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鬧鐘還沒有響起。然而一種奇異的感覺揪住了心髒,令他驟然清醒過來。菲裏克斯睜開了眼睛,看着對面的人,那雙溫柔的褐色眼睛裏有些微的紅絲。
“嘿,你醒了多久了?”他輕聲呢喃。
“有一會兒。”埃瑞克回答。“你想起來麽,還是再睡一會兒?”
“現在是幾點?”
“六點一刻。”
“我會起來。”他微笑着又閉上了眼睛。“馬上。——等你做好了許諾給我的可麗餅。”
“甜的,還是鹹的?”
“甜的。我要一個加肉桂和糖的,另一個加巧克力醬。”
他聽到腳步聲離開了房間。随後從一牆之隔的廚房那裏傳來了電動打蛋器的聲音。
一刻鐘後,空氣裏彌漫着蛋和奶的甜香。咖啡機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
菲裏克斯走到餐桌旁。
“你換過了花。”他打量着水杯裏插着的一朵白玫瑰。
“嗯,從院子裏剪的。那朵非洲菊枯萎了。”埃瑞克說,把煎餅的盤子放在他面前。
“謝謝你。”
他吃完了兩份煎餅,雙手合攏。“埃瑞克,你是我認識的最棒的廚師。”他笑着說。“我可以再來一份麽?”
“當然。”
“兩種各來一份?”
“當然。”
“那之後我還能再要一份麽——如果我還能吃得下的話?”
“當然可以。”
“噢,太好了。我愛你。”
埃瑞克拿着 T型推的手僵了一下。他回身看了一眼菲裏克斯。後者向他友好而自然地微笑着。
“不客氣。”埃瑞克回答,随即往平底煎盤裏倒上蛋奶糊。
“你的行李收拾好了嗎?”埃瑞克重新回到餐桌前坐下,拿起咖啡壺來為自己和對方添上咖啡。
“你知道我沒什麽行李。”菲裏克斯說。他咽下了最後一叉煎餅,滿意地擦了擦嘴。“好消息是,我給那個中轉火車站打了電話。他們找到了我的旅行包,因此我可以在回程上去取回來。”
埃瑞克放下了咖啡壺。“我以為那個也是你編的。”
“拜托,我也并不是每一句話都會撒謊的好嗎?”菲裏克斯舉起了手,做個鬼臉。
“嗯,你什麽時候會回到斯特拉斯堡?”
“如果德鐵正常運行的話,差不多下午四點就能到家。——不過這年頭的德鐵晚點似乎才是正常。”他看着對面的埃瑞克,有些猶豫,欲言又止。
不等他能夠再度開口,埃瑞克說:“那你什麽時候回加拿大?”
菲裏克斯眼底的笑意驟然消失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埃瑞克。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他低聲問道。
“昨天夜裏。我搜了照片。”埃瑞克說。“因為……我想看一下澤諾的樣子。”
他拿起了放在一邊的手機,啓動屏幕,推到他面前。屏幕上是笑逐顏開的一群年輕人,站在最前面的是澤諾·普萊斯利和菲裏克斯·洛貝爾。照片下面的新聞小字是“來自魁北克蒙特利爾的普萊斯利—洛貝爾IoT平臺項目贏得天使基金McPlant種子輪投資”。
菲裏克斯對着那張照片看了幾秒鐘,然後他把它推開了一點,向後靠住了椅背。
“所以你發現了我是來自加拿大而不是法國。——然後呢?”
“我想了很久。”埃瑞克說。“一直都有一些事情……一些奇怪的細節,我知道你在撒謊但不明白為什麽……然後它們就像拼圖一樣突然聚攏到了一起,一切都對上了。”
“嗯,你知道我在撒謊。”菲裏克斯重複道。“什麽時候?”
“一開始的時候。你說我在爬難度級別在8級半的攀岩路徑,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是第一次來這裏。普通旅行者根本不可能知道那條路徑的定級——那條路徑是弗裏茨開發的。因為過于危險,攀岩協會從來沒把它加入過公開的指南。只有很少人才知道那條路徑。”
“看來我并不怎麽擅長撒謊,不是嗎?”菲裏克斯說。他露出了一個自嘲的笑容。“還有呢?”
“我想,你沒有服用苯二氮平,至少目前沒有在用。”
“為什麽?”
“因為你喝很多咖啡。咖啡因,是服用苯二氮平類藥物的禁忌。”埃瑞克說。“你告訴我你有焦慮症以後,我就在網上查過了一些信息。所以我覺得你在第一天晚上的傷心并不是因為焦慮症發作,你只是用它當做借口,因為你不想讓我知道真正的原因。
“當我發現你其實在不久以前仍住在加拿大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律師曾經告訴我說,法定繼承權使我需要付給加拿大的那家人一大筆用來抵充遺産價值的現金,但根據德國的法律,已經離異的配偶是沒有繼承權的,因此盡管一直都是弗裏茨的前妻在和我們交涉,真正有繼承權的其實只有一個人,就是弗裏茨的兒子,那個在離婚後被他的前妻帶走的男孩。——他順口提到了那個孩子和我一樣大。
“這個想法像是一道閃電劈中了我。我想起了在第一天夜裏,當我問你在為誰哭泣的時候,你的回答是‘一個混蛋’。但那顯然不是指澤諾,你從來不會用那個詞來形容他……事實上你在談話裏反複提到的混蛋就只有一個,你的父親。
“這使得我意識到了那天晚上真正發生的事情:是因為我讓你睡在弗裏茨的房間,而你在那裏無法安睡,不得不逃到了陽臺上,在那麽冷的地方,一個人坐在他的扶手椅裏哭泣……你的情緒崩潰,就是在我跟你講了關于弗裏茨自殺的事之後。
“一下子所有的事情都拼接到了一起,一切都有了意義,包括你一直給我帶來的那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你認得晃岩下的攀岩路徑,熟悉這裏的森林,知道本地市集和那些最好的貨物。你會在談話裏不經意地說出只有本地人會講的俗語,以及弗裏茨的口頭禪‘墜落是攀岩的一部分’。而且……你也一直愛着他所說的、那些令人百看不厭的東西:森林,篝火,山谷裏的溪流,日出和日落。
“然後我想起了我們第一次遇見的那個下午,在那個觀景臺上。我明白了為什麽你會一直站在晃岩上:因為只有站到那個位置上你才能夠看到攀岩館的樓頂。你從一開始就打算到這裏來,然而在那個時候,我想,你是在猶豫……我曾經以為我們的相遇是一個巧合,但它并不是——不完全是。
“這裏曾經是你的家,不是嗎?所以你才會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裏,不是為了那個有名的溫泉而來,而是為了哪兒也不去地只待在這所房子裏——坐在你曾經的房間,看着外面的風景,從窗口爬下那棵杉樹。”
一陣長久的沉默。他們彼此互望着,空氣裏似乎有許多言詞在蠕蠕而動,但都沒有形成聲響:一切都已經昭然,甚至連對方在這一時的感受也都了然于胸。
最後菲裏克斯終于開了口。
“你的猜想只有一點不對:我目前并沒有回加拿大的打算。”他平靜地說。“我畢業後就在斯特拉斯堡找了份工作。我從前就在那個城市住過,而且我母親那邊的親戚也都在阿爾薩斯區。我想遠離加拿大待上幾年,那兒是最适宜的去處。”
他用手指輕輕叩着桌面。一個無意識的舉動。埃瑞克想,弗裏茨有時候也會那麽做——當他感到內心緊張、又竭力克制自己的時候。
“我其實有想過跟你說。但不知道怎麽開口……看起來好像也沒什麽必要。反正你早晚都會知道。”菲裏克斯說。
“——而且這事兒說起來挺尴尬的:我知道我爸是個一等一的混賬王八蛋,但你卻愛他愛得好像他是個多麽偉大的父親一樣。
“但我很高興你自已找到了真相。這讓事情變得簡單了一些。”他微笑了一下。“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編造一個借口,讓你帶我去看看弗裏茨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