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人到中年後 他開始懷念起那些猶如鋸……

董茂站在無人的樓道窗戶邊吸着煙。

他以前不會抽煙。

那時候, 他要教三個班,課程被排的滿滿的,忙得只有喝水的時間, 根本沒有抽煙的功夫。

人到中年,他卻開始抽起了煙, 且煙瘾很重, 每天要抽兩到三包。

現在, 他排的課越來越少了, 他幾乎只能拿到基本工資。所以他抽的煙從一開始的中華,降到現在十塊錢一包的白沙。

學校裏能抽煙的地方不多,這地方算是一個。

這裏是學校的輔助教學樓“學宮”,麗城實驗中學裏的實驗室、閱覽室、計算機房、音樂教室、活動小組以及其他的輔課的教室都在這裏。

過去,這地方非常熱鬧。

那時候董茂剛剛在帝都師範大學讀完碩士, 這是國內最好師範類院校之一, 而他從小的願望就是當老師。

畢業後, 他的女朋友決定回老家, 為了愛情,他陪着她來了麗城。他在學校就已經考了教師證, 又是名校畢業,麗城幾家學校都對他投來了橄榄枝。

會選擇麗城實驗中學,便是因為這座學宮。

拎着樂器去上活動課的學生、提着畫具去畫室參加興趣小組的學生, 還有課後間隙來閱覽室翻翻喜歡的小說的學生們, 在這座學宮裏川流不息。

哪怕偶爾繞過一處拐彎,有時都能聽到好幾個學生聚在實驗室外高談闊論,說一些諸如火箭推進器中盛有液态肼和雙氧水,如果它們混合反應會發生什麽變化諸如此類的問題。

麗城實驗中學并不太像傳統的中學,因為背負着“實驗”之名, 每一次教育改革,幾乎都從各家“實驗中學”開始。

那時候,“素質教育”大行其道,幾乎每一位教育家都在喊着“學生不能只會學習”。而麗城實驗中學的校長又是一位思想開明、品德高潔的教育家,所以麗城實驗中學在“創新”上,一直都走在教育界的前沿。

那時候,本地每個學生都以能進麗城實驗中學為榮,能考進這所中學的孩子,都是最出類拔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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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

抽完了一根煙,董茂的煙瘾還沒解掉,但盒子裏的煙已經全部抽完了。他略帶煩躁的捏着半截煙//屁///股,走出了樓道。

下了樓,找了個最近的垃圾桶,董茂将煙//屁//股丢了進去。

走出學宮前,董茂回頭看了一眼空空蕩蕩的大廳。

他開始懷念起那些猶如鋸木頭一般的提琴聲。

***

走出學宮沒幾步,董茂遇到了幾位從教學樓方向走過來的同事。

幾人的目光一觸既收,同事們仿佛沒看到這個人似的,繼續說說笑笑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似乎只有我還把他們當同事。”

董茂在心中自嘲,“也是,我都被調去教普通班了,和育才班的老師們怎麽能是同事呢?”

手機響了。

董茂接起電話。

“董茂啊,來一趟校長辦公室,李校長找你。”

說罷,也不等他回話,那頭便挂斷了。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每次這位校長找他,總沒有好事。

果不其然,等他進了校長室,迎面而來的就是李校長對他的指責。

“董茂,有人舉報你在教學外搞兼職!”

又是舉報?

又是舉報!

“我從來不弄課後補習!”

董茂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立刻反駁道,“我所會的知識,我都在課堂上教給我的學生了!你們這是污蔑!”

“我沒說你去搞補習。但是你利用上班時間看小說、寫小說,而且還借着寫書在網上發表污蔑同事、領導甚至是學生的言論……”

李校長從辦公桌上抄起厚厚一疊的文檔,遞給董茂。“你覺得這樣對嗎”

董茂沒想到會有人發現他在寫書,頓時如冷水澆頭。

他腦子裏一片空白,渾渾噩噩地接過了這足以讓不愛看書的人直接丢掉的厚厚一疊文件,随意翻了幾頁。

滿滿的一頁紙上,摘滿了他那本《正當少年時》的節選,并不是整本內容,而是斷章取義的大段大段文字。

【我的學校,正在變為工廠,我們的學生,已經淪為了考試的機器。所有的一切都工廠化了,開放的文本被歸縮為标準答案,個體的創造性和想象力就變得不合時宜,這将我們的課業變得乏味,而且只能培養出乏味的人。】

【教導主任、考官、校長,這些在權力體系裏能輕易影響他人的人,并沒有将一切引導到好的方面,反而借着這樣的權利,壓抑起其他不同于他們的一切想法,然後機械而死板的執行。】

【那一刻,我意識到,我的學生并沒有理解我這麽做的意思。他們沒有理解我傳授的文化、知識或是美,他們只是把在我這裏學到的東西化為誇誇其談的談資,當做炫耀的資本、同齡人間展示自己的話術,他們用我教的美好事物來歧視他人……知識是沒有對錯的,但賣弄知識的人卻更加惡劣。】

如果說舉報他的人是《正當少年時》的書迷,那他一定是其中最偏執、最狂熱的一個。

他甚至用有顏色的記號筆分門別類的畫出了顏色,在旁邊标注起“批評學校”、“批評校長”、“批評學生”等等的句子。

他甚至在每個标注下寫着,“疑似批評的是初三二班的語文老師姜。疑似映射的是教導主任任”等這樣的縮略。

董茂憤怒到人都在發抖,顫動着雙手翻起了後面那一段段的文字。

這位用紙筆做調色盤的舉報者,不但用做課堂筆記的方式分門別類的标完了那些“疑似”,還在每一段的末尾都用小字标注了“節選自《正當少年時》第四章第八段”這樣的索引,嚴謹的好似一篇論文。

上一次他見到這樣的東西,還是同事端木彥做的寫作大綱。

但這不可能是端木彥做的。

那是他在學校唯一能說上話的人,用他們彼此私下開的玩笑來說,在麗城這個環境,只有彼此是值得談話的對手。

“怎麽樣?我沒污蔑你吧?”

李校長冷笑着問。“是不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

“我只是在工作閑暇之餘,随便寫寫東西。我下課後的時間,都是屬于我自己的。”

董茂攥着舉報稿的手指捏到發白,“而且我寫的是小說,小說都是假的……”

“小說是寫作者人生的影射!”

李校長破天荒地冒出了一句水平極高的話,“正是因為你憤世嫉俗,看什麽都不對,所以才會寫出這樣的東西來!這個社會沒問題,這個制度沒問題,學生也沒問題,我看是你有問題!”

“我沒問題!”

董茂梗着脖子和校長硬怼。

“我之前就說過,中華幾千年,從隋唐時候起,用的就是科舉制度,那就是應試教育!怎麽在你口中,考試就成了毒蛇猛獸,學校就變成了工廠、機器?我知道你不服氣,你覺得你們之前那種教書方式是對的,你們被埋沒?實際上你搞錯了!”

李校長不知道該怎麽扭正這個高材生的“死腦筋”,“你們那麽搞,是因為這所中學以前教的都是最好的學生!是智商和能力都拔群的一群苗子,他們能兼顧考試和興趣!現在給你的是一群普通的學生,你就教不了了,所以是你自己的無能!你需要的是改變教學方法,你還不明白嗎?”

這是李校長來就任的第一天,在學校大禮堂的“誓師大會”上發表的內容。

那時候,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批判“麗城實驗中學”的一切,要把所有的東西都推翻重來。

“什麽實驗?實驗是不對的!你們不能拿孩子的前途來做實驗,我們應該要吸取其他學校已經成功的經驗,走已經成功的路,否則成績上不去,我們的學生就等于已經被社會淘汰了!”

當時,他的這番言論引起了衆多家長如雷般的掌聲。

但對于他們這些教學工作者來說,這就意味着要推翻掉以前所有的積累,按照一條新的道路重來。

很多老師試了,于是他們成功了,學生的學習成績上去了,學生家長滿意了。一個人的成功帶動了一群人效仿,從老師到學生,霎時間都成為了機器的一部分。

董茂也想試,但一直下不定決心。

過去,董茂的天真和激情全在課堂上,他生活裏的一切都是教書。

他會和學生們讨論卡夫卡,加缪,讨論莎士比亞和泰戈爾,講文學史,也講哲學和美學。

他鼓勵他們看課外書籍,要求每個孩子每個星期都要讀完一本課外書,然後每周一一起交流上個星期看了什麽,有什麽感想……

他教三個班,每個班都有自己的文學小組和讀書小組,幾個班的學生常常在課後交流、學習,他會将他們的撰文收集并整理,再寄給一些雜志、報刊,培養他們的寫作興趣。

但新校長的誓師大會後,學生家長舉報了他。

他們認為董茂繼續這種“實驗性”教學,是徒勞的消耗學生應該用在學習和考試上的精力。

再加上董茂帶的提高班考試成績好幾次差點比普通班還差,他的同事們也有了意見,所以沒過多久,董茂不允許再當班主任了,他的“教學實驗”也被叫停了,再到後來,他被調去普通班,頂替了一個懷孕的女老師。

這一頂替,就在普通班教了兩年,再也沒接觸過所謂的“優秀生源”。

他也後悔過,到了普通班,他開始學着和其他老師一樣,枯燥的刷專題訓練,無窮無盡的綜合練習,帶着學生們不停地摘抄各種名人名句、去做各種類型的應試作文……

這種妥協是一種對身體和意志力的消耗。

消耗了太久後,董茂必須要找一個喘息的出口。

他想起了自己那位去了魔都的朋友端木彥。學校裏所有的老師都知道端木彥私人時間會寫點東西,賺點外快,但沒有人知道他寫的是什麽。

兩年前,端木彥突然辭職離開麗城,之後網上突然曝出他拿了幾項科幻界的重要獎項,他們才知道這位總是窩在閱覽室且“性格有點問題”的潔癖老師,原來一直在寫科幻小說。

董茂大概是學校裏唯一一個知道他筆名是什麽的人,但他從不和端木彥讨論有關寫作的話題,也不看他的東西。

以前端木彥沒出名時,他們兩個在學校裏都“特立獨行”的老師,相互之間保持着君子之交。

等知道端木彥出了名、去了魔都發展後,董茂就沒再主動找過他,也沒想過攀什麽關系。

時隔兩年,董茂第一次主動點開了端木彥的微信。他“求教”他有關在網上寫書的事情。

從端木彥那裏,董茂弄清楚了怎麽在創夢注冊、怎麽發表文章的流程。

之後,董茂開始寫這本《正當少年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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