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莫驚春扣住前襟, 手指有意無意地搭在脖頸處。

掌心裏,一個愈合的傷痕正藏在衣服底下,那是公冶啓沖動時咬開的傷口。

即便愈合, 也留下痕跡,難以抹去。

便是為此,莫驚春一直不敢掉以輕心。他們之前發生的種種若是暴露出去, 莫驚春即刻會身敗名裂, 就連剛剛登基的陛下也會聲名受損。

正始帝脾氣剛硬,可新皇登基便是根基不穩,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皇帝,莫驚春都不能行差踏錯。

尤其是陛下的瘋勁。

他深吸了口氣,雙手交叉行了大禮, “陛下, 此前種種,都是過眼雲煙。可往後,還望陛下謹言慎行, 莫要沖動。”

莫驚春這話說來, 有些大逆不道, 尤其還是皇帝最不喜歡的“忠言”。

公冶啓仍然能夠聞到那淡淡的香味。

似乎并沒有因為莫驚春的後退遠離, 更因為在剛才那短暫的接觸間留下暗香,若有若無地在空氣中沉浮。

“夫子, 在指寡人的瘋疾?”

公冶啓随意提起, 說得漫不經意, 就像是一樁不起眼的小事。他立在那裏, 只是淡淡看來, 便如同盤踞栖伏的兇獸, 驀然驚起一片寒意。

莫驚春僵硬地笑了笑, “陛下看起來,一切安好。”

公冶啓:“夫子不必在寡人面前說這些場面話,這宿疾,寡人心中有數。”年輕氣盛的臉上飛着肆意張狂,無畏無懼。

他笑得從容,也透着少許陰鸷。

“夫子不正是擔憂寡人的瘋疾,方才會在那時候,将兔尾親自送到手中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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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驚春:“……臣不知陛下在說什麽。”

這尴尬的事情居然被皇帝再次提起,莫驚春一時無語凝噎,只想一頭撞在牆上。他本以為陛下會将這件事當做是隐秘藏在心裏,緣何會大大咧咧挂在嘴邊?

皇帝無畏,他卻是要命。

公冶啓挑眉,慢吞吞踱步過去,“夫子不知?寡人是在說,夫子不正是将那兔尾當做是誘哄的利器,用來安撫寡人這頭瘋獸嗎?”

這宛如嘲弄的話語一出,莫驚春猛地跪下,只看得到一雙黑靴。

他閉了閉眼,“還請陛下降罪。”

公冶啓實在太過敏銳,落在他身上的算計,不管出自于何意,他仿佛都能敏銳捕捉,更是讓人毫無反駁的餘地。

莫驚春确實無法為自己辯解。

他要怎麽為事實辯解?

莫驚春的确存過這樣的念頭,也的确是這麽做了。

“何罪之有?”公冶啓的手掌有力地握住莫驚春的胳膊,将他強硬從地上拖了起來,“這豈不正是夫子的本事?”

他笑,“自然要記上一功。”

莫驚春茫然。

陛下可完全看不出是要獎賞的模樣,更像是來找他讨債的。

目光一寸寸在他皮膚上逡巡,驀然有種刺痛生疼的錯覺,仿佛那視線如同刀片一寸寸割下來,讓人下意識想要後退。

正此時,叮叮叮的聲音響了起來。

是精怪。

【目标綁定:正始帝公冶啓】

【任務目标:鞏固公冶啓的帝位,緩解其瘋疾】

【任務一:自從永寧帝去世後,公冶啓的瘋疾時不時發作,請盡快取得公冶啓的深度信任】

【任務二:暗流湧動,請做好防寒準備】

新一輪的任務開啓,可莫驚春壓根沒敢去細聽。

陛下一雙戾目咄咄逼人,他一個移神,必然會被發覺。

莫驚春是萬萬不敢挑戰皇帝的敏銳。

莫驚春:“臣不敢,這尾巴……并非是長時存在的器具。只能做暫時之用,卻不能長久。”他戰戰兢兢地說話,某種程度上他所說的話極其危險。

若是皇帝再追問下去,莫驚春就無法回答。

這其實甚是荒謬。

為何陛下從來都不深入詢問?

公冶啓慢吞吞地勾起個笑容,總算是撒開手,慵懶地垂下眉眼,卻像是在打量莫驚春的身後,“那日後就有勞夫子了。”

他笑得神色莫測,詭谲地說道。

等莫驚春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他背後都濕透了。

他抿唇,果然不能掉以輕心。

陛下的每一樁事情都是有緣由的,譬如最近這日日召見,看着是榮寵非常,實則另有目的。

是他大意了。

只是陛下每一次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折騰得莫驚春肚子裏頭各種翻滾,也甚是難受。有時候他平生起一股想要沖着陛下大喊大叫的沖動,恨不得皇帝立刻給他一個痛快,但臨到頭他卻發現這般暧昧不明,居然才是最好的抉擇。

陛下出格,卻并未真正逾越雷池。

唯有莫驚春在擔心受怕。

他嘆了口氣,走了一段宮道,方才有心思去回想方才精怪說了什麽。

任務一?

又是一個任務一。

大抵是因為任務目标發生了轉變。

可當莫驚春真正得知任務內容是什麽時,不由得苦笑起來。

真是要命。

他在陛下面前時時刻刻都有腳底抹油的沖動,這任務卻偏要他主動往陛下面前送!

而這任務二就顯得有點語焉不詳,含糊不清。

什麽叫暗流湧動?

提示都不能說得明白些嗎?

精怪先是要力保公冶啓登基,而後又是這瘋病……樁樁件件都是為了陛下而來,真不知道是什麽來頭。

莫驚春長嘆一口氣,行至宗正寺前,方才收斂了心神。

宗正寺的事務初上手較為艱難雜多,但一一捋順,時日漸久,便也慢慢習慣。他在處理事務的間隙,抽空将宗正寺以往的章程都翻出來看了一遍,再有适用宗室的律例與以往的處置都一一細讀,做足功夫。

兩位少卿雖不滿莫驚春的突降,但來一個會做事的上官總好過是個草包。

莫驚春在文書裏泡了一天,才揉着眉心步出門。

今晚有客宴請,故他沒有久留。

邀請的人是張千钊。

袁鶴鳴也在。

張千钊約的地方正是京城一處繁華的坊間,來往客人多是達官貴人,甚是幽靜。因着知道莫驚春的脾氣,就連彈琴唱曲兒的都沒叫,酒也只上了兩盅。

袁鶴鳴舉着酒杯,滿懷歉意地說道:“先前我酒後無狀,得虧是您将我等送了回去。這一杯,我敬您。”

張千钊忙給攔了下來,無奈地搖頭,“先前出事便是為酒,今兒這酒可萬沒有你的份。”

袁鶴鳴委屈,最終以茶代酒,硬是敬了這一杯。

莫驚春也攔下張千钊,淡淡說道:“雖然陛下仁善,免去了這些忌諱,但酒水還是莫沾了。”

張千钊聞言,看了眼手邊的酒水當即颔首,又讓人将席面上的葷菜撤下。

整一桌都是清湯寡水,好在廚子手藝不錯,倒是不影響什麽。

張千钊:“去了宗正寺後,感覺如何?”

莫驚春苦笑:“總歸是比在翰林院忙碌許多,”他頓了頓,抿了口茶水,“自己坐上那位置,方才知道主事者的壓力。怨不得從前編纂經典時,您總是愛捏着茶缸四處亂晃,怕也是在纾解罷了。”

張千钊乜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你這是在誇耀我,還是趁機埋汰我?”

徐鶴鳴在邊上偷着樂。

莫驚春:“自然是在稱贊您。”

宗正寺來來往往一應事務都壓在他身上,現下是因為先帝賓天,朝中氣氛不大對勁,一些事情才押後不做處理。若是在尋常,必定會比現在更為繁多,而接觸的又都是皇室中人,一個個鼻孔朝天,不是那麽好相處。

張千钊夾了口素菜,“上一個宗正寺卿是慶華公主的驸馬,是個老好人。慶華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姊妹,所以他做起事來還算順心。你的話,可得小心。”

莫驚春也清楚。

不過難歸難,敢故意刁難他的應當也沒幾個。

誰都不敢輕易得罪莫家。

袁鶴鳴啜了口茶水,深感還是不如酒水得勁,“子卿,你近來在陛下面前很是得寵,返青他們幾個還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緣故,可我總是有些擔憂。”一臉憨厚的他嚴肅起來,倒也顯出了幾分魄力。

張千钊踢了一腳袁鶴鳴,呵責了一句,“你這說得什麽話!”

那可是在私底下腹诽聖上!

倒也不是說不能說幾句壞話,可那也得是有理有據,這含糊不清又算什麽?

莫驚春按下張千钊的脾氣,凝眉看向袁鶴鳴,“方才那話是何意?”

袁鶴鳴看了看這包間,又将椅子往中間挪了過來,壓低聲音說道:“最近坊間傳聞,說是陛下其實有宿疾在身,這才會脾氣古怪難測。”

莫驚春一頓,臉色微變,不過在夜間燭光下卻是看不清楚,他慢慢吃下一杯熱茶,方才感慨地說道:“這坊間可真是什麽流言蜚語都有,怎不說陛下膝下只有一子,是因為他……”

袁鶴鳴咳嗽了兩下,“這可是你說的。”

誰敢去非議陛下後宮的事情?

不過到底這個新生小皇子的消息讓朝臣們也安了心,最起碼在孝期內不會再有人盯着這事了。

但話又說回來,莫驚春方才的意思,便是認為這是無稽之談了。

張千钊則是睜着一雙眼睛,稍顯滄桑的聲音微微揚起,與袁鶴鳴說話,“你這坊間究竟是哪個坊間,從哪裏得來的傳聞?”

莫驚春看似沒有在聽,認認真真地撿菜吃,實則也在偷偷聽着。

袁鶴鳴苦着臉說道:“真不是我瞎說,最近京城內确實有這麽個風聲,也不知道是誰在散播。先前因為叛亂與新皇登基的事情,壓了好些天,最近好像又冒出來了。”

莫驚春知道袁鶴鳴的友人有不少是三教九流的,所以對這些傳聞也比旁人要敏感。這些流言蜚語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但是傳得有鼻子有眼,又還未被莫驚春和張千钊這等人能知道,說明有人在故意操控傳播的層次與力度。

他細細思量方才袁鶴鳴的話,在登基之前……那就還在更早些時候了。

放出來這樣的傳聞,分明是為了攻讦公冶啓,在叛亂的事情出來後有段時間沒聲沒息,是因為大勢已去又拿不住新皇的手腕,結果叛亂一事處置得很是溫和,便又卷土重來了?

因着袁鶴鳴這話,以至于莫驚春在接下來的時間裏都顯得有些沉默。

張千钊和袁鶴鳴也都習慣了莫驚春這個性格,兩人在吃喝的時候間或聊上幾句,都是最近院內的事情。

新皇登基,已經加開了恩科。

有別于正科的春日,恩科定在了今年七月。

也就沒幾天的事情了。

負責出考卷的考官都被關在院裏頭埋頭幹活,直等到科考結束後才能回家。翰林院裏頭就有好幾個學識深厚的老翰林被點了過去。

莫驚春:“你們都有子弟要下場?”

張千钊指了指袁鶴鳴,“他家中旁支倒是有一個。”

袁鶴鳴:“說來,你家中也有個小子。你兄長常年在外,可對這孩子有什麽打算?”

莫驚春:“已經請了西席教導,不過……”

他露出個苦笑。

“他看起來更喜歡習武。”

果然是莫廣生的孩子。

張千钊笑了起來,“也沒什麽不好的。去年莫大将軍和莫将軍将敵寇趕出西遇城,多少年了,這還是頭一回。說不得陛下會召他們回京獎賞一番。”

莫驚春抿唇,淡淡說道:“邊患不除,父兄怕是不肯認命。”

西遇城在十年前落在外敵手中,以至于我朝邊界缺了一個難看的口子。百姓痛不欲生,活得十分艱難,那亦是莫家父子心裏的痛,去歲的大勝奪回城池總算是一償夙願,卻遠不是終點。

閑談間便已經入了深夜,各自歸家時,莫驚春立在安靜的室內,驀然升起一種寂寥感。

他疲倦褪去衣物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沒有熄滅的燭光。

這種輕飄飄不踏實的感覺,或許源自于正始帝古怪偏執的興趣,莫驚春猜不透他的興味會持續到什麽時候,也弄不懂他究竟是什麽心理。

他喜歡穩定平靜的生活,但是這種東西,從精怪出現的那一刻,就再也回不去了。

數日後,便是科考。

恩科加開對寒窗苦讀的學子自然是好事,可是落在七月炙熱的天氣,也是一樁嚴峻的考驗。號房的狹窄逼仄與天氣的炎熱讓許多身體孱弱的學子甚至無法堅持到考試結束,便被擡了出去。

莫驚春聽聞考試結束後,便鬧出幾個想不開的學子自尋短見的事,忍不住搖了搖頭。

這不過是恩科,明年還有正科,若是在此便崩潰,那即便明年能考上來也是無用。

朝中是科舉與舉薦并行,但連年的科考下來,已經逐漸偏重科舉考試取材,這也正是一代代皇帝下來努力推行的結果。

他們不願看到世家獨大,那些所謂綿延千年的世家甚至會看不起皇室。而朝廷是決計不許有任何人淩駕于帝王之上,張家不得,焦氏,也同樣不行。

故而,科舉便成為皇帝的利器。

這也是在無數不公平內,最大的公平。

要等科舉的結果出來,還得費上小半月,而這期間,莫驚春并未過多關注此事。

他正在查袁鶴鳴那所謂的坊間傳聞。

墨痕在外面跑動了好些天,最後在莫驚春休沐的那日神神秘秘地回來。他穿得稀奇古怪,身上的衣服還破了幾個大洞,還有不知是在哪裏滾出來的泥巴,驚得莫驚春以為他被人打了。

墨痕笑嘻嘻地說道:“您別擔心,這是小的特意換上的。去打聽這些消息,就不能穿得太過華貴,也不能裝得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便想着換得邋遢一些,也好僞裝下身份。”

莫驚春失笑,這倒是別有心裁。

墨痕:“小的最近在坊間跑來跑去,确實是有些亂七八糟的傳聞,不過值得記住的,約莫有幾個。一個是聽說京城小財神爺許久不曾出現,已經有将近小半年沒有看到他。”

張哲。

莫驚春颔首,張哲張家最近已經夾着尾巴做人,尤其是愛惹事的張哲,會壓着他不出門也是正常。

墨痕見郎君贊同,這才安心,大着膽繼續說,“另一個是,西邊有片老宅租了出去,聽說以前整家人在裏面自殺,鬧過鬼,空置至少好幾年了。小的偷摸着去探了下,從街道司收集到的泔水來估算,少說有八九十人。”

他舔了舔嘴巴,“說是半月前租下的,但是這時間內,沒有任何大型商隊進城,小的懷疑他們是化整為零進來的。”

莫驚春看着墨痕的眼底有些驚奇,果然他之前的看法不錯,這小子要是丢到軍中,是個斥候的好人選。

他有些可惜地看着墨痕,讓他莫名打了個寒顫。

莫驚春示意墨痕繼續說。

墨痕:“第三個古怪的點便是……似乎有人在傳陛下的流言蜚語,那不像是自然傳開的。”

他說得有點慢,像是不确定如何形容。

半晌,他比劃着說道:“比如同一條街,左邊的人知道了,按理來說右邊的人也會多少聽過這消息。可事實上,只有平頭老百姓會談及這些傳聞,那些出來替大戶人家采買的奴仆反而知道得不是很多。”

他摸了摸腦袋,覺得裏面有古怪。

一直沉默聽着的莫驚春低低笑了下,自然是有古怪。

這個說法在慢慢地覆蓋底層的百姓,先是從下面傳開,再滲透到大戶人家的采買。而自上……還需要傳嗎?

如果皇帝順理成章是個瘋子,那廢帝……豈非也是理所當然?

墨痕莫名感到一股寒意。

他猛地看向立在室內的郎君,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劍,再無半點溫和。

“陛下,這是先前查出來的。”

柳存劍将一份奏折遞給劉昊,由着劉昊轉遞給公冶啓。

公冶啓坐在桌案後,只穿着常服,看着奏章的臉上面無表情。

“張家這些年貪墨了不少,不過大面上的沒動。”柳存劍道,“先帝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幾位國舅爺動作。至于許伯衡,他家裏倒是兩袖清風,唯獨寵愛老妻,從出事後就鬧騰得很。”

公冶啓雖說沒有連坐族人,但是許博一家倒是根除了幹淨。

而許伯衡一共就三個孩子,除去許博和麗嫔外,只剩下一個嫁出去的小女兒。

“許伯衡還有用,現在內閣除了他之外,首輔的位置旁人立不住。”公冶啓淡聲說道。

柳存劍:“內閣那幾個也查出來了,都在上頭。”

許伯衡經此大變,心灰意冷,更是愧對先帝,接連數次請辭,但都被公冶啓給壓下來。一來,許伯衡對他有師徒情分,二來,首輔除了許伯衡外,公冶啓一個都不想給。

現在的局面正合适,公冶啓不允其大動。

“還有……”

“陛下,宗正寺卿求見。”

公冶啓挑眉,今兒太陽可是打西邊出來了?他這位避之不及的夫子居然會來拜谒,實在是令人稱奇。

他自然感覺得到莫驚春的恐懼。

那不是對他本人瘋病的畏懼,反而是不喜帝王這仿佛戲弄般的趣味。可莫驚春身懷如此多的隐秘,又怎叫人不好奇?

公冶啓玩味地想,将手裏的奏章按了下去。

“宣。”

莫驚春進殿的時候,倒是沒想到柳存劍也在。

柳存劍從太子侍讀幾乎一朝登天,如今也是三品官員,兩人在朝為官,偶爾也會相見。他沖着莫驚春颔首,莫驚春也匆匆點了點頭,便要行禮。

“夫子不必多禮。”公冶啓叫住了他,“突然求見,可是有要事?”

莫驚春斂眉,将最近探知的事情和盤托出。

他的語氣不疾不徐,非常鎮定,仿佛在說的不是什麽要命的事情。柳存劍和劉昊卻是聽得心驚肉跳,只覺得是在皇帝的雷點上狂踩。

待莫驚春說完,殿內陷入死寂。

一時間無人說話。

莫驚春也揣着手,眼觀鼻口觀心,仿若自己是個木雕泥塑。

半晌,公冶啓冷漠的聲音響起,“柳存劍。”

柳存劍應了一聲,“臣失責。”

他在皇帝身邊本就是一把探知消息的利劍,如今居然會錯過這要命的消息,更是需要一個本職不是此事的莫驚春來告知,實在是極大的過錯。

“此過先記下,”公冶啓冷冷笑了聲,“寡人要在後日看到來龍去脈。”

“喏!”

柳存劍毫不猶豫地磕下去。

待柳存劍出了門去,莫驚春才遲疑地說道:“這或許非他之過,畢竟三教九流各種傳聞都有,這流言蜚語混在其中并不出奇。”

先前還曾經有過各類關于皇室千奇百怪的說法,莫驚春偶然間也曾聽過一個兩個,市面上的說法轉瞬即逝,實難捕捉。

若非莫驚春因着袁鶴鳴這家夥,也不會起了查探的心思。

莫驚春在講述的時候,自然不會掠過袁鶴鳴和墨痕這兩人的存在。

公冶啓:“若是事事體諒,豈不是事事都有失敗的由頭。”他冷漠的眉眼透着無情,提筆在奏章上畫了兩個圈,“不過袁鶴鳴,他倒是有些精于偏門。”

還有莫驚春身邊那個墨痕。

莫驚春心頭一跳,總感覺陛下盯上了袁鶴鳴。

他記得袁鶴鳴曾經說過自己胸無大志,就希望能在翰林院耗着,日日如此便是快活。莫驚春心下嘆道,若是被薅去柳存劍的手底下做事,袁鶴鳴怕是要哭爹喊娘。

該說的事說完了,莫驚春自認為自己在其中也發揮不了什麽作用,不過是提個醒罷了,若非想起任務二那古怪的提示,他或許還得再費些功夫聯系在一起。

不過就算沒有這精怪提示,或早或晚,莫驚春都會讓人去查。

畢竟這實在是太詭異。

傳聞沒有言明皇帝的宿疾是什麽,卻生造出一種恐怖詭異的氣氛。

不管幕後主使是誰,他都必然知道陛下的情況,至少是猜出來幾分。而這些傳聞若是廣為流傳,最終自下而上反卷,動搖帝位……于誰有利?

可想而知。

必然是那幾位皇子。

“夫子率性入宮,可曾想過,你也在懷疑的名冊上?”公冶啓挑眉,将毛筆撇開,手裏頭的奏折丢給劉昊,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說道,“畢竟這世上,該知道內情的人,唯太後,張家三人,劉昊,與你。”

莫驚春猛地擡頭,眼底滿是驚訝。

他原以為柳存劍等人也該是知道的,更別說當日公冶啓曾經意有所指地提起許伯衡勸谏永寧帝的事情……他原以為……

莫驚春苦笑,原來他處處露出馬腳。

公冶啓狡黠地說道:“許伯衡之所以會動了心思,乃是因為他覺得寡人殘暴冷酷,不當人子。”

莫驚春:“……”那許首輔也确實很果敢,看透了當時太子的本質後就敢直接和永寧帝杆上。

之前他還以為禁足閉門是多嚴重的罪責,如今看來當初永寧帝實在是輕輕放過了。

莫驚春抹了把臉,無奈地說道:“那臣可真是罪該萬死了。”

公冶啓朗聲大笑,像是看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劉昊才真真是木然站在邊上,怨不得陛下最近半年多待莫驚春總是有種古怪的親熱。這種感覺有點像是陛下将莫驚春劃入到自己的範圍中來。

劉昊自然也在那範圍內。

當年因着太子的喜愛饒過一命,此後劉昊對公冶啓便是死心塌地。

他也是唯一一個知道內情還活下來的宮人。

除此之外,就連柳存劍也只是隐約感覺到公冶啓有着殘暴的一面,卻萬萬不知道詳情。

劉昊驀然想到這些年莫驚春一直枯守翰林院,可以他的才智敏銳,那全然是浪費。

先帝是故意的嗎?

而莫驚春這些年确實平平無奇,從未展露過任何苗頭,直到他成為太子太傅,也從不冒頭。是因為……他從骨子裏就下意識畏懼靠近這份真相?

劉昊也不蠢,各種順藤摸瓜,立刻便猜出七八分。

若是如此,當年莫驚春能活下來,真是千幸萬幸,才饒得一線生機。

畢竟這些年東宮無聲無息消失的人實在是太多太多。

七月中,科舉放榜。

幾家歡喜幾家愁,袁鶴鳴就是愁的那家。

好消息是考上了。

壞消息是名次排後,殿試或許拿不到個好成績。

莫驚春聽到消息時,讓人去送了份禮,而他對着手頭送上來的要文實在是頭疼。

這份是劉懷王要嫁女的陳文,說是這一次科舉榜下捉婿,瞧上了一名會試排名三十幾的學子。

劉懷王是這一次進京的老王爺之一,他所提及的小郡主也與他同行,正是劉懷王府上最受寵的明珠。原本這嫁娶也是各自意願,送到宗正寺的時候基本上就是最後章程都走完了,只能入載和賜金雲雲。

可是莫驚春分明記得,這位小郡主已經是第三次請婚。

先前那兩位夫君去哪裏了?

莫驚春摁了摁額頭,尋了左少卿來問。

左少卿倒是有些印象,悄聲說道,因着小郡主很是受寵,所以在封地裏看到喜歡的男子都是強搶入府,直到玩倦了才丢出去。而在封地外,若是看上喜歡的又無法順利讨回去,便會用婚姻做筏,強逼人成婚再帶回去,如今不過是故态複萌的第三回 。

莫驚春:“……”實在是彪悍。

他将這份陳文放到一旁去,決定先讓人查查這學子是不是願意的,願意……那再說吧。

他本是打算歇息片刻,卻不料小吏傳來消息,說是府上有人來尋。

莫驚春挑眉,家裏頭沒事怎麽會讓人過來找?

他讓那人進來,卻沒想到居然是墨痕。

墨痕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進來的時候看見莫驚春簡直跟看到救星一般,他待屋內只有自己和郎君後,立刻低聲說道:“郎君,先前您吩咐的事情,小的留意到,有幾個人行蹤可疑,一直徘徊在四處,往往謠言力度最廣的地方都有他們的身影,于是小的順藤摸瓜跟了上去,發現他們最後都歸于張家。”

張家!

莫驚春面色微沉,這不可能。

如果是從前的張家還有膽,現在的張家除非發了瘋,不然絕無可能再碰此事。

有人借着張家動手!

“還有呢?”莫驚春道,“如果只有這些,你沒膽子直接摸上門來。”

墨痕:“郎君真是知道小的,小的在外頭盯着,發現那幾人偷摸着再出來,那模樣像是要往城外去。而且除了小的外,好像還有旁的在盯梢。”

他皺着臉,“小的不敢上前,他們感覺很危險。”

還有別的人盯梢?

莫家的奴仆都會武,就算是墨痕,其實莫看他瘦小,實則一個打幾個普通人是沒問題的。如若他都覺得危險……

原是打算起身的莫驚春慢慢再坐下來,“不必管。”

墨痕驚訝,“可是他們要逃出城外……”

莫驚春搖了搖頭:“不是還有另外一隊盯梢的嗎?”

墨痕反應過來,高興地說道:“原來是友軍!”

莫驚春斜睨他一眼,嘆息着說道:“我都不曉得接下來能不能保住你。”這小子實在是滑頭,挖地三尺的東西都給他摸出來,這仿佛像是他的天性。

另一旁盯梢的肯定是陛下的人,而墨痕貿貿然闖入其中,必定會被記上一筆。

若是陛下見獵心喜……

墨痕沒反應過來,還哭喪着臉說道:“別啊,郎君,我保證沒給他們發現。”

莫驚春默默吃茶,然後輕咳了幾下,“在屋內待着別說話,等我下了值再一同回去。”墨痕應是,避開到一旁去。

希望別出大事。

莫驚春頭疼地想。

自然是出大事了。

陛下不知緣何前往太後宮中,與娘娘大吵了一架,母子倆生出悶氣,整個後宮都戰戰兢兢。前朝大臣得知此事,紛紛勸谏皇帝低頭。

雖不知紛争為何而起,可太後到底為長輩,又怎可真的置氣?

豈料正始帝本就在氣頭上,來一個罵一個,來兩個訓一雙。

他偏不說置氣的事情,而是淨挑着大臣的錯處訓斥,反而站在了道理上,将他們罵了個狗血淋頭。

殿試本就在眼前,正始帝帶着怒意主持考試,結果前頭會考的暈了三個,還有兩個跪得不成模樣,給陛下氣了個倒,将這幾個直接貶到最底下去。旁的看了他們的慘狀,便是再害怕要厥去,也死命摳住掌心不敢倒下。

新帝原是這般威嚴赫赫之人,參加殿試的學子紛紛留下了這恐怖的印象。

等殿試順利結束,正始帝才氣順地批卷,倒是挑出來幾個合眼的卷子,也不看糊名下究竟是誰,大筆一揮就定下一甲,再挑了二甲前頭的幾個,随後将卷子丢給重臣再批,直接回宮去。

晚間,正始帝去拜見太後,兩人再度不歡而散。

這一次,劉昊是看得出來皇帝氣極了。

第一回 還能說是獨自悶氣,第二回便是氣狠了,直接将偏殿毀了個幹淨。

劉昊命人收拾的時候心下嘆息,如今還能讓陛下氣到如此的人,也唯有太後了。陛下氣狠了也只是毀了別的器物,至少還沒到拿人練手的地步。

正始帝願意發洩出來劉昊還高興些,如是一直沉默,那方才令人可怖。

然之後一連數日,盡管長樂宮的氣壓越來越低,正始帝卻再也沒有表露出半點情緒。

直到這時,劉昊方才發覺這一回的争吵有所不同。

若說陛下對先帝是孺慕親近,待太後便有一些疏離,可這少許疏離在年長後也被太後的溫情軟化,陛下并非完全無感之人,至少先帝将該懂的都教會了他,于是他也便明白太後的關切是真心實感。

劉昊還從未見過陛下和太後有過如此大的争執。

晚間,劉昊忽而聽到陛下傳旨,說是出宮。

他心下一驚,卻不敢多言,忙讓人去準備車馬。不多時,一行人趁着夜色,在侍從的庇護下出了宮門。

自打陛下登基,除了送靈外,就再也沒出過宮,如今車馬一路朝前,劉昊也不知道去往哪裏。

只是這車駕上氣氛陰沉,壓抑得可怖。

兩刻鐘後,這架馬車停在了一處人家外頭,跪坐在門邊上的劉昊掀開門簾,卻瞥見上頭的“莫府”二字。

其實莫府是有依着莫大将軍的官職賜下匾額,然當年莫大将軍曾在先帝面前笑言家中二子往後各有成就,一家子分不出兩個莫字,這匾額得挂上多少個才合算?

先帝哈哈大笑,便大手一揮,讓其免去這般煩惱。

一并都供在府內。

劉昊不動聲色地下了馬車,去阍室叫人。

門房探出頭來,劉昊将信印遞了過去,含笑說道:“勞請通報主人家,便說是有東邊故人來訪。”

莫府門房不是那種眼高手低的人,上下掃了他一眼,讓他進阍室等着,另一人捧着信印進去了。

莫驚春正在沐浴,聽到外頭動靜,歪着頭讓墨痕将東西送進來。

一看上頭的印記與那條口信,險些将東西砸在水裏,藏在水底的兔尾巴也不安地動了動。

他面上鎮定地說道:“快去請他們進來,讓他們到書房……罷了,直接請到院內吧。”

莫驚春忙讓人出去,自己跨出浴桶,手忙腳亂地擦拭着毛發,再換上常服。要命的是那團尾巴每次都是等着自然晾幹,現在壓根就還沒擦夠,雪白毛毛亂七八糟地各自支棱,簡直是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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