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莫驚春警惕着陛下發作, 可他今日卻是溫文有禮,召他前來,還真是有要事。

宗正寺掌管着皇親國戚的一應名冊玉牒, 負責宗室所有的屬籍記載,并着宗室婚嫁子嗣等無數細碎而複雜的事情。尤其是所有皇族的沿襲與帝王的親疏遠近記載,也是宗正卿事務的重中之重。

但從虛懷王有着一衆私生子,有的上了名冊有的沒上名冊的事跡中足以看得出來,近些年不管是皇室還是宗正卿的管理都趨于松散。

這無疑與前任宗正卿是個老好人有關,但也與公冶皇室數代前出過的事情有關。

當時皇室出過亂子,從那時起的一并記載就已經落下空缺,都是後人在穩定下來後憑着殘缺的記載修修補補, 未必準确。沿襲至之前的習慣, 就連永寧帝也只要大面上過得去,便不太在意。

公冶皇室有五世而斬的規矩, 到第五代奉國将軍之後,便要歸入民籍。

可實際上多數宗室都會在第五代的時候再請續, 而先前的帝王往往都應下了。

這也導致五世而斬仿若一紙空文。

莫驚春聽出陛下的意思, 心驚肉跳地說道:“陛下難道是打算徹查?”

公冶啓笑道:“自然如此, 寡人将夫子送到這個位置上來,可是另有妙用。”

莫驚春:“……”是另有利用吧。

然莫驚春明了公冶啓此舉的緣由。

宗室有着龐大的數量, 先前他剛入宗正寺時,就一一核查過, 宗室登記在冊的人數約莫有兩萬餘人,有大量都是輔國将軍或者奉國将軍,他們雖然是宗室裏最低等, 卻依舊占據着不少的封地與良田。

每年朝廷還會撥錢給他們。

屬于宗室的土地人口在前幾代暴增, 也就意味着國庫的收入減少。

永寧一朝, 出了幾個會打仗的将軍,将前頭吃盡的苦全打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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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年的勝戰讓朝廷與百姓都願意供給,卻抵不住國庫依舊空虛下來的事實。

先帝不愛奢華,生活簡樸,将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也才勉強給公冶啓留下一個不算空虛的國庫。

然底子還是有點薄。

赈災救民就花出去不少,還是殺了那批貪官才讨回來。

公冶啓會把主意打到那群宗室身上再尋常不過,他可是半點都沒有血緣親近的意識。

莫驚春若協助公冶啓,必定會成為宗室的眼中釘肉中刺,若是陛下用完就丢,他更會成為赤裸裸的靶子。

可他猶豫再三,說不出個“不”字。

這是當為之舉。

于是莫驚春雙手交叉行了個大禮,恭恭敬敬地說道:“臣自當從命。”

而在商議此事後,莫驚春什麽事都沒遭受,就這般順利出了宮,讓他仿佛覺得先前的自己像是忒多慮。

然思及陛下多次給人的感覺,莫驚春又不得不咽下這種錯覺。

他實在是怕了這位的靈活,怕是在放長錢釣大魚。

不得不說莫驚春在與公冶啓的多次交鋒裏多少還是能察覺他的手段,尤其是對他的耐心與突然暴起深有體會。

莫驚春猜得不錯,公冶啓此人,正是在精細确認過後,方才一步步踩在他的邊界上行事。

劉昊進來奉茶,看着正始帝笑呵呵的模樣,忍不住說道:“陛下,您要是再來幾次,怕是會把太傅吓出個好歹。”

正始帝懶洋洋地擺手,“這你便猜錯了,依莫驚春的韌性和膽識,若是寡人真的吓到他,說不得他被逼到絕境反而會踹寡人幾腳呢?”

……您這不是知道得很嗎?

劉昊:“奴婢不解,您讓柳存劍來做這事,不是更合适些嗎?”

柳存劍本來就是忠于正始帝的一把刀,而且柳家才是正正經經的皇室姻親,由他來充任宗正卿才是應當。

莫驚春其實從身份來說是不夠格的。

宗正卿的位置看着清閑,實際上甚是清貴,一般只有宗室或者是皇室姻親方才能夠充任。

莫驚春就算身為太子太傅,再有莫家的身份,那也是不能夠的。

實際上從莫驚春突兀成為宗正卿起,私下對于此事的非議已經不少。只是礙于這是新皇第一次調任,而且裹着其他的任職裏不太明顯罷了。

劉昊萬萬沒想到陛下居然是為此才将莫驚春調為宗正卿。

正始帝:“柳存劍另有他用,按在宗正卿的位置上不大合适。夫子雖然思緒敏銳,觀察事态也有獨特的看法,然他到底在翰林院待了太多年,銳氣被磨去不少。得先讓他殺殺性,老練些才好。”陛下邊說邊笑,劉昊邊聽邊苦着臉。

陛下這份厚愛,常人可真是難以承受。

正始帝混不在意地瞥他一眼,懶洋洋地在座椅舒展着身體,平靜地說道:“有什麽可怕的?這是寡人讓他做的,縱然捅破天,難不成寡人還保不住他?”

劉昊面上賠笑,“太傅會感念陛下的用心良苦。”

正始帝玩味地笑了笑。

“他沒在背後腹诽寡人,便是萬幸。”

莫驚春沒顧得上腹诽,回了宗正寺後,便讓人将刊記的宗室玉牒取了出來。并有其他各類的宗室記錄。

前幾日剛剛曬過,小吏們搬運也不算難,熟門熟路地挑選出來。

他并沒有讓人特特抽出四五等爵位的部分,而是等這些搬到指定房屋後,他方才自己一一抽檢出來,并做了些不明顯的記號。

接下來十數日,莫驚春将這其中違制,霸占良田,超出五代,漏記等等羅列出來,重新謄抄在另一處上。

為了避免走漏消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還指揮着左右少卿開始準備新的玉牒,這是每十年就要重做校正的事情,左右少卿不覺奇怪,也着手準備。

卷宗都搬了出來,莫驚春與左右少卿一同進出查閱,便顯得不那麽奇怪。尤其他每次帶出來的都有旁的內容,便更分辨不出來。至于莫驚春,他在翰林院抄書都抄習慣了,比起用慣了的小吏,他的速度都要快上不少。

等他将這些一一整理出來,結果讓人大為吃驚。

莫驚春頭疼地将剛謄抄完的卷宗放到一旁去,按了按眉心。

自上而下,霸占良田的情況幾乎比比皆是,不該問是誰做的,而應當問是誰沒做過。

而這還只是四五等王爵的情況。

再有,按照陛下的意思,所有紹絕繼封與續爵的情況都必須一概中止,除去有大功的幾位郡王,餘下違制者,便有三千七百餘人。

從此中便能看得出來前頭幾位帝王對此是如何放縱。

若是革除這些宗室的爵位,那便是讓他們徹底落入民籍,失去地位。

人數如此之衆,就算是正始帝,也需要考慮影響。

将整理出來的名冊交上去的時候,莫驚春已然淡定,他甚至猜出為何正始帝要在這時候動手。

将軍班師回朝,正是朝野上下為之喜悅的時候。

在這時候順理成章提出因為國庫和軍費的問題,方才要削減部分宗室開支,盡管會有言官抨擊,然這些都不是大頭。他們本身對此事的影響并不算大,沾親帶故的皇親才是最大的阻礙。

奏請此事的人,正是莫驚春。

宗正卿管宗室,他本就是最适合提出的人。

左右少卿在當朝看到宗正卿出列,就已經心知不對,眼瞅着莫驚春一本正經地開口,第一句話便要讓他們跪下去。

他道:“臣入宗正寺數月,深感諸位先帝仁善,宗室人數自百多年便數量大增……”莫驚春張口就來,先是羅列了最近百年宗室的數量等等,而後又感慨從前之混亂,奏請陛下趁着十年一次的玉牒重改,重新溯源以往的卷宗,以确保萬無一失。

此為大善。

他說得頭頭是道,朝中有人不以為意,也有人面露詫異,機敏的如左少卿,臉色已經微微發白。

坐在其上的正始帝看不出神色變化,只是微微颔首,便肯允了此事。

在莫驚春退回行列中去後,他忽而一笑。

“如夫子這般認真之人,朝中要是再多上幾個便好了。”

他不忌憚在朝臣面前展露待莫驚春的親厚,而也是這不經意的表态,讓旁人的态度為止一凜,只覺其中有詐。

左右少卿下朝,便如喪考妣,仿佛天塌下來。

莫驚春平靜說道:“怕什麽,主動做,還是被陛下提着腦袋去做,你們要選擇哪一個?”

先前的記錄他已經一一備錄過,并不畏懼庫房發生什麽所謂一把火燒幹就找不到的荒謬事,而他不經意間顯露出來的威吓,讓左右少卿一路上都很是沉默。

這是必經之舉。

總不能将事情偷偷做了。

私下做的是準備,面上要幹的,才是大事。

就在宗正寺加急盤點,上下四十幾人都忙得連軸轉時,莫驚春再有意識到時間匆匆而過,是在入冬後的某日。

大朝會上,有兵直入朝野,拜倒在階下,大喜:“陛下,輔國大将軍,鎮軍大将軍正在三十裏外,今日将抵達京城!”

果真大喜。

正始帝霍然起身,利目在朝野百官掃過,落在莫驚春身上,“禮部并宗正卿一并準備,出城迎接兩位将軍。”

莫驚春連日忙碌,已經不知日月,忽而此事,已經喜不勝收,立刻與禮部尚書一起領了旨意匆匆離去。

禮部雖然少有做相迎将軍的儀式,卻已經有一套完整的流程,莫驚春去也不過是點個卯。

他會出現在這裏的唯一理由便是他的身份。

莫驚春心知肚明,禮部要他作甚便作甚,很好說話。

待驅車趕往城外,莫驚春才有種古怪的着急,寧願自己是騎馬相迎。不過體諒了一下他的兔尾巴,還是馬車更為合适。

這條尾巴在熬過艱難的一夜後,從鈍感一朝變得更為敏銳。

輕易磨蹭到,都會讓莫驚春下意識軟了腰。

仿佛它是真真切切跟肢體相連。

莫驚春實在是因它飽受摩擦之苦,每日只能在起身後将其與身前的部位一起圍了起來。好歹胸前的産乳分量極少,不再像之前缭繞着濃香的奶味,羞恥至極。

但莫驚春也不得不再重新用起濃烈的香味。

是要蓋住奶香味,也是要蓋住他一身所謂的體香。

世人會稱贊女子體香,卻絕不會認為男兒如此算好。他也不想再經歷一回被人堵上門來問那是什麽味道的事情。

他在颠簸的馬車裏下意識收拾了自己,方才覺察他多少是有點緊張。

莫飛河和莫廣生已經數年沒回來,他自然是惦記的。

等禮部的人到了城門外,兩道自有人排開,聽聞是莫大将軍和莫小将軍回來,百姓都樂意讓道,甚至還停下手中事圍在遠處探頭探腦,便是為了能夠及時看上一眼。

莫驚春下了馬車,聽着城內的歡呼雀躍,一時間也感同身受。

這是屬于良将的贊譽。

兩位大将回朝,當夜正始帝便親自設宴款待将士,雖然因着國孝的緣故并無歌舞樂章,可那熱烈的氣氛卻是少有。

如流水的官員與莫飛河父子敬酒,就連正始帝也以茶代酒,與他們吃過一盅。

兩位原是打着國孝的名頭想要避開,卻不想正始帝笑吟吟說道:“父皇本就不願旁人為他勞神,這禁忌寡人自守着便是。今日乃是我朝大喜,虎将回朝,這酒,也當喝得。”先帝若是得知,也只會高興。

有了正始帝這句話,朝臣灌酒如灌水。

饒是這兩位在軍中練出了海量,卻也還是被喝到桌子底下去了。

從頭看到尾的莫驚春:“……”他扶額,有些頭疼。

莫飛河和莫廣生都是騎馬來的,待會回去怕是只能将他們塞進莫驚春的小馬車,而他來騎馬了。

這是自正始帝登基以來,第一次熱鬧的歡慶。

他坐在高臺上,吃了不知道多少茶水,卻仿佛像是吃了酒一般面色微紅。他單手撐着側臉,将劉昊招過來,“待會散的時候,派幾個人跟着兩位大将軍 ,都喝得不見人影了。”

劉昊一掃,也看到桌底下的兩位,不由得露出笑意,“喏!”

正始帝難得高興,便讓朝臣歡慶了半宿。

而莫驚春一人撐起倆的時候,左右上來幾個宮人笑着與他搭手,總算是将他們拖進馬車,睡了個徹底。

莫驚春一一謝過,那些宮人忙道不敢,立刻又回去宮道。

他立在原地半晌,才搖着頭翻車上馬,讓等在馬車邊上的墨痕盯着裏面的兩個爛酒鬼,方才吧嗒吧嗒地騎着馬離開宮門回家。

回家。

“回家!”

等到離開宮門有段路了,馬車窗邊突然露出來一個大頭,莫廣生的俊臉顯了出來,雖然酒氣甚濃,卻眼睛清明,“子卿子卿,我可真是想死你了!”

莫驚春猛地攥緊缰繩,無奈地回頭看去。

果不然,在莫廣生的後面又冒出來一個腦袋,莫飛河笑着說道:“子卿怕是以為我們都吃醉了。”

莫廣生得意地說道:“在軍中都練出來了,怎麽可能會那麽輕松就被他們喝趴下。只是我還趕着清醒回去見梅娘和沅澤呢!“

莫飛河則是問道:“老夫人可好?”

他在外稱呼母親都是如此。

誰也不知道這朝廷看重的兩位大将,其實父子一脈相承,私底下性格都稍顯活潑,哪怕是莫飛河這般年歲,也是如此。

雖然莫驚春跟着禮部一起去迎接了他們入城,可從入城到宴會,他們中夾雜着無數的人與事情,哪怕是開宴,也很難尋到一個可以說話的機會,熬到現在他們父子三人才算是有了空閑。

莫驚春笑着說道:“老夫人安好,大嫂也很好,沅澤倒是有些不好。”

他看向莫廣生。

“要想讓他認你這個做爹的,你回去怕是得努力了。”

莫廣生聞言垮了臉,莫飛河放聲大笑。

寂靜的街道上,莫家父子的笑聲很是擾民,卻也是一路平安順遂,抵達府中。

阖府上下早就做足了準備,燈火通明,翹首以待。

得了阍室的傳話,徐素梅摻着老夫人急匆匆出到垂花門,正好撞到大步流星往裏面走的莫家父子,兩邊一見,都各自紅了眼。

莫飛河和莫廣生更是跪下來只言不孝。

在一片激動裏,莫驚春在垂花門後抓住了正往後躲的莫沅澤,“藏在這作甚呢?”

莫沅澤怔怔地抱着莫驚春的大腿,“阿娘從不曾這麽哭過。”

徐素梅哭倒在莫廣生的懷裏,俊朗男人也抱得死緊,眼角發紅。只是這麽看去,便知道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

莫驚春拍着他的肩膀,平靜地說道:“我不是一直與你說過嗎?你的父親與祖父,都是保家衛國的将軍,是我朝的英雄。沅澤,莫要畏懼他們,一寸山河一寸血,他們沾了滿手鮮血拼死殺敵,若是回來連你都懼怕他們,豈不可憐?”

莫沅澤猶豫了片刻,“他們會喜歡我嗎?”

稚童趣言,讓莫驚春彎了眉眼,“怎麽不會,去吧。”

他拍了拍莫沅澤的肩膀,将他推到了那場景中去。

如同小魚融入大海。

莫驚春站在門邊看了許久,方才踩着月光走在廊下,拖長的暗影墜在身後,與那片紅火漸行漸遠。

伴随着兩位将軍回朝,獎懲自然提上議程。

不過這些朝野早就讨論得差不多,莫驚春也不将這事放在心上。眼下父兄兩人回了莫府,正是閑得沒事幹的時候,兩人将莫沅澤逗得上蹿下跳,氣得小侄子抱着枕頭來找他,見天地晚上要擠着他睡,說是再也不要看到阿爹與祖父。

被嫌棄的兩個大男人淚流,莫驚春卻哭笑不得。

他們在軍中糙慣了,可莫沅澤卻不是那糙脾氣,還有點愛嬌。

徐素梅樂得讓他們磨磨小孩的脾氣,唯獨莫驚春夾在中間難做人。

不過莫驚春也忙。

他負責整理的宗室名冊玉牒已經到了尾聲,左右少卿雖然還在幫手,卻每天都皺巴着臉,活脫脫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直奔極樂去的悲慘模樣,被莫驚春“回家讓夫人請個長生牌,沒事”的話安慰得更郁郁。

莫驚春倒是沒說謊。

家裏頭知道他在做的事情後,默默給莫飛河和莫廣生之外再在供奉的寺廟點了盞燈。想要寺廟裏供燈也不是個簡單事,不是說供就供,也不是給錢就行。

莫家之所以能一口氣點了三盞,還是因着兩位将軍的威名。

……也有僧人想要為他們消除殺孽的緣故。

左右少卿:“……”聽完更恐慌了是怎麽回事?

莫驚春不動則已,既然要動,便是徹底。

便将歷年所有的過往都徹查了個幹淨,甭管是誰家的親眷,他都照記不誤。拖着宗正寺這四十幾個人忙活得昏天暗地,總算是在年底趕出了那份要文,最終将所有的纰漏與錯落全部都記錄下來,與重做的玉牒一并呈交給正始帝。

翌日,陛下召集諸位重臣開小朝會。

正始帝剛露出他的意思,便有郡王跳出來反對,說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既然已經在名冊上,那就一切照舊。

若有來時,再削不誤。

正始帝幽幽地說道:“刮的不是你的錢,你倒是替他們貪心。”

他如此舍臉皮,倒是将那郡王堵得不知如何應下。

許首輔不緊不慢地說道:”陛下,若是革除這些宗室的爵位,那按律,那些田地與一應家財都需收回,這是否有些不妥?“

他倒不是要給宗室說話,只是這數千人突遭革除,再算上女眷兒女,那數目實在是驚人。

這都堪比一次小災禍出現的流民。

正始帝将一份奏折遞給劉昊,劉昊接過來再遞給許首輔。

許伯衡接過來看了一會,臉上逐漸露出寬慰的微笑,“……甚妙。”

人自然不能一口氣吃成個胖子。

皇帝提出要将所有違制的宗室全部革除,這其中不僅包括了三千七百人,還包括其他諸如行為出格,霸占良田,欺壓百姓等等的宗室,那些都是以往言官的彈劾。

但是當莫驚春真的羅列出來後,将這些攤在他們面前聲稱要全部革除,卻也引來軒然大波。

諸如那郡王的言論,其實不在少數。

但遞到許伯衡手裏的這份折子出自莫驚春。

以進為退,先是宣稱鐵面無私,寧可錯殺絕不放過。而後在諸王不滿時,再抛出來次之的選擇,便是将真正有記錄的,确實違制的三千餘個宗室先行革除。

為了防止變為民籍後流離失所,他們所居之處,份額內的田地劃出十分之一,再有從前每年發放的俸金全部不收回。

如此便是再奢靡之輩,也能熬過最初的動蕩。

而正始帝在大庭廣衆之下讓劉昊将這份奏章遞到許伯衡的手裏,便是要他一起裏應外合。

許伯衡在從前先帝在時,還從未有這般突然被逗笑的感覺。

陛下這做事風格可真是……

許伯衡合上奏章,輕咳了聲義正言辭地說道:“陛下,老臣以為,和郡王說得不錯。”他居然旗幟鮮明地站在了正始帝的另一面。

今日小朝會,便是以正始帝和許伯衡對噴落幕。

劉昊跟在正始帝身後,聽着帝王自言自語,“許伯衡真的不是在趁機發洩平日裏對寡人的不滿?”

這老頭罵得居然還挺狠。

公冶啓決定下次他的請辭再遞上來的時候,一定要壓他個一年半載!

柳存劍在午後匆匆入宮,皇帝卻不在長樂宮,也不在禦書房,還是殿前的宮人與他說,陛下此刻正在東宮。

倒不是殿前的侍官便敢随意洩露帝王的行蹤,而是正始帝似乎猜到了今日柳存劍會來,而柳存劍本來就有在皇宮自由行走的權力。

柳存劍匆匆趕去東宮,卻被攔在勸學殿外。

劉昊高深莫測地說道:“陛下和宗正卿在商談要事。”

柳存劍:“……”

他眉頭都忍不住挑高到天上去,“有什麽要事,是一定要來到勸學殿商議的?”這裏除了一堆書還有什麽嗎?

劉昊雙手一攤,這問他作甚?

他哪知道?

勸學殿內,莫驚春和公冶啓相對坐着,倒是正經。

就在半個時辰前,被許伯衡噴得很是不爽利的正始帝傳令将宗正卿請進宮來,像是怕他跑了似的,來者還特地強調了有“要事”商議,讓得宗正寺內的氣氛異常肅穆,看着莫驚春離開的背影仿佛他要去送死。

莫驚春确實是在擔憂。

可他擔憂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直到看到公冶啓時,他心裏的巨石才勉強壓了下來。好懸,陛下還是正常的陛下,這應當不會是又一次失控救場。

可這相見的地方有些古怪。

居然是在東宮勸學殿。

勸學殿這地方,是莫驚春又愛又恨之所。

他起複于此,卻也遇禍于此。

他和陛下的孽緣,也誕生于此。

公冶啓舉着棋盤同莫驚春笑道:“莫看寡人與夫子相識十來年,卻從未有靜下心來說話的時候。故寡人尋了一處僻靜之所,夫子覺得如何?”

莫驚春抿唇,陛下這突如其來的興趣實在讓人感慨。

若是宗正寺的人曉得陛下的“要事”便是讓他陪着頑棋,不知他們是笑還是哭。

但是頑棋,總好過頑他。

莫驚春便鬥膽在公冶啓的對面落座。

下棋這種事情是瞧得出雙方的天性,但偶爾也有偏差。

看着莫驚春沉默內斂,平時也少有交游的舉措,應該是個沉穩的路數。卻沒想到他大開大合,遇敵時往往會有偏激之舉,最常的是舍棄一小片棋子而謀求更多的生機。

公冶啓揚眉看着眼下的棋面,似笑非笑地說道:“夫子倒是藏得深。”

莫驚春看着咬得死緊的棋面苦笑着說道:“要是臣放水,想必陛下會生氣。”

公冶啓笑眯眯說是,然後毫不留情地吃掉莫驚春一大片棋子。相較于象棋,公冶啓更喜歡圍棋,清脆的棋子砸在棋盒裏的聲音讓人十分愉悅。

尤其是被他吃掉的那部分。

潰敗退場的可憐狼狽值得品嘗。

莫驚春似乎覺察到了公冶啓的趣味,忍不住抿唇,更打起精神。

不知不覺,黑白在棋面厮殺,棋盤外的兩人似乎也在膠着。

公冶啓猜得不錯,莫驚春确實沉默寡言,可他本性卻不一定如此,不過是歲月變遷的壓力讓他逐漸變得如此。

若是能激起他的反應,便輕易能看到表皮下的血性。

他不是人雲亦雲之輩。

也同樣是能好生利用的一枚好棋。

端看如何去将他培養。

若是換做旁人,公冶啓自然懶得這般心力,可一點點看着莫驚春擦去塵埃,在他手裏綻放光彩時,公冶啓便止不住感到古怪的愉悅。

——在他手裏。

夾着棋子的手指搓了搓,像是在回味曾有過的柔順觸感。

兔毛。

他心裏吐出來這個詞,想起了之前沾到袖口的白毛。

是如此真實。

莫驚春見陛下久久未動,還以為他是出了神,也沒有打擾他。

許久後,公冶啓漫不經心地落子,将莫驚春的後路堵死,然後咧嘴笑道:“夫子,學生有一事不明。”

陛下這驟然變更的稱謂,讓莫驚春登時頭皮發麻。

“……陛下,您問。”

公冶啓:“夫子,這尾巴,是獨你有,還是莫家人都有?”

莫驚春臉色大變,正要起身,停在桌上的胳膊卻被公冶啓驀然拉住,锢得他動彈不得。公冶啓拖長聲音慢悠悠地說道:“夫子這般擔憂作甚?學生不過是問問。”

您這問問可真要折壽!

莫驚春用餘光打量胳膊上的手掌,真是奇怪,他分明比陛下大上不少年歲,可陛下才……快要二十吧?

卻是長得如此高大。

他嘆了口氣,“陛下,您想問什麽,難道臣會不答嗎?這些古怪的事情都與臣的家人無關。”

公冶啓微挑眉,“家人。”

他奇怪地重複了一遍。

莫驚春微怔,不明所以地軟化了一下,“祖母,父兄,長嫂,侄子,他們是臣的家人。”

公冶啓:“不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東西,怎可比拟?”

莫驚春頭疼,他試圖告訴陛下,并非所有人都必須生活在非此即彼裏,卻驀然看到公冶啓勾起一個微笑。

那微笑森然得有些假。

“夫子覺得寡人會做分甘絕少的事?”

莫驚春閉嘴。

罷了,陛下已經長成,這般觀點無法輕易改之,說之無用。

“所以,夫子又為何會被這般種種怪異纏身?”就在莫驚春以為這件事已經過去的時候,公冶啓又一下子将話題扯了回來。

這來回跳,不謹慎的一下子便迷糊了。

莫驚春:“……因為您。”

果然如公冶啓猜的那般,一旦涉及到他家裏的人,莫驚春便會反射性将自己推出來。寧願自己受苦,也不會讓旁人出事。

如同當初在勸學殿被他剝出來時,盡管顫抖不住,卻沒有阻止。

他棋路下一直犧牲的不是別人,是他自己!

莫驚春攥緊手指,目光炯炯地盯着對面的皇帝,“各種詭異種種,皆與臣的家人無關,而是因您而起。”自打在公冶啓的面前露出馬腳,以至于被陛下窮追猛打的時候,他就猜到會有這麽一日。

只是這一日來得實在太遲。

居然又花了幾乎一年的時間。

莫驚春說完後,就等着陛下再度追問,若是公冶啓真的問出什麽他不能回答的問題,他索性就破罐子破摔。

他的羞恥被精怪的種種作為折騰得極為狼狽,自尊更是多次被公冶啓擊碎,只剩下一地狼藉。若說郁郁,也實在是有。

反正從産乳,生出兔尾開始,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豈料,莫驚春這句話并未得到回應。

半晌,莫驚春只覺得氣氛古怪,忍不住擡頭去看,卻發現公冶啓正幽幽地看着他。

眼神似乎有點熟悉。

莫驚春那麽一思索,突然一個哆嗦。

這不是帝王發瘋的前兆嗎?

可是不對啊,平常這時候陛下多少會頭疼得緊,額邊的青筋突突暴起,整個臉色極其冷硬蒼白。

眼下看起來……還算正常?

只是偏偏莫驚春在陛下的眼底看到一閃而過的紅。

公冶啓慢吞吞地收回手,任由莫驚春躲開了去,而他兀自坐在原地。可視線是莫驚春往哪裏走,便跟着到了哪裏,卻不說話,只直勾勾地看着他。

盯得莫驚春心裏發慌,背後發毛。

陛下這是作甚?!

他絕沒想到自己說出了怎樣的話,捅穿了怎樣的朦胧紗,讓帝王窺見從未試想過的一面。他親口對公冶啓說出一切都因他而起。

便是莫驚春這一切的快樂,痛苦,慘狀,都是因他而生。

如何讓公冶啓不怒,又如何讓公冶啓不喜?

外頭劉昊總算被柳存劍磨得受不了了,揚聲給他通傳。

公冶啓:“宣。”

而後看向莫驚春,“留。”

異常幹脆。

莫驚春不得不留下。

柳存劍進來的時候,朝着陛下行了一禮,方才苦笑着說道:“陛下,您可是讓臣好找。”這在別的也就便罷了,怎麽居然還在東宮故地?

公冶啓:“聽說人在熟悉的地方更容易說真話。”

莫驚春:“……”

柳存劍:?

他聽出了意有所指,即刻當做剛才他沒問出那句屁話,恭恭敬敬地說道:“陛下,有眉目了。”

公冶啓的眼睛依舊黏在莫驚春身上,“說。”

反正柳存劍是低着頭,他壓根不去管那兩位是在打什麽啞謎,自顧自地說道:“國舅爺自查張家上下,抓出了一十三個奸細,全部都交給了臣。透過臣的追查,發現這十三人,與之前臣抓住的那一批互有來往,卻不是同一批。”

也便是國舅府上,至少埋着兩撥人。

但是這兩撥人,或許是互相知道,知根知底的。

公冶啓的神色漸冷,面無表情地看着莫驚春:“張哲身邊有幾個?”

“五個。”

“三個是第一波的,兩個是第二波的。”

公冶啓露出個森冷的笑容,“寡人知道關于宿疾的傳聞是從哪裏來的。”

張哲身邊都成篩子了。

他當年确實燒得一塌糊塗将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全部都忘記,可是發生過的事情并不會因此而變更。先帝殺光了東宮的侍從,張家卻是留給他們自己處置,如果當時真的處置得當的話,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

所以消息是從張家洩露出去的。

但要說兩位國舅想害正始帝卻是不能夠,如今公冶啓已經是帝王至尊,張家早就吓破了膽,甭管是大國舅還是二國舅,待正始帝勉強算得上忠心。

除了糟心的小國舅。

所以張老夫人毅然将他關在府中。

柳存劍勤勤懇懇忙活了小兩個月,自然不會只有這麽點東西。

當初陛下說要兩日內就查出來,他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找到根源,卻還是打草驚蛇。不過他們更像是因為京城的氣氛而自行撤走,抓住的活口還挺倔,費了些功夫才撬開他們的嘴巴,不過知道的東西不多。

因為就連他們也不知道主家究竟是誰。

只是知道自己的任務。

這還真步步為營。

柳存劍将查到的東西娓娓道來,聽得莫驚春入神。

這是哪個皇子?

大皇子廢棄後,其他皇子裏有幾個不是很安分,但在正始帝咬死不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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