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11
我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暈血的呢?好像是在我15歲那年。 這麽算算,那已經是17年前的事了。
那年夏天我中考,那是我生命中最幸運的一次考試,我破天荒地比平時多考了40多分,一下子就夠到了市重點高中的統招線。
那是我做夢都沒想過的成績,記得我爸媽高興得都快瘋了。 晚上我窩在沙發裏挖着冰淇淋看電視,我媽就在卧室裏給親戚們挨個打電話,她激動得聲音都是顫的,打着打着還哭起來了。
我語文作文寫了怎樣的立意、數學最後一道大題有沒有解出來,其實那時我早就忘了。 我只記得考試的時候我特別慌,慌得手都在抖,因為試卷太難了,我有無數道題目都不确定,計算也全都亂了。 可最後怎麽卻會考了這麽高呢,我想不通。難道那些題目全都剛好猜對了嗎?
我捧着那盒冰淇淋吃不下去,慢慢地那溫度浸透了我的指尖,我開始發冷。我關了電視,上床鑽進被子,我媽還在隔壁通着電話:“是啊,這孩子真幸運。是她有福氣……”
可人的幸運是守恒的,後來在去高中報道的路上,我們出了車禍。
在那個幸運的夏天,我爸媽高高興興地走了。 我被卡在後車廂歪斜扭曲的鐵皮裏失去了知覺,直到聽見救護車聲音我才努力睜開眼睛,滿眼都是鮮豔瑰麗的紅。
我是從那開始見不得血的,不過這事趙知硯應該不知道。 他轉來我們班已經是高一下學期的春天,那時候我早被當瀕危動物似的保護起來了,當着我的面,同學們都盡量不談“車禍”“父母”這樣的字眼,課文裏涉及時也被老師一帶而過。
那場車禍成了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大家一起幫我保守着,誰要是不小心提起了都會被噓聲制止。 更何況趙知硯當時那麽自閉,總把自己藏在教室最不起眼的角落裏,連體育課地點都不會開口問人的,又怎麽會有機會知道我這個毫不相幹的同學的家事。
我猜趙知硯不知道,他還真就不知道。因此當他聽我三言兩語說完,他整個人愣住了,過了好半天才放下勺子:“抱歉。” 我搖搖頭,低着眼繼續喝湯:“沒關系啊,很多事過去就是過去了。再說都這麽多年了,我也早快忘了。”
他望着我不說話,似乎還在為無意間引到這個話題而愧疚。我想了想,又笑說: “其實,我爸媽活着的時候對我也沒多麽好。他們三天兩頭地吵架,把家裏砸得亂七八糟,我爸在外面養女人,我媽也把錢都賭光了。
“……你知道我媽在ICU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嗎?她說‘冰箱裏有飯,餓了記得吃’。可我回去打開冰箱一看,哪有什麽飯啊,冰箱早就空了。就只有我吃剩的那盒冰淇淋,孤零零地躺在裏面。”
一個空空如也的家,還有半盒凍得發硬的冰淇淋,那是我的父母留給15歲的我的全部。 我記得從醫院回去後,我頭上纏着紗布,坐在嗆起飛灰的水泥地上一勺勺挖着冰淇淋往嘴裏塞,我牙關在打戰,太陽穴冰得一陣陣鈍疼,可我停不下來。
這麽想想,我應該也是從那開始對冰淇淋上了瘾的。
……沒注意,我好像把這頓飯搞得越來越凝重了。 趙知硯垂眼坐着,飯也不吃了,我尴尬地咳了一聲,伸手去端他面前的蔬菜湯:“都涼了吧,我去熱一下。”
其實我只是想找個借口逃開這兒,我可沒那麽賢惠,怎麽可能真的幫他熱湯。我也以為趙知硯能懂我的,誰知道他不懂。 他抓住了我的手:“沒關系,不用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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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桌邊,看着他單手把碗端起來,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那樣半涼不暖的溫度,他這有胃病的人喝了肯定是不太舒服的,可我也說不出什麽,很快趙知硯喝得底都不剩了,他仰起頭,把空碗遞給我:“謝謝。”
這麽客氣不是他風格,聽着實在是別扭。我忍不住“切”了一聲:“你不讓我對你講“謝謝”,那你自己剛剛說的是什麽?” 他愣了愣,我搶過碗轉身,對他嗤之以鼻:“趙醫生,你有點原則吧。”
我跑到廚房裏刷碗,想着出去了跟這人也沒什麽話說,幹脆就越刷越慢。 不過水聲開得不算大,便也能聽見他在客廳的動靜,起初他給自己倒了杯水喝,沒多久他手機響了,他接了個電話,然後就是椅子拉開的聲音,我知道他在朝我走近。
“過會有人要來,”他站在廚房門邊,露出半個身子,“晚報記者,來采訪。”
你別說,那記者還挺漂亮的。
我一打開門就先看見她那一頭柔順的長發,不過她沒看我,她望向站在我身後的戰損的趙知硯。 我也不是不會看眼色的,于是趕緊讓到一邊。趙知硯朝她點點頭,把他唯一還能用的那只手伸了出去,她立刻用雙手回握,臉上浮現出一種心疼又哀傷的表情:“趙醫生,您受苦了。”
這倆人在樓道的黃昏裏四目相對,那女的含情脈脈跟拍偶像劇似的。 哇,看得我都快心動了。
她挽着趙知硯往裏走,身後留了一路發香,還跟了一個攝像大哥。 我沒去打擾,他們在陽臺采訪錄像,我就坐在客廳慢悠悠削着蘋果,不過我猜那記者并不想吃蘋果,所以我削得很慢很慢。
陽臺的落地門被關上了,他們聲音模模糊糊,斷斷續續的。 我聽不清,就只能透過玻璃去看,從我那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趙知硯的半張臉,他整個人很平靜,臉上沒什麽表情,時不時地點下頭,看起來在認真聽那記者講話。
我感覺我已經削了一個世紀的蘋果,他們那邊還沒完。 後來我閑得無聊了,就端起蘋果朝陽臺走過去,還沒有很靠近,趙知硯先發現了我,目光透過玻璃門向我投過來。 與此同時,我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我詢問了今天值班的護士長,聽說持刀者并不是您的患者家屬,甚至他們跟您素不相識。那麽今天淩晨您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并跟他們起了沖突呢?” “我路過。”
“您上前是想替那位主治醫生解釋嗎?您是知道自己的同事正在裏面進行手術,擔心他的注意力受到影響才那樣做的嗎?” “倒也不是。”
“您沖過去的時候想過後果嗎?想過自己會因此受這麽嚴重的傷嗎?對方人多勢衆,還拿着手術刀……” “這誰能想到呢。”
我:“……” 怎麽聽着陰陽怪氣的,這人能不能好好說話。 代入感太強,我已經忍不住要沖進去摁着趙知硯揍一頓了。
而且——就這樣還能聊這麽久?記者,辛苦了。
我站在攝影大哥身後,隔着玻璃對趙知硯翻白眼。趙知硯也斜眼瞥着我,我們用眼神交戰,而那記者不死心,還在唰唰地翻着手裏的文件。
“我們也看到了醫院的監控。”過一會她說,“我注意到您當時好像是看見了一個女孩才沖去的,擠進人群後就一直護在她前面,有幾刀好像也是為她擋下的。您認識她嗎?您的舉動是為了保護她嗎……”
?哦,這就有點意思了。 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居高臨下地看着趙知硯。這人面不改色,淡淡地把視線偏開。
“我不認識她,”他說,“那位女孩也只是來胸外就診的一名普通患者,看到有其他患者的家屬在鬧就站出來說了幾句,結果立刻被家屬持刀威脅。當時情況很危急,我作為中心醫院的一名醫生,保護患者的人身安全是我職責所在。所以我沒來得及想太多,為患者擋下危險是我的本能……”
我:“……?”
這不是也挺會說的嗎?好個本能,好個職責所在,我都要感動得流淚了。 感動中國十大醫生,我第一個就要頒給趙知硯。
我聽不下去了,再說反正也不會有人吃蘋果的。 我轉過身去要走,那記者忽然又問:“那您這次受傷情況怎樣?我聽說當時非常危險,您全身多處刀傷,失血……”
我聞聲頓住步子。 但趙知硯反應很快,他立刻打斷了她,我沒能聽見後面的:“受傷當然會流血了。”
記者一下子哽住。趙知硯笑了笑,停頓一會,放緩語氣繼續說:“又不是多麽嚴重的刀傷,沒什麽危險的。你剛說的這些是急診科褚霖告訴你的吧?他那人比較誇張,不用理他。”
又說:“沒傷到神經,這對一個外科醫生來說已經很萬幸了。”
他把這話題一帶而過,記者随和着點頭,也笑了:“您很幸運。” “是。”他沒否認。
說那話時,忽然他就擡起眼來,重新望向了我。 “我特別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