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想笑就笑
杵在同一個位置太久, 雲嬈擡腳往前走的時候,小腿仿佛通了電,從下往上狠狠麻了一下。
她不得已放慢步速, 晃晃悠悠地走到秦照和周念身邊,說自己臨時有點事兒, 要先走。
周念打趣着說:“找男朋友啊?”
雲嬈笑着搖了搖頭。
腿上的酥麻勁兒退去之後,雲嬈走得很快很快,步伐生風。
展廳冷亮的燈光照在她發頂,暈出一圈細碎的光。
周念收回目光, 擡眼看向身旁的男人。
她挽着他的手臂, 忽然低頭, 貓咪似的在他肩上蹭了一下。
秦照的視線垂下來,周念仰頭對上, 揚起一個狡黠的笑:
“我覺得她就是去找男朋友, 要不就是暧昧對象。”
男人眨了眨眼, 眸光清澈而從容:“誰知道呢。”
兩人接着手挽手逛畫展。
周念時常想到大四那年, 她拜托雲嬈把秦照約出來陪她過生日的情形。
秦照沒有準備生日禮物,問她想要什麽。
她伸出右手,掌心向上。讓秦照把手放上去。
他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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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他們同校讀研,還是她的生日, 秦照主動牽住了她的手。
周念一直都知道,秦照喜歡雲嬈,兩個人青梅竹馬, 竹馬暗戀青梅十幾年。
但是她也知道,從秦照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起,這十幾年的光陰已經從他心裏徹底抹去。
他依然喜歡雲嬈, 就和周念喜歡雲嬈一樣,他們一輩子都會是要好的朋友。
等他們結婚的時候,周念打定主意,一定要把新娘捧花精準地丢到雲嬈手裏。
當然,前提是,他倆要比雲嬈早結婚。
前往約定地點的路上,雲嬈攥着手機,把聊天記錄來來回回看了很多遍。
那些做作的語氣、措辭,強買強賣的撒嬌痕跡......
噢,我的上帝啊!
雲嬈滿腦袋充斥着誇張的歐式翻譯腔,将自己令人作嘔的賣慘表演嘲笑了好幾個來回。
午後的日光十分柔和,穿過層層林立的高樓斜照下來,樹影也被拉長,錯落有致地鋪将在地面上。
雲嬈踩過這一片樹影,像穿行在鋼琴黑白鍵上的小人。
晶典百貨和美術館之間只隔着一個十字路口。
跑過兩段紅綠燈,雲嬈臉上起了一層薄汗,等到推開商場大門,冷空氣撲面而來,汗液蒸發,她就感受到了加倍的舒爽。
商場裏的行人很多,道路也雜亂,雲嬈好不容易跟着标識找到電梯,下到負二層,沒想到停車場的路标更亂,對于路癡來說簡直具有毀滅性打擊。
雲嬈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或許是走路走太快的原因,或許是停車場裏陰暗悶熱的原因,等她終于找到那輛石墨灰色的轎車,停在門外敲了敲窗戶,她才發覺自己心跳快得幾乎要撞出胸口。
窗外看不見任何車內的風景,雲嬈定了定神,拉開車門快速鑽了進去。
“你再不到,我就要打110報警了。”
她人還沒坐穩,耳邊就傳來一聲輕笑,明明是帶着嘲意的一句話,掉進耳朵裏,卻無端叫人心猿意馬。
雲嬈轉過頭,看見身旁的男人正在慢悠悠地摘下鴨舌帽、墨鏡和口罩。
他坐了這麽久,怎麽現在才摘......
驀然間,雲嬈想到一種可能。
或許他早摘了,只是不久前又戴上,因為某個路癡遲遲找不到地方,所以他準備......
“學長對不起。”
雲嬈擺出小學生一般的端正坐姿,遇事不決先認錯。
靳澤從眼尾淡淡瞥她一眼:“好端端的,道什麽歉。”
他的聲音依舊溫和清潤,可是不難聽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低落。
他眼中有窗外燈光微弱的顏色,但是一垂眼,忽然全部匿進幽深的黑暗中。
雲嬈直覺以為,他今天心情不好。
她本不是話多的性子,這會兒忽然話痨附身,噼裏啪啦地講起了她今天的倒黴遭遇。
倒黴到了這種地步,多少具有一些搞笑效果。
“......她實在太過分了,我沒忍住,輕輕地打了她一下......”
說這話的時候,雲嬈心虛極了,擡起眼簾偸觑身旁男人的反應。
靳澤正好轉頭過來看她,眼神交錯,他牽起唇角:
“小雲嬈還會打人呢?”
讀書的時候似乎親眼見過,這姑娘被他哥逗得面紅耳赤,怎麽也說不出話來反駁,等到逼急了,她突然攥着拳頭出其不意地給了她哥一下。
那一拳頭又疾又狠,直打得雲深“嗷”得一聲。
所以,今天,他不得不對“輕輕地”這個形容詞存疑。
“她如果還敢欺負你,你告訴我,我幫你欺負回去。”
他忽然淡淡提了句。
雲嬈動了下嘴唇,不太理解的樣子。
靳澤:“你不是說她是S牌的禦用翻譯麽?那些出名的國內時尚品牌,我都投了點錢,老板也都認識。”
“不用不用。”
雲嬈連忙拒絕,眼尾卻忍不住彎了起來,“我會靠實力碾壓她的。”
“別動手就行,小暴力狂。”
“我才不是!”
話音方落,身畔傳來一聲哼笑,細微的笑聲像鑽進耳朵作亂的小蟲子,一路酥癢通達心髒。
不說話的時候,車內安靜下來,只剩兩道清淺的呼吸聲音。
空氣中隐約飄來清冷的木質香水味道,雲嬈摸了摸鼻子,電光火石間,她腦海中驀地冒出一連串模糊斷續的畫面。
相同的轎車,相同的座位,相同的冷調清香,混雜着酒味充盈鼻息。
她岔開腿坐在男人腿上,被人抱開之後仍舊不甘心地黏了上去。
體表肌膚熾熱而滾燙,然而抵在身上的是更熾烈的溫度,而她像只執意撲火的飛蛾。
這又是什麽記憶?!
做夢夢到的嗎?
可是那種切實的觸感,又硬又燙手......
“你很熱?”
耳邊一道低沉的聲線将她拉回現實。
雲嬈轉眼看了看他,不知為何,對上那雙清淡的琥珀色眼睛,她的臉驀地更紅了。
“不熱的。”
她雙手絞着衣擺,費了好大勁才把腦海中不合時宜的畫面壓下去。
車內再次陷入沉靜。
以前,照顧到雲嬈文靜的性格,挑起話題的一般都是靳澤。他情商高,會說話,雲嬈和他待在一起很少冷場。
可是今天,冷場的頻率實在有點高了。
好像如果雲嬈不主動說點什麽,他一句話都懶得開口。
車內沒有亮燈,停車場裏光線弱,明明是白天,周遭卻像黑夜一般陰暗。
男人額前的碎發自然地垂下來,微光映照的眉宇輪廓不甚清晰。見慣了電影、廣告中造型精致的他,現在的模樣明顯透着一股懶散,還有少許深藏的頹然和疲倦。
他望着窗外,雲嬈望着他,慎之又慎地問:
“學長今天不開心嗎?”
靳澤修長的指尖落到下颚,極輕的剮蹭了下皮膚。
他回頭看她,瞳孔中簇着一團化不開的墨:
“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
他微微斂着眉,聲音極為平靜,只是那份平靜中摻雜着叫人難以忽視的悲傷和無奈。
隔了一會兒,他又說:
“這個畫展是我為她辦的。她生前最喜歡五月,也曾在遺書裏說,能在五月末隕滅,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話音落下後,空氣靜得幾乎要凝固了。
雲嬈從震驚中勉強回神,張了張嘴,好半天才冒出聲音:
“學長,對不起......”
她覺得自己簡直糟糕透了,在這麽重要的日子爽約,湊巧遇上了之後,盡知道說些無聊的事情妄想調劑氣氛,甚至還産生了親昵的幻想,滿腦子只裝着微不足道的小情小愛。
她頓了頓,想到靳澤學長應該不喜歡她動不動道歉,于是改口道:
“我有個朋友,她名叫周念,是學美術的。今天逛畫展的時候她和我說,這個名叫春泥的畫家是她的靈感缪斯,每次逛她的畫展,都能感受到不一樣的美麗、生機和力量。所以他們才拉着我來看,希望越來越多的人能傳遞這份感受。”
靳澤眼中滑過一點碎光,扯了扯唇:“謝謝。”
雲嬈本來也想說點自己的觀後感,可是她的藝術造詣不高,唯恐說錯話,糾結了半天,最後卻蹦出一句完全無關的:
“學長......你晚上想吃點什麽?”
靳澤的情緒似乎放松了些,語氣恢複了幾絲悠然:
“今天我請你吧,去吃家常菜,下次再讓你請。”
“好呀。”
雲嬈點兩下頭,或許是聽到關于“下次”的約定,她不由得高興了起來,唇角跳出笑渦,很快又覺得不合時宜,連忙斂了笑。
靳澤忽然擡手揉了下她的頭發:“想笑就笑。”
她還來不及回味發間溫柔的觸感,身旁的男人已經下了車,繞到駕駛座旁,開門坐上去。
雲嬈也飛快跳下後座,鑽進了副駕駛,順手把口罩墨鏡遞過去,叮囑他開車的時候也不能放松警惕。
在一個僻靜的中式院落吃完晚餐,靳澤又開車帶雲嬈兜了會兒風,大約晚上九點的時候把她送回了家。
單獨相處了好幾個小時,然而兩人說的話加起來統共只有小幾十句。
雲嬈對自己的角色有清晰的認知,今天的責任就是陪着他品味沉默。
所以,直到回到家,她所獲得的信息量少得可憐。
而她控制不住不去好奇。
家人群裏,老媽發了條拼夕夕鏈接,诶特兒子女兒幫忙砍價。
雲嬈點進去的時候,看到她的大忙人老哥竟然砍得比她還快。
這就說明,大忙人今晚估計不太忙。
生怕他一有空閑又紮進游戲的海洋,雲嬈連忙發消息過去占領老哥的時間。
雲嬈:【哥,有個事情和你打聽一下】
她打字打得飛快,輕描淡寫地點了句“靳澤學長的媽媽去世了嗎”,然後撒了個小謊,說是從別的資深粉絲那兒聽來的消息。
雲深秒回:【你們腦殘粉真恐怖】
雲嬈:【[發呆][發呆]】
雲嬈:【我是以靳澤學長的朋友的身份問的!絕對不會告訴別人】
雲深不回消息了,雲嬈咬咬牙,給哥哥撥了個電話。
回鈴音響了半分鐘雲深才接,聲音懶散極了:“我要開黑,沒空。”
雲嬈:“我就問兩個問題,不是很隐私的那種。”
雲嬈:“哥哥~~~”
雲深被她突如其來的撒嬌吓得虎軀一震:“你給我好好說話。”
雲嬈也沒想到,她這種毫不自然的強行撒嬌竟然有用。
“好的好的。”
她微微正色,“哥,靳澤學長媽媽去世這件事,你有印象嗎?”
雲深回憶了一會兒:
“嗯。大概是大二下學期吧,不知道聽他本人說的還是別人傳的,好像得了癌症,突然之間就去世了。”
雲嬈:“你們那時候應該有聯系吧?他......還好嗎?”
雲深揉了揉眉心:
“有聯系,但是很少。這小子高三畢業之後突然不愛聊天了,暑假聚餐也沒來,問他的時候人已經在國外了,挺莫名其妙的。”
他不知想到什麽,又說:“其實好像高三下學期他就有點不對勁?不過那時候我們都忙着高考沖刺,他已經拿到UCLA的offer,也不常來上課。”
雲嬈:“那應該和她媽媽去世沒有關系,時間線不一樣。”
“嗯。”
話筒那頭傳來沙沙的聲響,雲深似乎換了個坐姿,
“對了,他大三的時候回國了一次。當時我在申城實習,他也在申城,就見了一面。那時候看他整個人都不一樣了,瘦了很多,還有點頹廢,估計就是受媽媽去世的影響。”
雲嬈緩緩地消化,然後喃了句:“你們大三的時候,我也在申城讀書呢。”
雲嬈比他們低兩級,那年她剛考上申城外國語,讀大一。
雲深:“你這麽說我似乎有點印象......當時我和靳澤好像有打算去找你來着?沒找嗎?”
“當然沒有了!”
雲嬈忽然有點激動,“如果你們來找我,我肯定會記得的,絕對不會忘。”
自從他們高三畢業之後,這麽多年,她再也沒有見過靳澤,直到後來靳澤出道,她在追星現場,作為萬千粉絲中的一粒塵埃,遠遠遙望到了他,僅此而已。
雲深:“好吧,那可能是我記岔了......都過了六七年,印象實在不深。”
後面又瞎聊了幾句,雲深着急開黑,這通電話就這麽撂了。
夜已經深了,晴空無月,星辰閃爍之下是濃重的黑暗。
雲嬈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停回想着雲深說的話。
他們真的有打算來找她嗎?為什麽沒來?還是這一情節根本不存在,只是她哥的記憶出現了錯亂。
床頭燈被她摁滅,室內陷入徹底的黑暗。
雲嬈阖上眼,手和腿盡力舒展開來,大腦放空,任由身體往下墜。
不管怎麽說,都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就算見到了又能怎樣?
她漫長的暗戀軌跡也許會波動一下,然後,還是照着原有路線,航行在孤單無垠的海。
直到最近,這片海才終于掀起了浪。
如同海嘯一般,卷天蓋地。她好像再也沒法欺騙自己,前方是一片風平浪靜。
他們後天就能再見面了。
在這片呼嘯的海域中,她明明早已經翻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