“你還真将言公子當了歸宿啦?”

“呸呸呸,胡說什麽呢。”金堂橫他一眼,藉着鞋子走到桌前,嗅了嗅早點的香氣,“不過,就算當不得歸宿,當個客棧還是不錯的。”

霁安松了口氣,遞上溫熱的毛巾,“那就好,我還當主子您真不務正業啦!”

金堂白他一眼,“我就是真不務正業,也餓不死你個小王八蛋。”

他轉回床上,扒拉出一個鼓囊囊的錢袋,“拿去拿去。”

霁安打開瞧了,笑嘻嘻的,“主子的床是吸金聚寶的不成,什麽時候都能變出銀子來。”

金堂忙着吃早點,只能用眼睛瞪他以示不服,霁安将錢袋揣進懷裏,忽而道:“言公子在樓下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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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堂一口水将将沒被嗆着,“等了多久?”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

“嘿。”金堂放下茶杯,橫眉豎眼,“你怎麽不早說!”

霁安振振有詞,“我一盞茶前就叫了主子,主子說待會兒就起,我一轉身,主子又睡了過去!豈能怪我?”

金堂扶着額頭,噎了一會兒,揮揮手,“罷罷罷,可憐我勞心勞力,養活你這小王八蛋,果然老了,根本記不得這茬。”

他對着鏡子匆忙梳理,忙活了半天,想起什麽似的問:“言公子怎麽不上來?”

“言公子說,今日天氣晴好,邀主子去外頭游玩。故而在樓下候着。”

金堂跌坐凳上,望着自己的寬衣博帶,似笑非笑,“霁安,你過來。”

霁安吐吐舌頭,轉身就走,“小王八蛋老了老了,好不容易才想起這茬。”

沒過一會兒,他卻又轉了回來。

金堂正忙着換衣裳,斜着眼看他,“言公子又說什麽?”

他一攤手,“言公子走了。”

趁着金堂還沒發飙,他趕緊補充,“他說想起些東西忘備上了,先去安排,一會兒再來接主子。”

金堂點點頭,走到櫃邊,突然“噌”得抽出一把淩淩長劍來,正指在霁安心髒位置。

霁安吓了個腿軟,以為他是記恨自己不好好說話,正欲求饒,不想金堂哼哼了兩聲,舞出兩朵劍花,利落地回劍,笨拙地入鞘,向他道:“怎麽樣,你主子我拔劍的氣勢不錯吧?”

霁安擦擦額上的冷汗,“這是哪兒來的劍?”

“鑒寶樓的錢四爺送的,我一直瞞着你,生怕你搶了去。”他眉飛色舞地将長劍從左手換到右手,右手換到左手,欣賞地點頭,“寶劍配英雄,果然不錯!霁安,以後你若不聽話,就拿你試劍如何?”

他心情極好地走出去,許是太久未見他出來,圍在走廊上争着與他打招呼的人比往日都多,他笑着一一回應,如同花叢中飛舞的金蝶。

遠遠的,瞧見绮秀大公正同幾個龜奴念叨什麽,金堂拉過霁安來,“老烏龜又在算計什麽?”

霁安心虛四顧,壓低來聲音,“禮部左卿陸世澤锒铛入獄了,他一家老小卻似早收到了風聲,早早逃了,可運氣偏不是個上佳的,又被官差逮住,皇上龍顏大怒,讓陸大人的公子回青……”

“哦——”金堂點點頭,若有所想,“陸回青,是那個花都七子之一的陸回青麽?”

“沒錯,就是他。”

金堂笑笑,“一子落了難,卻不見其他六子出手相助,看來七子之名,也只是徒有虛名罷了。”

正說着,便瞧見一個清俊的青年,長發散亂,面有傷痕,雙手似被繩子縛在身後,好似待宰的牛羊。

他一邊兒被龜奴推搡着前進,一邊兒還在奮力地掙紮,好像就算把手腕掙斷,也要從那束縛裏逃出來。

這人,就是陸回青?

金堂伫立不動,饒有興致地打量他,忽見他閉上了眼睛,神色灰敗,嘴唇微張。

他要咬舌!金堂心中一驚,長劍已随心意出鞘,也不知怎的,分毫不差,恰恰指在他的喉間。

快綠閣門前霍然安靜下來,霁安已驚得合不攏嘴,陸回青也睜開眼來,略有詫異地看着他,金堂挑眉,暗暗感慨着自己天賦異禀,大庭廣衆的,他是不好說自己是為了攔着陸回青咬舌才拔劍的,只好勉強做着自然的樣子,笑嘻嘻道:“哪裏來的小美人?”

陸回青不答話,看他的眼神更是極為奇怪,金堂暗囧,心想自己莫不是會錯了意,被他當成瘋子了吧?所幸,他對于自己的相貌還有着幾分信心,雖是心虛,也只好硬着頭皮走下一步臺階,質問道:“你看什麽?”

陸回青仍是一聲不吭地看着他,臉上寫滿了傲氣。

這樣的神情,倒是許久沒見了,金堂起了調笑的心思,便從容了許多,戲谑道:“莫不是愛上了本少?”

果不其然,周圍的人皆哄笑起來,他沒想到,陸回青性子竟這麽烈,只是一句戲言,便二話不說,直直朝他劍上撞來,幸虧他及時收了寶劍,否則,快綠閣門前的朱漆定能煥然一新。

瞬息沉默,他有些後悔自己方才的調笑,想來,從雲端墜入谷底的滋味,是極不好受的吧?他試圖從陸回青的眼裏瞧出些什麽,但倔強和戒備讓他一無所獲,只好笑着替彼此解圍,道一句:“莫不是想一死了之好讓本少愧疚于你?”

心知此人是個難惹的主,保不齊下一刻又要尋死,金堂略加思索,轉頭吩咐:“霁安,你盯着他,不許叫他出一點兒事。”

霁安無辜地眨眼,一臉不情願,但終于還是攝于他的淫威,認命地應了一聲,乖乖走到陸回青身邊,一本正經地盯着他,就差把自己的兩顆眼珠子貼在他身上了。

這小王八蛋,總算還聽話。

金堂頗為欣慰地回劍入鞘,忽覺這寶劍在此刻燙手不已,實在應該早早丢掉,以免掌控不好,徒生是非。

忽聽有人喚他的名字,金堂循聲望去,見軟轎壓下,走出來一個身穿華服,腰佩美玉的高大男子,嘴角噙着微笑,黑發一絲不茍地束在金冠中,一派貴公子的風度。

不是言穆是誰?

他還從未見過他如此考究的模樣,砸了咂舌,将寶劍随手扔給身邊的人,心想那錦城王有這樣奪目的手下,也不知會不會覺得相形見绌。

走出兩步,卻被陸回青的眼睛勾了回來,他微微一笑,“我回來再同你玩。”

言穆牽着逐厄過來,眼裏全無旁人似的,只望着他。

“言公子。”金堂勾唇一笑,覺得腦後那道目光,莫名地強烈。

仿佛他是紙片兒似的,言穆一手在腰,一手在膝,微微發力,便輕松将他抱上了馬,無多餘的話,言穆翻身上馬,将他摟在懷裏,呼吸就在他的耳邊。

今天,他的呼吸極為平緩,好像一潭深水,讓他心中忐忑,金堂微微偏了頭,卻被言穆勒着馬缰的手更深地攬進懷裏。

此時,應當是高興的,榮華無限的,他心中卻忽而有些惆悵。

既然躲不了,那就受着吧。

他寬心地舒展了,大大方方地靠在言穆懷中,一回頭,看到陸回青一動不動地看着他,笑聲便不覺漏了出來。

言穆問他:“你笑什麽?”

他只好回答:“離了那籠子,自然開心。”

那籠子……言穆的聲音極低,“你就不會逃嗎?”

路上那麽多行人投來目光,有的是羨豔,有的卻是鄙夷,金堂坦然受着,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随口答道:“沒了翅膀,逃去哪兒?”

不知是不是錯覺,那一剎那,只覺得身後的身子僵了僵,然而擡頭去看他,他又是如常的神色,輪廓英俊到邪魅。

鞭子狠狠抽打在空氣中,逐厄驟然加速,金堂縮了縮身子,閉上了眼睛。

直至言穆與金堂去得遠了,霁安方做了個請的手勢,“陸公子是吧?小的霁安,請随我來吧。”

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誰不知道霁安的主子金堂風頭正勁?牽着繩子的龜奴自然是不敢阻攔,任憑他接了繩子過去,也不敢多問。

然而陸回青卻是不受這好意的,定定站着,好似生了根一般,只以漠然而戒備的神色看着他。

龜奴瞪了眼睛,又要動手,霁安擺手喝止,轉向回青柔聲道:“我家主子常說,死在快綠閣門口和死在快綠閣門內沒什麽區別,但橫着離開快綠閣和豎着離開快綠閣有很大的區別,公子以為呢?”

陸回青的臉色登時變了,确實,他現在縱使死在了這裏,也是清水裏加了墨,再也清白不回來了,況且,還有人在等着他回去……

他暗地握了勸,磨破的手腕早已疼至麻木,只能感覺到血液的膩滑。

面無表情的,他邁進了那道門檻,陽光從他的發上墜落。

誰能想到,這一步,便是一生。

绮繡大公正從門口出來,看了這幅情景,便是一愣,“霁安,你怎的沒随金堂出去?”

霁安揚了揚手中的繩子,“主子說讓我看着這人,不許出一點差錯,我正要帶他去主子房裏呢。”

绮繡的目光在陸回青身上上上下下剮了一遍,“這是陸回青?”

“确是。”

“金堂管這人做什麽……”他微微皺眉,礙于言穆和金堂的面子,還是勉強點頭,“那我等金堂回來再去找他,人你收着,可得看好了,若是逃了,拿你是問!”

霁安笑嘻嘻作了個揖,“大公放心,小的明白。”

他們沒有走斜橋,而是直接往一條幽靜些的小路行進,但仍不免遇到些醉醺醺的客人,見了回青,個個眼冒淫光,恨不得撲上去将他就地正法。

回青滿心煩躁,不由加快了腳步,便聽霁安在後頭開解,“陸公子不用不好意思,在快綠閣裏,少不得有這些場面。”

不好意思?回青心中暗唾,那分明是厭惡!

轉過曲折回廊,邁過一道圓門,混賬客人便都不見了蹤影,兩座小樓亭亭的立在眼前,與別處殊異,再往另一邊看,隐隐可見一顆梧桐,枝繁葉茂的。

“左手的小樓住着花魁姑娘瓊煙,右手的小樓才是主子住的。”霁安一一介紹着,“公子無事,可別亂跑,瓊煙姑娘,不是好相與的主。”

“那是後院?”回青沒有關心他說的話,只是望着梧桐所在的方向發問。

霁安笑了笑,“那是不是後院,都是逃不出去的。”

回青眼神閃爍了一下,閉上了嘴巴。

一個在前,一個在後,登上小樓的最高層,霁安推開門,眼前的情景倒是讓回青有些意外——牆上挂着書畫,架上放着清雅的瓷器,書櫃中的書雖不多,卻羅列地整齊,幾乎,便是一個雅士的居所了。

霁安客客氣氣地招呼他在桌邊坐下,又客客氣氣地将他捆成了個粽子,“主子沒交代讓你去哪兒,陸公子,你可得老老實實呆在這兒,別讓我難做呀。”

“這是你主子的屋子?”按照他的想象,這裏頭該是靡靡奢華,俗不可耐才是。

霁安嬉笑道:“陸公子若是喜歡,說不定也會變成陸公子的屋子。”

回青皺眉,只覺得他滿口胡言,便眼觀鼻鼻觀心,不欲再與他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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