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埃瑞克從睡夢中醒來。屋子裏漆黑一團,他睜大了眼睛,看向客廳的方向。他記得他臨睡前打開了通往客廳的門,以便讓爐火的暖意過渡到自己房間。可這會兒他什麽也看不見——壁爐裏的火應該是熄滅了。

難怪會這麽冷。他迷迷糊糊地想。

他繼續躺了一會兒。空氣裏的寒意越來越甚,驅散了睡意。他甚至能感到有絲絲冷風吹拂在自己的臉上。

是不是哪裏的窗戶忘記了關?

埃瑞克完全清醒了。他翻身起床,摸索着扭亮了床頭櫃上的臺燈。

又是一陣風。這一回明明白白地從客廳那個方向吹來的。

他抓起一件衣服來胡亂披上,走出自己的房間,第一眼就看到對面那間卧室的房門敞開着。他快步走到門邊。房間裏空無一人。

他轉過頭來,看向客廳另一頭的陽臺。淡淡的月光從窗戶和敞開的陽臺門透了進來。白色的窗紗在風裏撲簌簌地翻卷。冷風就是從那裏吹進來的。

埃瑞克穿過客廳,走上陽臺。菲裏克斯坐在陽臺的扶手椅上,一見他出來就立刻用一只手臂擋住了自己的臉。

驚訝、窘迫和負罪感同時湧入了他的胸膛。他冒冒失失地闖入了另一個人——幾乎是陌生人——的私密空間,沒法兒再退回去。

“嘿。”他說。“你還好嗎?”

菲裏克斯沒有回答。埃瑞克躊躇了一下,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他避開去看菲裏克斯的臉——感覺太逼近了——看着夜空裏的月亮,和那些折射在雲層裏的縷縷銀輝。

“你想談談嗎?”他問。

菲裏克斯把那條遮住臉的手臂放了下來,但還是沒有看他。

“你想談什麽?”他的聲音有點沙啞。

埃瑞克找不到合适的字句,不得不沉默下來。良久,他們倆一言不發地各自看着天空,仿佛兩個天文愛好者在仔細地辨認着北半球秋季星空圖。——這情形牽動了埃瑞克的回憶,一些不算太久以前的場景。

“你不用坐在這兒陪着我。”菲裏克斯突然說。

“我不會從這兒跳下去的。” 他帶着一絲嘲弄地說。

“哦。我希望你不會。”埃瑞克說。他有點習慣了他說話的那種态度:介于友好的自嘲和對他人的些微譏諷之間,輕快,不那麽冒犯,然而明确地拒人于一臂之外。

他努力思考着措辭。“我能夠做什麽嗎?”

“這種時刻你當然應該提供一杯威士忌。”菲裏克斯說。“但不幸這個房子裏什麽酒也沒有。”

埃瑞克說:“其實廚房裏有一點兒……甜白葡萄酒,我用來做菜的。你需要我去拿來嗎?”

“當然不,天!那只是一種說法而已。”

“……我很抱歉。”埃瑞克說。“那你想要杯水嗎?”

菲裏克斯轉過頭來看着他。

“埃瑞克,你一直都這麽嚴肅的麽?”

“這取決于你怎麽看。”他有些窘迫。“……我想,我不怎麽會說話。”

菲裏克斯沉默了片刻,說:“我并不需要酒精。也不需要水。謝謝你。”

“那你想要一個人待着麽?”

“如果是你呢?”菲裏克斯反問道。

埃瑞克思考了一下。

“如果我在傷心的時候,我不想要一個人待着。但是,要是感覺別人不能夠理解的話,那我還是寧可一個人。”

“就是這樣。”菲裏克斯說。“你說你不怎麽會說話,但我想我也不可能表達得更好。”

所以他的确是在傷心。埃瑞克想。那我是應該讓他一個人待着麽?

菲裏克斯并不是他想象中脆弱而需要幫助的小孩。他在哭,而他沒辦法給予他合适的安慰。——他連他為什麽哭也不知道。他根本就不了解菲裏克斯。

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他好像在哪裏聽到過這種話。而交談則是島上向外延伸的橋梁:通過人類的語言,兩座島之間也可能搭起聯系。——但這種事未免也太困難了。他苦惱地想。尤其是對于他這樣并不擅長言語表達的人來說。

“你傷心是因為想到了什麽人嗎,菲裏克斯?”他問。

“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直覺吧。”埃瑞克說。

“某種意義上,算是吧。”菲裏克斯說。他用指尖輕輕地敲着扶手一側。“那是個混蛋。我一點兒也不想談這事兒。”

他別過了頭去,繼續看着天空。

“你呢,埃瑞克?你又是為什麽傷心?”

埃瑞克愣住了。

“你為什麽這麽問?”

“那難道不是很明顯的事?”菲裏克斯說。“你又傷心又孤獨。”

他重新轉過頭來看向埃瑞克。他的眼睛在月光下看起來是一種幽深的湖水的顏色:所有情緒都淹沒和隐藏在了寂然黑暗的水底,只有表面上那一點點微弱的波光。

“——是因為那個去世的弗裏茨麽,你的繼父?”

埃瑞克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夠開口。

“我親生父親很早就離開了,我幾乎不記得他。這些年來弗裏茨對我來說就像是父親一樣。”他實事求是地說。“……我想,最傷心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最初的幾個星期很難捱……因為我還沒有準備好的緣故。現在我已經能夠接受了。”

“你們關系很親近?”

“其實也不算太近。弗裏茨不是能讓人很容易親近起來的人。他很悶,有什麽話都喜歡憋在心裏的那種。而且我媽跟他結婚的時候我已經十四歲了。我有挺長一段時間挺受不了他的。”他嘆了口氣。“但他是個好人。我媽走了以後,一直都是他在照顧我。”

菲裏克斯說:“抱歉,如果我的問題過于好奇的話:但我不明白,你媽媽到底去了哪裏?”

“她五六年前跟弗裏茨離婚了。”埃瑞克說。“她現在在博登湖的什麽地方,跟一個當地人——大概是個酒吧老板——結婚了。我很少聽到她的消息。”

“但她把你留在了這裏?”

“是的,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就是那樣。”埃瑞克說。“弗裏茨也接受了,所以他其實是我的養父而不是繼父。

“我想他實在是很愛我媽……她不在了以後他經常坐在這裏發呆,一個人喝悶酒。我很懊悔那時候沒能阻止他喝那麽多酒。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得了肝癌。”

“所以這房子裏現在沒有酒。”菲裏克斯自言自語般地低語。“那他是病了很久嗎?”

“不,沒有很久。”埃瑞克說。

“他是自殺的。在确診後的一個星期。他說他受不了在醫院裏受完各種折磨後再奄奄一息地死去。他要在他還有力氣的時候,用他喜歡的方式離開世界。——所以他選擇了一個人爬到國王岩西側的山崖上跳了下去。”

片刻的靜默後,菲裏克斯說:“聽起來他倒像是個不錯的人。”

他突然從扶手椅上站了起來。

“這地方實在太冷了。”他說。“讓我們進去吧。喂,你還站得起來麽?凍僵了吧?”

“這話原該我來問你才是。”埃瑞克說,抓住了那只向他伸出來的手。那只手簡直像冰塊一樣。

他們走進房間。

“我得再去洗個熱水澡來暖和一下。”菲裏克斯說。“如果可以的話,你能不能把客廳的壁爐再生起來?我那個房間冷得像冰窖。我想我還是在客廳沙發上湊合一晚比較好。”

“當然。沒有問題。”埃瑞克說。

“謝謝。那麽祝你晚安。”菲裏克斯說。他沒再看他一眼,徑直向浴室走去。

埃瑞克把另一個卧室裏的被子和枕頭搬到了客廳的沙發上,然後打開壁爐,把已經快燒到了底的暗紅炭塊撥了一撥,加上了幾塊木柴和一些碎木片。他看着火星四散飛舞,在木頭上噼噼啪啪地燃燒起來。溫暖的感覺漸漸升騰,驅散了寒意。

他關上壁爐門,隔着玻璃看着裏面的火焰。隐隐聽到洗手間裏風扇的聲音一直響個不休。

他想着他們剛才的對話。他得承認菲裏克斯的态度多少有一點刺痛了他:他那麽無情地揭穿了他的感受。“你又傷心又孤獨。”他說。

然而他也絲毫不願意向他透露自己的心事。“某種程度上,算是吧。”他說。

“……我一點兒也不想談這事兒。”

——我不想和你說。

當然,這不能怪菲裏克斯。說到底他們只是剛剛認識的陌生人而已。并非人人都會選擇向陌生人透露心事。

他也沒有向菲裏克斯說出自己全部的感受。畢竟他的本意是安慰別人,而不是傾倒自己的苦惱。

……在他母親離開後的那段日子裏,弗裏茨和他經常在陽臺上坐着,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或晚上。弗裏茨坐在扶手椅裏,喝着悶酒,而他坐在另一張椅子上,聽着耳機裏的音樂,看着天空發呆。在多數時候,兩個人都一言不發。這種沉默的陪伴裏有一點安慰,和更大的無可奈何的痛楚:因為她把他們兩個一起給抛棄了,這麽一點共同的命運把他們聯系在了一起。他們只能夠彼此支持着,繼續維系生活而不至于分崩離析。

他們養成了在森林裏漫游的習慣,再後來就是互為保護者地在一起攀岩。這對于不樂于交談的人來說是最好的共處方式。像動物退回了森林的深處,在溪流邊,苔藓旁,慢慢舔舐着傷口。——這也成為了他習得的療愈方式:在後來,在他相繼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彼特和漢娜的時候,他也是這麽做的。施瓦本阿爾卑斯山區裏有四季更替的草木,和恒久不變的山崖,有悠長的時光可以撫平一切創痛。

但也許真正得到了療愈的只有他一個人。因為他還年輕,還不容易對生活感到絕望。而他能感覺到在弗裏茨的心裏,有個他夠不着的地方,始終盤踞着揮之不去的幢幢陰影。——弗裏茨從來不曾向他開口談及,大概是覺得他不能夠理解。某種程度上,他的繼父始終有點把他當做是一個孩子看待:即便他早已長大成人,而且比他更高大強壯。

弗裏茨死後,在一個傍晚,他走上陽臺,一個人坐在那張扶手椅裏,把頭埋在手臂之間。他渾身發抖,以為自己會失聲痛哭,但是并沒有。他哭不出來。也許是潛意識裏知道這麽做過于危險:因為已經沒有任何人在他身邊,沒有人可以安慰他,沒人能阻止他一直哭下去哭個沒完。

他終究是重新打起了精神,像那些不相幹的人們來開導他的那樣,沒理由不這麽做。他二十三歲,一個年輕健康、體格強壯的男人,理所當然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即使沒有保護者,他也能一個人攀上晃岩。

……風扇的聲音把他帶回了現實。埃瑞克突然意識到不對勁。自己在這裏坐了多久了?

風扇在呼呼作響,已經很久了,但浴室裏沒有一點水聲。

他走到浴室的門口,敲了敲門。

“菲裏克斯,你還好嗎?”

沒有回答。

他又敲了一下。突然有一兩聲壓得極低的聲音傳入耳鼓,像抑制不住的抽泣。

“菲裏克斯?”

埃瑞克又等了幾秒鐘,随即壓下手柄,推開了門。

菲裏克斯坐在洗手臺下方的地板上,背靠着牆壁,抱着膝蓋。他的臉完全埋在自己的手臂裏,全身抖成了一團。

“出去。”他低低地說。

埃瑞克的心一下子在胸腔裏跳得很快。他徑直向菲裏克斯走去,在他身前跪了下來。

“滾開。”菲裏克斯說。他的聲音全啞了。一只手在身前慢慢握起了拳頭。

埃瑞克向他伸出了手,把那只拳頭握在了自己手裏。骨節纖細、像冰一樣冷的手指,在他寬大的手掌裏蜷縮成一團,像凍僵了的小鳥。

下一刻,菲裏克斯的頭已經靠到了他的胸前。急促的、帶着抽噎的呼吸,透過衣料,溫熱地熨帖着他的胸膛。那雙細瘦的手臂穿過脅下環抱着他的腰,而他則用力箍住了他的背,令他更貼近自己。他感受到對方劇烈的心跳,一下下撞擊着肋骨,和他自己的心跳彙聚在一起,提醒他這是事實而并非是出自于想象的幻覺:菲裏克斯在他胸前啜泣,擁抱着他,亟需他的安慰。

與此同時他意識到另一個并非出自想象的事實:他是如此需要這個擁抱,也許比菲裏克斯自己都要得更急迫和熱切。菲裏克斯的身體很冷,在他的懷裏發着抖;而他的胸腔裏仿佛有火焰在燃燒,想不顧一切地緊緊擁抱他,讓自己身體的熱度傳到他身上,讓他從頭到腳暖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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