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正始帝踩着舊年的最後幾天将革除宗室的事情給辦了。
他和許首輔在朝野來回耍了好幾套花槍, 将一件事情攪得風生水起,先是抛出一個極難完成的要求,而後才在許首輔的強硬反駁下逐漸退到三千七百餘人這個缺口上。
朝野中不乏宗室出身, 其實就連幾個皇子也有參與朝政,只是他們這小半年從來不出聲罷了。朝臣在面對正始帝不要命散發的冷氣下,終于不得不認。
他們心裏自我安慰,已經将之前正始帝的獅子大開口駁了回去,至少不算那麽失敗。
卻不料那本就是正始帝最開始的目的。
路要一步步走。
一下子動太多的人也不簡單,這三千多個宗室處理下來,這個年不會太好過。
宗室裏誰沒一個兩個沾親帶故的?
正始帝大筆一揮過年去了,唯獨莫驚春帶着宗正寺忙活到了那天深夜, 踩着昏暗的星光回了家。
家裏頭, 莫廣生備了酒席在等他。
距離除夕還有幾日,可是對莫府來說最近一直都跟過年了似的, 家裏的人沒這麽齊全過。莫飛河老大不小地抱着莫沅澤這個小孫子整日頑,累得莫沅澤的功課不如往日好, 一起在老夫人面前受訓。莫廣生這個狗德性就在旁邊偷笑, 一點都不想着一個是自己阿耶, 一個是自己兒。
莫驚春回來聽到也哭笑不得。
“來來來,你現在是咱家最忙的一個, 今兒沅澤還在問你難道不過年,連除夕也不回嗎?”莫廣生是個糙的, 大手一抓,就把莫驚春扯過來一起坐下,席面上擺着好幾壇酒, 看起來是要不醉不休, “我說陛下也忒不是人, 将你撇去宗正寺,那能是什麽好地方?”
莫驚春笑,“宗正寺如此清貴,怎麽就不是好地方了?”
莫廣生拍開酒壇,給自己灌了幾口,等了好些會,桌上的菜肴都是熱過一回。他也不嫌棄,在軍中吃過的苦還多嗎?
回家這就相當于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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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廣生:“對宗室姻親就是好去處,對你,哼,陛下是拿你做刀吧?”
他的眼睛賊毒,百步穿楊不是空談。
莫驚春淡淡說道:“君為臣綱,陛下所願,不正是臣子該做的嗎?”更何況,正始帝要做的,也不是什麽壞事。
莫廣生沉默了半晌,自己哐哐吃完一壇子。
然後又開了一壇。
莫驚春微蹙眉,伸手攔住他,“你作甚?吃酒也沒這麽着急的。”
這菜就夾了一筷子,酒都灌下去多少?
都沒墊肚子。
容易醉。
莫廣生嘆了口氣,把着酒壇沒讓,“是阿耶和我對不住你。”
莫驚春一聽就知道他要說什麽,冷着說道:“我不愛聽。”
“不愛聽就算了,不過就沖着這點,我對陛下可要忠心耿耿。”莫廣生擺了擺手,依着莫驚春的意思再吃些菜。
莫驚春無奈:“你這話可真是……效忠陛下的緣由就是這個?你還不如你兒子。”
莫廣生揚眉,“怎麽說?”
莫驚春幽幽地說道:“他說要做一個比你們還大的大官,大嫂笑話說要比祖父還厲害的将軍可是再沒有了。沅澤便說他要好好效忠陛下,讓他給他封一個比祖父還要大的大官。”
莫廣生笑了,笑中帶淚。
離家太久,聽什麽都覺得新鮮。
莫飛河和莫廣生回了京城,只是短暫的述職。年後要不要趕回邊關,看的是到時候異族的動向,若是一切安穩,估計還能再多呆些時候。
好在這兩年将他們打怕了,至少不會再有趁着年關偷襲的事。
莫廣生道:“我也不願在冬日跟他們打,冷得要命。”最好的時間倒是在春夏,尤其未到秋高馬肥的時間。
秋季其實是異族最喜歡的時節。
兩兄弟吃着酒,沒事閑聊。
等到後半夜,莫驚春有些撐不住地捏了捏鼻梁。他畢竟今日忙活了一日,比不得莫廣生,他倦怠地眨了眨眼,本想着散了回去歇息,便聽到莫廣生冷不丁地一聲問話,“子卿,你跟陛下……陛下他,沒對你做什麽吧?”
莫驚春本來就困倦,聽着莫廣生的話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
掩蓋在袖口的手指蜷縮成拳,他吃過酒,臉上飛着紅,一時也看不出來他血色盡退,“大哥說什麽?”
這事,是徐素梅與莫廣生說的。
她心細,原本對之前陛下親臨的事情就有點記挂。
雖然後來莫驚春跟他解釋那時候陛下是親自來與他說莫家回朝的消息,但還是抹不去懷疑的種子。只是簡單說說而已,至于這麽戒備嗎?
徐素梅一直記得那時候院裏的淩然肅殺。
過了些天,她才驀然想起一樁事情。
大半年前,阍室曾與她報過有客來找小叔,而後院裏也曾鬧出過動靜,說是有人攔在書房外頭。
後來他們走了,莫驚春也派人與她說過沒事,她也沒放在心上。
如今突然将這件事挑出來,與之一對比,卻是一樣一樣的。
一樁事情若是只發生一次是偶然,若是還有第二回 呢?
而自從陛下登基後,他數次召莫驚春入宮,如此頻繁的次數,是因為宗正寺最近的大事?還是另有所求?
徐素梅心裏一直藏着,直到宗正寺的事情辦完了後,才半是懷疑半是擔憂地與莫廣生說了一聲。
莫廣生是不信的。
他見過天子。
陛下年少時可以說是嚣張跋扈,哪怕現在其實年紀也不大,最是張狂肆意的脾性,眼裏便看不到凡人。
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人的好。
但是莫驚春确實是不愛出挑的脾氣,即使是在他最年輕氣盛的時候,他也不愛出風頭。再是好顏色,也總會有更漂亮的容貌。
而那些年莫驚春最出風頭的一次,怕就是當年取了探花。
還有緊接着東華圍場的事情。
再之後……莫廣生的臉色冷了下來。
但如果是真的,即便那個人是皇帝!
莫驚春慢慢冷靜下來,他如今在朝野磨砺出來,要看出他的情緒也不那麽容易。他輕聲說道:“陛下對我沒存那樣的心思。”
然後他又慢慢笑了,“便是他有那樣的性情,天下相貌秀美的好兒郎那般多,怎麽會看上我?”
莫廣生捉着莫驚春的袖子問了又問,“別是真的吧?子卿,你知道你哥笨,可別騙我。”
莫驚春:“……”他這話要是給他那些被打得頭破血流的異族聽到了豈不是氣到吐血?
他沒好氣地說道:“你是不是就想着我遇這些事?”
莫廣生讪讪,也不再提了。
不過話趕話,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這個話題刺激,他拉着莫驚春說是要給他介紹媳婦。莫驚春被他接連颠三倒四的話氣到青筋冒出來,冷冷地說道:“不必了,你在京城待的時間還沒我零頭多,用不上你。”
他三言兩語把莫廣生打擊得自閉,又讓人将這微醺的人拉回去。
好不容易擺脫了借酒裝瘋的莫廣生,莫驚春冷臉回屋,讓人備水。
他原本是沒打算用那麽強硬的态度,可方才莫廣生突兀問起那話的時候,許是受到了刺激,胸前有了少許動靜,他心知不妙,怕是又有……他生怕莫廣生那敏銳的狗鼻子聞出味道,這才趕忙将他打發走。
畢竟奶味出現,必定會惹得側目。
莫驚春等水來了後,讓人退了出去,自己慢吞吞脫了衣服進了浴桶。
大冬天沐浴其實是件舒服的事情,手腳的冰冷快速地褪去,等到指尖變暖後,莫驚春才低頭看着水底下若隐若現的身體。
他習慣讓熱水浸沒大半的身體,所以坐下來後,會淹過身前。
也連帶那異常紅的地方。
現在正是精神氣十足的模樣。
顏色看起來,還與之前不盡相同。
仔細想來,從前,還不是這般模樣,至少還沒這麽粉。
莫驚春聳然一驚,嘴巴苦澀。
在最開始遇到那精怪的時候,都還不這樣的……
精怪一板一眼地回答。
【排毒】
莫驚春:“……”
排什麽毒?!
手在水面上拍了一記,蕩起的波紋擋住了身體,他臉色有些難堪。
不知羞恥!
他冷冷地在心裏罵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在罵別的,還是在罵自己。
莫廣生那問話,其實或早或晚,他都知道會來。當然不是說今日的宴席是兄長特地設下的套,頂多是順勢問起來罷了。
但是總會有的。
因為大嫂是個聰明人。
因為公冶皇室确實不乏男寵的傳聞。
永寧帝是沒興趣,但是再前頭的幾位,或多或少都鬧出過傳聞,而權貴宗室豢養幾個寵妾,這其中是男是女,也沒誰會特地去關注。極其偶爾,也會有過某某郎君與某某公子夜會的傳聞,這都是尋常。
但擺不到明面上。
莫家家風正,人丁簡單,從老夫人起一直都是沒有納妾的習慣。如果不是惠娘早去,便是莫驚春膝下無子,他也不會再娶。
無關感情,他只是不願。
陛下對他日益增長的濃厚興趣,即便不是往那個方向,卻也逐漸讓莫驚春心生恐怖。因着味道質疑,定要他袒露身體,是為了确認産乳一事,而後兔尾,更能說明興趣所在。可是随後一而再,再而三的觸碰,其實早就越線。
莫驚春唯一能肯定陛下那幾次觸碰并無亵玩的心思,是因為他确定公冶啓對先帝的情感。
若是真的抱有那樣的心思,陛下反而不會動手。
國孝未除,他不可能破戒。
可正是陛下這種無意識的侵蝕,就已經讓莫驚春有些受不住。
那兔尾是服從于天性,貪圖享樂,渴望快意的不知羞,而這樣的東西長在他身上,他該慶幸至少身前的東西,不會這麽貪婪無度嗎?
莫驚春摩挲着脖頸處的傷痕。
原本快要淡去的白痕被咬痕重新覆蓋後,這東西就像是褪不去的印記。
正始帝還要頑到什麽時候?
莫驚春看不到頭。
公冶啓是皇帝。
即便他對太子妃焦氏毫無感情,時至今日一直拖着不肯給後位,後宮如今也沒有旁人……可他畢竟是皇帝。
後宮總會再進新人,如同春日嬌花。
帝王的恩寵,不獨有,也如夏日雷霆,翻臉無情。
莫驚春不會讓自己陷到那般地步。
身後的尾巴懶洋洋地在水裏彈動,毛發被打濕後,其實也就那麽一小團。他伸手撈了一把,在水裏掐着尾巴尖頭疼地自言自語,“如果陛下能一直保持着度……”
他就不必這麽擔憂。
盡管他們現在的相處也充滿着詭谲奇怪,但至少……勉強能自欺欺人。
莫驚春閉眼,水霧蒸騰起來的熱氣撲打在他臉上,慢慢在睫毛上凝聚出小小的水珠,微微一眨,一顫,就順着滾落下來。
如同一顆淚。
他隐隐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如寒芒在背,久久不散。
…
除夕眨眼便到,不管是宮內宮外,都是一派熱鬧的場景。
原本臘八時,宮內就由太後賜下臘八粥給朝中重臣,畢竟宮內沒有皇後,這些操持的事情便還是由着太後來做。
莫府在臘八收到一回,除夕便又收到一回賜菜。
這菜從宮裏送出來,到了各家府上都變冷了。可誰會真的去吃,要的不過是這個恩賜罷了。
不過今兒莫府得到的兩道菜裏頭,還有一道是甜點。
莫飛河看了一眼,便捋着胡子笑,同小孫孫說話,“沅澤,你不是愛吃甜的?這宮內的糕點,可是一絕。”別家不過擺着裝個模樣,他卻是不管那些虛的。
宮菜也是菜,還吃不得了?
這菜怎麽送也是個門道。
有些冷了後凝固成一團團油,壓根就沒有入口的欲望。有的涼了後還是個正行,送去廚房溫熱一下,倒也還能入口。莫飛河經過多少年了,不過看了一下便知道宮裏倒是有心。
原本他們便是吃到一半匆匆出去接旨,回來後便讓廚房将兩道宮菜熱過挪到了中間。莫沅澤吃過糕點,果然是他喜歡的味道。
“不過還是奶香糕好吃。”莫沅澤碎碎念,将小糕點夾給小叔,“叔你嘗嘗。”
方才他已經給徐素梅和老夫人夾過。
阿耶和祖父被排到了後面。
倒也不是孩子偏心,他和這兩位男性長輩還是不太熟悉,但是也慢慢接納了他們。尤其是阿耶,會帶着他上房揭瓦然後一起被阿娘罵的經歷,他甚少有過。
祖父也是。
莫沅澤慢慢咬下一口。
不過他剛才的話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莫驚春無奈地吃了一口,确實濃香,但也不過爾爾。
畢竟不如剛出鍋的。
外頭聽到了爆竹聲,極其熱鬧,莫沅澤早就坐不住,被莫廣生帶出去耍。
老人守不住歲,在飯後沒多久便去睡了。
倒是莫飛河,莫驚春和徐素梅還坐着,原本徐素梅一人對着公爹和小叔子還是有些奇怪,但沒多久莫廣生就帶着兒子回來了,買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整個正屋便滿是莫沅澤頑鬧的笑聲。
莫驚春輕輕嘆了一聲,卻是高興。
他抱着熱茶暖手,不期然想起了正始帝……
陛下,這便是家的感覺。
…
宮內,正始帝正在陪着太後說話。
他在的時候,太後是從來都不讓小皇子出來的。
小皇子年紀還小,還是需要奶娘的時候。正始帝倒是也沒短了他的吃穿用度,只是從來都沒去管。
這守歲的習慣,是先帝堅持下來的。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先帝都會帶着太子到鳳鸾殿一起守歲。年年如此,即便是邊關最危急的那一年,他也踩着子時回來。
太後有些出神,嘆息着說道:“有些時候,我以為他還在。”
她和永寧帝相敬如賓,并未生過情愫。只是這麽多年過去,共同有着一個秘密,也有了別樣的親厚。
正始帝原是那個最不能接受的,卻也是最冷靜的人。
他道:“母後,你那麽快搬出鳳鸾殿,是怕睹物思人,本來……也是為了焦氏騰位子罷。”
太後嗔怒瞪了他一眼,不過被這麽一打岔,傷神也去了幾分。
“大過年的還說這些,那不然呢?”她頭疼地揉了揉額間,無奈地說道,“我原本以為,就算想遏制世家的勢力,好歹不這麽快就撕破臉皮。但是細細想來,這也是你的脾氣,當初太子妃倔着嫁給你……怕是覺得低嫁了。”
這話并非荒謬。
若是在公冶皇室開朝時,這樣的鄙夷只會更重。
千年世家與不斷更替的朝代,世家确實有足夠的底蘊去鄙視他們眼裏的泥腿子。即便這泥腿子,擁有着天下最大的權勢。
可除了皇權外,最重要的是民心。
而世家,便牢牢地握住了這點。
所以代代皇帝才不斷推動科舉,将其推高到現在的地位。
舉天下學子,皆有鯉魚躍龍門的可能。
官學開到任何一州,私學也在逐漸興起,到了永寧帝的時候,最出名的已經不再是世家的家學。
如顧柳芳,他便不是任何一個世家出身。
雖然他娶了一位世家女兒,然他被再請出山前開的私學,才是天下學子趨之若鹜的地方。
這長年累月積澱下來的隐忍,總有厚積薄發的一日。
正始帝懶洋洋地癱坐在太後身邊,混沒個正形,“她敢于下手殺人,不就是看穿了我對後宮的打算?她以為嫡長子的名頭,就足夠她坐穩了。”
至少這腦子,還算聰明。
只是她沒料到皇帝會到今日,都死咬不肯下令。
哪怕被言官狂噴也不痛不癢。
“罷了,不說那些無趣的事情。”正始帝主動轉移了話題,笑眯眯地說道,“我聽說張哲要娶妻了?”
太後:“……”
還不如繼續聊着之前的話題。
“一直把他拴在府內也不是個法子,說是給他找個媳婦讓他安心。”太後不緊不慢地說道,“已經看中了幾家女郎。”
她給皇帝報了一遍,也不怕正始帝去搞破壞。
正始帝:“這全是端莊大方的大家閨秀,可不是他的喜好。”
太後斜睨他一眼,“你什麽時候對張哲這麽上心,連他喜歡什麽樣的女子都知道?”
正始帝:“張家都成篩子了,不查查焉能安心?”
太後想着也是,她有些無奈,但是思慮了片刻,她又緩緩說道:“便是前頭的老大,他也不過比你大了将近十歲,可是張哲這事發生的時候,他也不過十二三,老二才十歲,以他們的年紀想探知此事,并不容易。”
更別說,那藏在張家裏的人有一波,都少說十年。
正始帝蹙眉,坐正看向太後,“母後的意思?”
太後沉聲說道:“此事另有古怪,禍根或許不止在宮外,還在宮內。”她意有所指。
正始帝明了她的意思,輕笑着說道:“那宮內,便勞煩母後。”
“少來。”太後拍了拍他,聽着女官的報時。
時辰過了。
新年伊始,太後輕輕抱了抱皇帝的肩膀,這是他們難得的親昵。
而後她便推着正始帝歇息去。
偌大的宮殿,在皇帝走了後似乎也散了人氣,方才去散錢讨彩頭的女官小心翼翼地跪坐下來,為太後除去鞋襪,輕聲說說道:“您勸着陛下去歇息,怎卻不惦記着您自個呢?”
太後幽幽地說道:“哀家不過是在想,哀家終究是替代不了先帝。”
鳳儀女官微愣,“可您待陛下,也是一片赤誠。張家的事情,陛下不也是諒解了您的苦處了嗎?”不然就不會再派人去徹查,不然依着皇帝的脾氣,都要連根拔起了。
太後苦笑着搖頭,卻不說話。
自然是不同的。
除了五歲第一次鬧出瘋疾起,而後的數次,都是先帝陪着他度過。皇帝喜歡諸子,卻獨愛太子,那是誰都要為之讓步的。
這水滴石穿磨出來的感情,她雖然是親母,終究還是少了這一層。
可太後也沒有怨怼,畢竟當初因為惶恐畏懼而退卻一步的人,确實是她。
如今皇帝能有如今模樣,她還有何求?
不過……
太後蹙眉,略有古怪。
原本先帝去後,她以為皇帝會有發作,還時時惦記着。豈料卻是風平浪靜,什麽也沒有發生……是陛下的瘋疾,已經好全了?
…
莫驚春在府上懶了好幾日。
連日轉的忙碌一朝松懈下來,人便也疲懶了下來。莫沅澤五次裏有三次看到小叔是躺在廊下的躺椅看書。
他的手邊還擺着幾卷讀完的卷宗,并着袅袅茶煙的熱茶,小侄兒莫名縮了縮脖子。
“進來。”
莫驚春早就看到在門外探頭探腦的莫沅澤,無奈地說道:“躲在那裏作甚?”
莫沅澤慢吞吞地邁着小步子走來,“看到叔在看書。”就想起了他還沒有寫完的功課,西席對他特別狠心,大過年的還安排了不少。
莫驚春看到他手裏抱着的小兔子,卻不是之前的阿雪,挑眉,“你是喜新厭舊了?”
莫沅澤憤怒地揚着小嗓子,“才沒有!”
然後嘟嘟囔囔地說,因為阿雪一直有假孕的症狀,所以過了一月後發覺沒有生育,便情緒非常急躁,一直在撞籠子。之前教了他不少養兔辦法的老仆便教他再養只公兔,讓阿雪真的懷上了,就沒這種麻煩。
莫沅澤去請教了徐素梅後,親自去挑了只公兔。
叫阿白。
好吧,阿雪和阿白在一起一個半月後,阿雪真的懷孕了。
兔子懷孕到生下要一個月左右,然後再休養,到小兔子能抱出來,也過了好些天了。也是最近小小兔子都長齊了毛,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莫沅澤才會抱着最愛頑的一只出來給小叔炫耀。
莫驚春僵直地看着放到他膝蓋上的小兔子。
這小小兔子半點都不畏懼,甚至還不斷聳動着粉紅小鼻子和三瓣嘴,然後竟然朝着莫驚春的小腹竄了過來。
不,莫驚春在看它撞了幾下後,驀然明白它要作甚。
它……似乎是覺得他是同類,略顯焦躁地在推他,想确定為什麽“這只兔子”顯得如此古怪。
又大,還沒有尾巴。
其實是有尾巴的。
莫驚春面無表情地将這只小小兔子捉起來還給莫沅澤。
只不過是藏在了衣服裏。
為什麽他會讀懂一只兔子的感覺?!
莫驚春險些失态,立刻轉移了話題,“祖父和你阿耶呢?”
莫沅澤摸着小小兔子的尾巴,有點疑惑地抱着它,不知道為什麽它一直想要爬到莫驚春的身上去,“清晨來了幾個人,說是祖父的舊識。祖父出去了。阿耶和阿娘好像是去誰家拜訪了,我在陪老夫人。”
他還給自己安排了活計。
莫驚春笑了笑,莫家沒分家,這些對外的應酬只要大哥大嫂出面便是,不帶小侄子的話,去的估計便不是幾家親戚了。
他将小孩圈在身邊教了半個下午的字,弄得他恹恹跑了。
連帶着小小兔子也揣走。
莫驚春察覺到兔尾巴動了動,像是因着他的心事兒有所反應。
便算是真的能懂,也需給他藏好了!
兔尾巴蔫了吧唧。
可惜的是年關一閃而過,再是閑散,到了初八還是要去上值。
宗正寺清閑得很 。
剛鬧出一樁大事,現下整個宗正寺已經透着一股佛氣。
莫驚春從右少卿得知這宗正寺上下在過節的時候都去拜了拜佛,沾染了一身檀香佛氣,“說不定佛祖保佑,就不出多大事情呢?”他誠摯地希冀。
莫驚春:“……為何不去道教?”
而且佛道也都在宗正寺的管理下,這宗正寺的官員還真的去求神拜佛,怎麽聽都覺得有些古怪。
右少卿從懷裏掏出幾枚符箓,誠懇地說道:“也去了。”
莫驚春嘆服。
但這把火因宗正寺而起,卻燒不到宗正寺來。
新年剛過,就源源不斷有各地的折子遞來,說的是年關如何難熬,又有多少宗室為親人焦急等等,再有的直白些便懇請正始帝收回成命,或是再細細斟酌。
也有的暗求陛下就此收手的。
最後這類人其實看得最是分明。
公冶啓的目的不在于此,也不止于此。
對于前頭的那些折子,他只是冷冷一笑,朱筆在上頭毫不猶豫地塗上“兒可代換之”的詞措,而後直接将其打發還回去。
不知那些宗室接了折子,可會因為這上頭的輕蔑話語氣得颠倒?
然正始帝的強硬,讓朝臣明白木已成舟。
此事的風波,便暫時被按下。
雍州的災情也逐漸平複下來,随着開春,流民開始在新任郡守的妥善安置下回到了原址,只要土地還在,人還在,一切便還能活下去。有了赈災的銀兩,再有正直善政的郡守,雍州一事總算平安度過。
莫驚春這些天巡視了一下宗正寺內的情況,看着大家剛過節都懶散得很,便尋了個辦法讓他們抄書。倒也不是閑着沒事幹,而是将那些要緊的卷宗謄抄一遍安置在別處。
左右少卿倒是很贊同。
公冶皇室此前出的事,不就是有人試圖篡位,在攻入京城的時候還放火燒了宗正寺一帶,險些将這些都付之一炬。
莫驚春也沒閑着,而是和大家一起抄。
他最近不知為何總是有點躁動,像是年少時一身力氣沒處花,每次都要出去外面跑馬或者是和大哥纏鬥,将力氣都在演武場上耗光才行。
莫驚春今年這年歲,還有這鼓噪感還真是稀奇。
他白日在宗正寺抄書,晚上回了莫府,倒是去演武場揮灑汗水。
莫廣生見了有趣,換了衣服也下場與他交手。
莫驚春走的是文官,雖然還是會保持着習慣錘煉,到底是比不得莫廣生這武将,好幾次被摔打在地上,慣出了一身傷痕。
結果被一聲滄桑的聲音喝止。
莫飛河背着手站在場邊,白花的頭發絲毫擋不住他的威嚴,他可是堂堂輔國大将軍,一身殺意收放自如。就算是老了,沉着臉都足以讓莫廣生和莫驚春心裏發憷。
莫沅澤遠遠躲在後面,原來祖父有時候會這麽吓人。
莫飛河把莫廣生訓了一頓。
“子卿是文官,你以為跟你軍中操練的士兵一樣皮糙肉厚的?”莫飛河冷冷說道,“手癢了不會找你那幾個親兵練練手?”
莫廣生讪笑,“兒子不是看子卿手上還有老繭,知道他還在勤于練習嘛,這才想着試試。”
莫飛河狠狠拍了一記他的後腦勺,“要是打出個好歹,我讓你繞着京城跑百圈!”
莫廣生臉煞白。
那不僅丢臉,還累死個人。
莫驚春慢吞吞從地上坐起來,無奈地說道:“父親,不怪兄長。是我方才有些煩躁,出手不得章法。”
他雖然比不得莫廣生的身手,但是最近不知怎的一身蠻力,其實有幾下還弄得莫廣生生疼,這才讓兄長不知不覺用了十足的力氣。
莫廣生将他拉起來,拍着他肩膀說道:“出什麽事了?”
莫驚春搖了搖頭,擰眉說道:“許是春日到了。”
莫廣生哈哈大笑,搖着頭大力拍着他,“這話卻是說反了吧?夏日生躁,可若是春日,哪裏來的躁意。”
春日萬物複蘇,生機旺盛。
可那是世間一切的生機,與人又有什麽幹系?
又不是動物。
莫驚春的臉色一木,忽而看向莫沅澤。
以及他手裏的小寵。
他特別喜歡那只活潑的小小兔子,走到哪裏都要帶到哪裏。
難道……
【春天,是萬物複蘇的季節,也是繁衍的季節】
莫驚春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開始每日每日都在演武場出現。
莫廣生去瞧了他幾日,然後在某日夜裏将他強行帶了回去。
“你從前都沒這麽賣力過,筋骨都拉傷了沒感覺嗎?”他冷着張俊朗訓斥二弟,不許他再苦練了。
無法,莫驚春只能強忍那古怪的躁意去上值。
朝會時,張千钊看了眼他便大吃一驚,“你臉上這是怎麽回事?”擦傷了一小塊,正在眼角下。
這正是莫廣生先前發怒的緣故。
勤加練習不是壞事,可力有未逮便容易傷及己身。精疲力盡倒下時,要是那石子再偏差半分,他的眼睛還要不要了?
莫驚春眼也不眨地說道:“陪家人練習。”
三步開外的莫廣生聽到,無言地翻了個白眼,不去理他扣鍋的行為。莫家父子三人同朝,也是最近的常事了。
邊關沒什麽異動,看起來是真的被打怕了。
這無疑是一樁好事。
勝仗雖好,軍費卻如流水,戶部尚書見着莫家父子虎将便要發愁。
今日朝會并無要緊事,只除了江浙一帶遞上來的折子,不過皇帝只看了看,便暫時壓下不提。而後散朝的時候,莫驚春被從後趕來的劉昊攔住,笑着請去了禦書房。
莫驚春不緊不慢地跟在劉昊的身後,到了禦書房時,方才知道裏面還有幾位內閣大臣。
他便在外間稍作等待。
待以許首輔為首的內閣大臣出來後,莫驚春方才出現。他也不是刻意避讓,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陛下。”
入了書房,莫驚春恭恭敬敬地行禮。
公冶啓正在批改奏章,他的速度并不慢,一眼掃過一般能得知其意,遇到有用的态度便好些,遇到花團錦簇卻空無一物的文章便怒罵一頓,非常之毫不留情。
被痛批的官員看着上面洋洋灑灑的墨寶,怕是要厥過去。
“坐。”
公冶啓手裏正剩下右邊一堆,頭也不擡地說道。
莫驚春身後的門關上,他略頓了頓,還是自尋了位置坐下。
禦書房內很是靜谧,只感覺到沙沙的聲音,以及偶爾公冶啓低低怒罵的話語。他偶爾說話實在是毒,莫驚春不必想都曉得被他盯上的官員該是有多慘。
但細想,有誰比他還慘?
他盯着屋內照進來的光影不知不覺走了神,直到一雙靴子出現在他眼前,莫驚春才驚得跳了起來。
公冶啓正站在他面前打量着他。
應該說,是在打量他臉上的擦傷。
“怎麽回事?”公冶啓不疾不徐,聲音沒透出半點情緒,眼底卻是幽深,“近來夫子似乎有些煩躁。”
莫驚春微頓,沒料到陛下如此觀察入微。
“臣只是想趁着父兄還在,好好錘煉自身。”
“撒謊。”
公冶啓冷冷說道。
許伯衡的評價沒錯,他像是天生長了一對利目,哪怕再精密的謊言在他面前也少了土壤,總是會被擊潰。
莫驚春抿唇,藏在袖裏的手指微蜷縮,像是想用勁。
公冶啓也不等他的回答,突地抓住他的手腕粗魯地拽過來,而後将朝服袖袍撸了上去,失去了厚重官服遮掩,淡淡的藥味便從裏面飄了出來。
“夫子是想回答寡人的問題,還是等寡人都扒了看個分明?”
“陛下!”
莫驚春心驚肉跳,厲聲喝道。
這是如何污言穢語!
與之前種種趣味不同,這劍指莫驚春本身,其微妙的偏差,讓他頓覺不妙。
公冶啓目光炯炯,卻不是在說假話。
威迫之下,莫驚春不得不狼狽護住身前衣襟,語氣艱澀地說道:“那兔尾,有點影響。春日,向來都是,生機盎然的時節。”
他說得又慢又晦澀,即便是公冶啓,也幾乎辨不出來。
然公冶啓費了些功夫思索莫驚春曲折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