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賄賂

言穆回到錦城王府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一盞孤燈如常亮在書房。

他習慣性的推門進去,埋首看書的聞楚擡起頭來,神情寡淡,“王爺。”

他點點頭,徑自在一旁的軟榻躺下,閉上了眼睛,他需要一些時間,将白天的一幕幕細細重溫。

一時安靜,燭火搖曳,聞楚終是忍不住問:“王爺去了哪兒?”

言穆沒有回答。

他便低了頭,翻動一頁書,“難道王爺真的要安居錦城了?”

聞言,言穆終于睜開眼睛,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錦城王府,該有一位女主人了。”

聞楚的手顫了顫,幾乎連書也拿不住,明明心如擂鼓,偏還要盡量平穩聲線:“王爺,要納妃了?”

“你知道,本王也不想……”

苦澀蔓延在唇齒,聞楚垂下了眉眼,以他對言穆的了解,此時他心中應當已經有了人選,既然有了人選,又何必說得如此勉強呢?

言穆嘆息一聲,他如何會不知道聞楚所想,反正在他心中,自己就是個為了皇位不擇手段的人罷了。

兩人靜默片刻,聞楚整理好情緒,勉強問:“那麽,是哪家小姐有此殊榮呢?”

這原不是他該問的事,但言穆還是告訴了他,“是簡家的三小姐榮月。”

“北伏戎蠻簡家郎,西禦鬼夷趙家娘。” 簡家一門男子皆武将,趙家素以巾帼英雄聞名,從軍事力量考慮,這兩家的确是極好的助力,只消得到其中一方的支持,争奪皇位便添了許多勝算,聞楚苦笑一聲,“王爺從定北将軍家選妃,不怕惹得皇上猜忌嗎?”

“此舉,定然會惹得皇上猜忌,但,本王必須得到簡家的支持,所以,這險是不得不冒的。”他一番思量,吩咐道:“此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明日我就要動身去尋定北将軍,你和韓碣留在這裏,替我好好看着錦城。”

聞楚的指節握得發白,正如他的面色一般。他多麽得想挽留他,但,王爺決定的事,是從來不會輕易改變的,所以,他只消安安靜靜地等着,等着王爺娶了簡家小姐回來,自己則重新做回聞先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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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放心,聞楚必安分守己,不讓人生疑。”

言穆點點頭,“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

他起身欲走,不妨聞楚叫住了他。

“王爺,那簡小姐,你可見過麽?”

言穆笑笑,“見沒見過,又有什麽關系?”

反正,他要娶的,不過是簡家那些擁有生猛戰鬥力的軍隊罷了。

聞楚似是早料到了這個答案,恭聲道:“祝王爺,馬到功成。”

言穆離開了,金堂便無所事事了下來。

這一日懶懶的地滾在床上,探着手與陽光玩耍,忽有人敲了敲門。

陸回青一直是呆在他屋子裏的,此刻正在桌前看書,聽得這聲響,他擡眼去看金堂,卻見他瞬間如死屍一般地躺着,一副酣睡至昏迷的模樣。

安靜了一時不得人應,敲門的人咳嗽一聲,“金堂啊。”

他越是叫,金堂便越是毫無反應,甚至翻了個身捂上了被子。

回青終于忍不住道:“他正睡着,你有什麽事?”

門便被推開了,來者是個妝容濃妝的中年男人,一進門便左右四顧,瞧見回青,似是訝了一訝,“你?”

回青登時便認出,這不正是那绮繡大公?

正尴尬,床上忽而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兩人齊齊轉過頭去,看着笑得在床上連連打滾的金堂。

绮繡臉色黑了黑,“金堂!”

金堂揉着肚子爬起來,還是忍笑的模樣,嘴巴卻甜,“诶~绮繡大公,今兒怎麽有空來呀?”

绮繡似嗔似怪地瞄他一眼,“你倒是還記得我這個大公啊?”

“怎麽能不記得。”他掃了掃凳子,“大公快坐。”

他們說得親熱,回青卻是僵硬的神色和動作,手中的書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何嘗不清楚,大公是個什麽角色,于他,又意味着什麽,只是他一開始便被霁安帶進了這屋子,沒有出去過一步,尚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厲害。

這次,绮繡顯然是沖着他來。

他合上書,卻未起身,只是端坐着,隔着那一道簾子觀望他們。

金堂半屐着鞋子,倒了一杯茶推給绮繡,“大公,喝茶。”

绮繡順意接過茶杯,剛湊到嘴邊,猛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把茶杯一放,瞪眼道:“你可別跟我打馬虎眼!”

“我怎麽了?這茶可是言公子新送來的呀,絕差不了,我自己都舍不得喝呢。”

提及言穆,绮繡的氣勢頓時短了一半,語氣也放緩了,“言公子雖待你好,你總留着這人也不是個事兒啊?”

金堂大為委屈的模樣,聲音凄切,“大公要讓我兄弟二人骨肉分離嗎?”

绮繡和回青俱是僵了僵,绮繡不敢置信地問他,“你說什麽?”

他半掩着面,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聲音催得人心軟,“我與陸回青心意相合,已經決意結為兄弟!大公要分開我倆,怎麽不是骨肉分離?”

回青松了口氣,他還以為,金堂會說出什麽他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這樣的鬼話。

绮繡僵硬的臉上面色變化幾重,皮笑肉不笑的,“既然金堂你當他做兄弟,大公我也定然好好提攜他……”

他的言下之意,分明就是要讓回青挂牌接客。

金堂睜大了眼睛,好像聽不懂他的意思一般,感恩戴德道:“那就謝謝大公了。”

他這幅模樣,弄得绮繡又是一愣,下意識地站起來,“那我就帶他走了……”

金堂笑眯眯的,“大公不用操心了,我會在屋裏給他準備一張床的。”

绮繡張大了嘴巴,“金堂?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啊。”他站起來,穿過珠簾,親親熱熱地牽起回青的手,那副兄弟情深的模樣,弄得回青暗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表面上還得維持着淡定,聽他理直氣壯,娓娓道來:“大公既然同意我倆同居一處,我一定看好他,不讓他給大公添亂。”

绮繡捂着額頭,一副頭痛的模樣。

任他閱人無數,也實在沒見過金堂這樣愛死皮賴臉裝傻充愣的人,偏偏他還是他打不得罵不得的搖錢樹。

眼看着他就要爆發,金堂适時地抽出發上一支金簪子來,上頭嵌着上好的夜明珠,“金堂身無長物,也只有這點東西好感謝大公了。”

簪子在空中徐徐劃了一道抛物線,不偏不倚落進绮繡懷中,好像一貼靈藥一般,登時讓他多雲轉晴了。

舉着金簪子,嘴巴同時張大,绮繡笑得合不攏嘴,“好好好,既然你高興,那就多住幾日,多住幾日。”

他掩着嘴退出去,哪裏還記得什麽陸回青。

回青掙開被牽着的手,站到書案的另一邊, “方才那簪子,不是言穆送你的定情信物?”

金堂捂着心口,痛心疾首,“沒錯,這下你明白我對你是何等的情深意重了吧,連那寶貝簪子也不得不舍了。”

“哼。你能有那麽好心?況且,這簪子你就這麽給了別人,言穆回來,還不要了你的小命?”

金堂眼珠一轉,軟在椅子上,半仰着身子,笑得輕松,“我正是要他來要我的小命啊。”

回青心中一動,已然明白了幾分他的意思,沉吟片刻,問:“言穆去了哪兒?”

“我怎麽知道,那日出游之後,他就不見了蹤影,總之,我知道他會回來便是。”

回青冷哼一聲,“你倒是很了解他。”

“呦。”金堂邪邪笑着,拖長了調子,“小美人,可別告訴我你是在吃醋。”

回青登時寒了臉,那日被調戲的窘迫又回憶起來,便幹脆一腳踹在椅子腿上,報那一戲之仇。

金堂措不及防,幾乎沒跌下去,幸虧抓住了桌沿,嘟嚷道:“還真是開不得玩笑。”

回青不再理他,他百無聊賴的,就移着椅子坐到窗邊看景,不多時,竟自顧自唱起曲來,仔細一聽,卻是“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這樣的曲詞,回青心中知道這曲詞脫胎于“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表情便有了幾分不自然。

唱了一會兒,金堂似越發來了興致,進在他那口碩大的櫃子前摸索了一陣,找出一根竹笛來。

回青面色微紅,難道這厮還要吹曲助興麽?

他背對着回青,仍是臨窗而坐,驀得一聲笛響,卻叫回青吃了一驚。

他此時所吹,乃是悲涼無雙的《将離》,傳說中,這首曲子的創作者是一個俠客,他所傾慕的女子生長于鑄劍世家,一生立志收集天下神兵,回爐重鑄,成為曠古爍今的神器,因此瘋魔。

俠客為了得到王室收藏的寶劍,答應去刺殺敵國皇帝。

臨行前吹奏此曲,繞梁三日,讓瘋魔的鑄劍師重回清明。

這首曲子,他在京城時曾經聽過京城第一樂師杜老兒演奏過,其悲其傷,他曾以為,沒有三五十年的人世滄桑,絕不可能駕馭的了,卻不想,金堂竟然會,雖然沒有杜老兒吹得那麽高妙,卻也是勾人落淚。

靜靜聽完一曲,已不覺潸然。

“啪”得一聲,金堂随手将那笛子擲在桌上,走了出去,回來的時候,手中已多了一盆金盞花,他将花盆放在窗腳下,說一句:“這天似要下雨了。”

果然,外頭的天已經陰沉了下來。

回青看着他,只覺得看不透,他卻倏忽伸了個懶腰,大喊起霁安。

霁安瞪着眼睛走進來,“鬼吼鬼叫的做什麽?”

他一臉嚴肅,指手畫腳,“本公子肚子餓了,立刻給我準備你們店裏最貴的美酒!”

霁安嗤之以鼻,“餓了喝什麽酒。”

說着還是轉了出去,比個鬼臉兒,“我這就去廚房偷兩只雞腿來。”

金堂笑嘻嘻的,“還是你貼心。”

待霁安出去,回青終于忍不住問:“你怎麽會《将離》?”

“什麽?”

“那首曲子的名字,你不知道嗎?”

金堂聳了聳肩,“我不知道什麽将離,這是我偶然聽見,照貓畫虎吹的。”

回青見問不出話,便沉默下來,半響,問道:“你有簫麽?”

他瞪大了眼睛,滿臉欣喜,“小美人要給本大爺吹曲兒嗎?”

他又鑽進他那碩大的櫃子裏翻了一通,倒真取出一根竹簫來,遞給回青,“喏。”

回青疑惑地看他一眼,“你那櫃子裏,究竟裝了多少東西?”

“你猜。”

回青搖搖頭,他手腕的傷痕還未好透,結了一層薄痂,但拿到竹簫的剎那,便如将軍拿到了寶劍一般,整個人的氣質便沉了下來。

他用袖子鄭重地拂拭一遍簫身,“你可曾聽過此曲以簫吹奏?”

金堂眼珠一轉,“不曾。”

回青便閉上眼睛,青瑩瑩的簫身在他手中如同流淌着靈氣,那一個個音符猶如高山流水,連綿不絕,時而如萬馬奔騰,時而如鴻雁孤飛,修長的手指在簫上翻飛若舞,神情專注。

他并未看到,金堂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眼中卻閃爍着星星點點的光芒。

這一室空氣,仿佛也随着他的簫聲輕輕顫抖,曲至□□,似乎能看到荒草斜陽,劍客的背影渺遠如沙,而瘋狂的鑄劍師清淚滑落,重獲新生。

但,就在這剎那,簫聲卻戛然而止。

回青握住竹簫,神情悵然,“我曾向杜先生求藝,但無論如何,他只奏前半段,也只肯教我前半段。”

金堂無言,徑直站起來,一把拉開了房門——霁安正呆愣在哪兒,碗裏裝着兩個雞腿,顯然是聽得呆了。

他接過那兩個雞腿來,自己先咬了一口,又将另一個湊向回青,含糊不清道:“你吃麽?”

回青半是好笑,半是好氣,搖了搖頭。這樣的曲子,連霁安也聽得入神,他卻滿心食物,果然是對牛彈琴麽?

金堂嘟嘟嚷嚷地走向自己得床鋪,鞋子一甩便爬了上去,帳子放下,聽得他在裏頭嘀咕,

“吃飽喝足睡覺,人間樂事。”

兩根光禿禿的骨頭被扔出來,霁安咬牙切齒,“你自己打掃!”

金堂的聲音有些含糊,似乎是在咀嚼,“去吧去吧。”

誰也瞧不着,他努力咽下滿口的雞肉,臉上笑着,眼角卻紅了一片。

他并非不曾聽過以簫吹奏,只是,上一個用簫吹奏這曲子的人,是他的父親——聞席。

那一日飛來橫禍,聖旨幾筆,銷了他一族八十七口性命。

官差到來之前,父親牽着他的手,笑容苦澀,“金兒,以後爹爹不再身邊,要照顧好自己。”

他不太明白父親為何這般模樣,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麽穿着奶娘兒子的衣裳,他只是天真地仰起頭,蹙着眉,一臉不舍地問:“爹爹要出遠門了嗎?”

父親便笑了,“是金兒要出遠門了。”

“我哪兒也不去。”

但容不得他決定,聞席将他抱起,用力地他不能喘息,這短暫的親密後,又将他塞進奶娘懷裏,“走吧。”

他這才意識到了什麽,他掙紮不開,只好放聲哭起來,企圖用這慣用的法子讓父親留下他。

聞席站在庭中,目光哀傷。

奶娘安撫着他,又捂住了他的嘴巴,匆匆地将他帶離了聞府。

最後的時刻,他聽到這曲《将離》,自此在每個夢裏都會響起。

他甚至,不明白皇上為什麽要這樣對他們家,明明去宮中觐見的時候,皇上還微笑着說他聰明伶俐,以後一定是國之棟梁。

但無可改變的是,聞氏一族,自此在朝堂失去了蹤跡。

這首曲子,他的确不曾學過,只是憑着印象吹奏,這些年輾轉流離,始終不曾忘記,也始終不敢真正用簫吹起。

陸回青口中的杜老兒,他也認得,是他父親的一位故友,多年未見,不知近況如何。

閉上眼睛,隐約聽見回青關上窗子的聲音,果真,是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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