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孰優孰劣 好的學生會把老師教成好的老……
看到董茂來的那一刻, 辦公室裏的氣氛都凝固了一瞬。
麗城實驗中學的教職工辦公室泾渭分明。
育才班的老師辦公室都在東側,全年都能曬到太陽,陽光極好。普通班的老師辦公室都在西側, 沾西曬不說,旁邊就是廁所, 老是有人進進出出, 想在辦公室裏休息下都不行。
在學校裏, 從東側搬去西側, 都被開玩笑的叫做“發配”。
董茂被發配來了兩年。
過去,能來麗城實驗中學的老師都是從各處抽調來的高級教師,大家教的都是一樣的平行班,待遇和工作環境也都一樣,唯一不同的只是所教授的科目。
董茂年輕時鋒芒畢露, 做什麽事都喜歡出風頭, 那時的同事們也許未必贊同他的觀點, 但都能包容他的意見。概因彼此之間沒有太大的競争, 大家的水平和待遇也差不多,心态都很平和。
“現在, 校長引進了新的“激勵制度”,一切福利和待遇都和成績挂鈎,每個老師排多少課、教幾個班, 都以帶的班級成績好壞來算。于是所有的老師都像是擰緊了發條的小人, 只會圍着試卷和考試的提綱來轉……”
辦公室裏有性格比較尖銳的,陰陽怪氣地讀完了這一段,沖着門口的董茂喊:“那請問董老師,績效考核不按帶的班級成績好壞來算,難道要看誰帶學生玩的多來算嗎?你今年教的班, 語文考試成績在全年級前一百的不到十個吧?這樣的成績您覺得配拿獎金嗎?”
“老秦!”
其他幾個老師見情況不對,連忙喝止。
站在門口的董茂的臉青一陣紅一陣,眼眶甚至已經泛紅。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了那疊文件,轉身離開了老師辦公室。
今日豔陽高照,正午的陽光将他的狼狽和不堪照得纖毫畢現。他逃也似的往外走,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又能逃到哪裏。
每一個路過的窗口裏似乎都有人對他指指點點,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
董茂的腳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他在樓梯口見到了其他返回的同事,他們的手裏人人都拿着那本打印稿,遇到董茂時,雙方都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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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梯口有個大筐,裏面擺滿了這個,可以随便拿……”
有個老師用同情的目光看向他,指了指樓下。
董茂的目光從他們的臉上、手上掃過,沒有去樓下,反而飛一般地沖向了教學樓的樓頂。
幾個老師傻傻地看着跑走的董茂,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說誰這麽缺德啊?”
一個老師嘀咕着,“這得多大的仇多大的怨,才能這麽一個字一個字的摳出這種東西來?”
“算了,這種東西不看也罷。我本來只是好奇,現在想想,看了給自己找麻煩,也給董老師找麻煩。”
另一位女老師想了想,把手裏的打印稿直接丢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其實寫書也沒什麽。以前物理組那個端木彥不也寫書嗎?後來得了獎,學校裏還給他拉了橫幅呢。怎麽到老董這裏,搞這麽大陣仗……”
“做人問題吧,老董性格不是很圓滑。”
霎時間,幾個老師在那竊竊私語地讨論董茂這一番遭遇起來。
說着說着,有一個年紀大點的老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臉色一變。
“你們說,董老師上樓去幹什麽?他的辦公室不就在這一層嗎?”
其他人俱是一驚。
“壞了!”
“快打電話給校長!”
女老師尖叫。
****
物有不平則鳴,胸有郁氣當抒。
然而董茂滿襟郁氣難抒,滿腔不平想鳴,卻無處可伸。他甚至不知自己狂奔的是哪個方向,又将奔向哪裏,只能一直向上,向上……
他奔到了教學樓的頂樓,奔到了道路的盡頭,再往上已沒有了路,只有一扇門。他不假思索地向着門沖了過去,直接沖出了室外。
光線陡然由暗轉明。
沖破昏暗的那一刻,室外那格外明亮的光刺入了董茂的雙眼,讓他的眼睛流出了一陣熱淚。
董茂就這樣流着淚沖到了天臺的牆裙邊,對着一望無垠的高空,發出了一聲屈辱的聲音。
“啊——!!!”
董茂以為自己會發出一聲巨吼。
然而從他的胸腔裏流淌而出的,卻只是一陣嗚咽。
他不是自己小說裏的主人公,總是能盡情對這個世界發出憤怒的狂吼。
他的怒吼無人聽見,因為現實的風暴早已把它碾碎。
他的怒吼無人聽見,因為生活的巨浪早已把它吞噬。
董茂癡癡呆呆地站在天臺旁邊,已不知何去何從。
手機短信的叮鈴聲陡然沖破了他的沉凝,因為那聲音此起彼伏接連不斷,像是有一大堆的信鴿瞬間跳到了他的腦袋上,不停地啄着他的腦袋。
董茂木然地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是個陌生的號碼。
【未知發件人:董老師,沒有人會願意自己被當做反面人物寫到你的故事裏。】
【未知發件人:你教不好學生是你自己無能。你把自己教不好書歸結為我們這些學生,那麽高高在上地批判我們已經不是以前的那些‘好生源’,‘好苗子’。可我們來這裏讀書也不是我們願意的,我在這個地方長大,只能在這裏上學。】
【未知發件人:你如果有你自己說的那麽厲害,為什麽不像你小說裏寫的男主角那樣提高我們的成績?不是我們毀了你,是你毀了我們。現在,該輪到你被別人高高在上的評頭論足了。】
【未知發件人:不用打電話過來,我找路人借的手機,發完我就删了。你找不到我的。】
看完所有發過來的內容,董茂呆若木雞。
他的眼睛緊緊盯着“我們這些學生”幾個字,嘴唇哆嗦得像是秋風中的落葉,仿佛那屏幕裏有張牙舞爪的怪獸,随時會跳出來擇人而噬。
就在他準備不顧一切打過去問個清楚時,天臺上的門被“哐當”一聲推開了,烏壓壓沖進了一大群人。
為首的正是剛剛才叫他停課休息的校長。
“快快快!還愣着幹什麽!快把董老師拉進來!”
校長振臂一呼,親自帶着一群人沖了過來。
“快把他拉回來!架起來架起來!別讓他跳了!”
董茂面若枯槁,形如死灰,根本沒有反抗。
他任由這群人沖了過來,像是具沒有神魂的傀儡般被人随意架起、搬運,一直從有光的地方,拉回了那片昏暗之中。
***
魔都。
身負重任的端木彥開始嘗試聯系董茂。
想要找到董茂,對他來說不難。
可端木彥有心追求連勝,自然想在這件事上大大出力。
最好他一出馬,就能讓連勝取得董茂的信任,讓他願意恢複更新,能将這個閑暇時候的愛好,當個正經事認真做才好。
所以他首先要了解的,就是董茂的境況。
可是端木彥接連聯系了幾個過去的同事,只要一提到董茂的事情,不是說“不方便談論別人的事情”,就是“我也不知道”。
到還有幾個比較熱心的告訴他,說是董茂已經不去上課了,電話號碼也換了,誰也找不到他。
端木彥第一反應就是董茂出了什麽事。
他猶豫了再三,最後給老校長打了個電話。
當初端木彥寫小說的事情,全校只有三個人知道。
一個是閱覽室的管理員,因為他經常在閑暇時候去安靜的閱覽室碼字;
一個是董茂,因為當初在全校的語文老師裏,他的文學造詣最高。他自己只是個理工男,雖然寫的是科幻小說,但是從來不自誇自己的文筆好,賣的只是知識和想象力,有時候遇到一些寫作上的技巧問題時,他會向董茂咨詢。而且董茂這個人思維方式很奇特,和他聊聊有時候對自己也是一種啓發。
第三個,便是學校的秦校長。
其實他可以不必和秦校長說的。
但出于尊重,也是擔心以後如果被人無意間發現,能在領導那裏有個“背書”,他在開始出版第一本科幻小說時,就去和秦校長坦白了自己課後會寫小說的事情,也取得了對方的理解和同意。
這位可敬的老人甚至願意為他在學校裏保守秘密,只是讓他承諾不影響到自己的本職工作。
離開魔都後,每年年節端木彥都會寄禮物回去給秦校長,所以打起電話時并不拘謹。
“秦校長好。”
電話接起的那一刻,端木彥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抹笑容,“我是端木彥。”
但下一刻,端木彥的笑容就僵住了。
“您說什麽?那您現在在哪兒?”
端木彥有一瞬間的迷糊,不明白什麽叫“我現在不是校長了”。
難道董茂小說裏寫的故事是真的??
電話那頭的秦校長說了一個教育局下屬單位的名字,那單位是公認的養老部門,如果秦校長是“高升”,應該是直接進當地教育局才對。
“秦校……,老師,我想向您打聽個事,您能聯系到我們學校語文教研組的董茂老師嗎?就是以前總出閱讀理解的那個。”
董茂是秦校長最器重的老師之一,當初代表學校出去拿什麽朗讀獎、朗誦比賽、作文比賽的帶隊老師,幾乎都是董茂。
“你說董茂啊……”
秦校長的聲音突然停頓了一下,“他最近不太好,聽說有輕生的念頭,被人救下來了,停課在家。”
“什麽?!”
端木彥驚得從電腦桌前站了起來。
“他之前不還好好在網上寫小說的嗎?”
等等,他斷更了!
“就是因為寫小說的事……”
秦校長開始對端木彥說起董茂的事情。這些事情都是他從其他各個地方了解到的。
端木彥一言不發地聽着,越聽眉頭皺得越緊。
董茂身上發生的事情,就是當初他最害怕的事情,或者說,是他所擔心過的出現的最差的情況。
聽到在董茂身上發生的事情,他幾乎立刻就能感同身受,并深深地為他感到悲憫和同情。
“事情發生後,我很自責。我這幾天都在想,是不是我之前選擇的教育模式本身就是一種錯誤的、不合時宜的路,所以才誤導了你們這一群年輕人。畢竟我已經老了,我教書的時代也和你們的時代不同了……”
秦校長的聲音很疲憊,“我讀書的時候是七八十年代,那時候我們常常是一邊學,一邊因時代之共鳴而痛哭。我們那一代能獲得知識的機會實在是太得之不易了,每個能有機會讀書的人,都像是拼了命一樣的學。”
“……等到了九十年代,學生就不那麽願意辛苦讀書了,常常要靠外部的壓力才能好好讀書。而學校一層層的選拔,将孩子們以各自的水平分開,進入不同的學校。那時候,我想,我接手的是最好的一批孩子,我不能辜負這些最優秀的孩子,所以他們理應受到最好的、最能培養他們個人素質的教育。但這樣的教育,需要最好的土壤、最好的種子和最好的園丁……”
秦校長悲聲道,“是我的錯。現在土壤、種子和園丁都變了,我卻還讓董茂弄什麽教學性實驗,是我害了他啊!”
“秦老師,我從來不認為您的路是錯的。我就是麗城人。每個和我一樣大的麗城孩子,從小的目标就是進入麗城實驗中學。”
端木彥說,“如果您的路是錯的,我們不會有這樣的目标。”
教育需要與時俱進,學生也要因材施教,但無論是哪一種,都需要付出太多的心血和精力。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消耗自己去成就別人,最高效最成功的辦法,往往也是最簡單的辦法。
他聽出了秦校長的沮喪和自責,非常冷靜地說着自己的想法,“我相信董茂也不會怪您。您舉起了素質教育的大旗,自然就會有持同樣理想、同樣智識的老師聚集在您的身邊。董茂這樣的人不多,所以他才會痛苦。他的痛苦不來自于您,來自于沒有可以溝通和理解他的人。”
很多年前,端木彥就知道這個道理。
現在,秦校長已經不是他的領導,他也不必和以前的生活圈子有什麽交集,有些話,端木彥也能坦蕩大方地說出口。
“其實我和他是一樣的人,只是我更懂得隐藏自己。我的思想和我生存的環境格格不入,我喜歡的科幻,喜歡的星辰大海,和整個真實世界截然無關。但我又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逃離本就不易,找到同類更是困難。所以我才選擇了寫書。”
端木彥握着電話,一字一句地說,“董茂寫書不是為了發洩,也不是為了映射誰。我們這樣的人,如果找不到現實的出口,只能借寫作尋找志同道合的人。”
讀者和作者的價值觀,在某種意義上是共通的。
願意看你書的人,本質上是認同了你的價值觀,所以才覺得你寫的書“好看”。
作者的價值觀在讀者的身上得到了共鳴,受到共鳴的讀者再反饋給作者,一來一去,便有了思想上的交流和溝通。
這是一種“神//交”,甚至不必認識,也不必承受任何羁絆。你愛來就來,愛去就去,想看便讀上幾句,彼此之間誰也不必為誰負責。
對于在生活中和精神上都有潔癖的端木彥來說,這是他最享受的一種距離。
電話那頭的秦校長久久無言。
“端木老師,我覺得這個請求很冒昧……”
片刻後,他鄭重地懇求着端木彥“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請你來麗城,親自和董茂聊一聊?”
接着,他長長地嘆息着。
“也許你能告訴他,一條路走不通,還會有其他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