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17
“來醫院陪我吧。”
明明他是在麻煩別人,他語氣倒是理所應當的。神色也淡淡的,好像并沒覺得哪裏不妥。 我“啊?”了一聲,覺得好笑:“讓我大年三十陪你值夜?憑什麽啊。”
他沒說話,我忽然很煩躁,繼續說:“你自己不能值班嗎,為什麽非要我陪?我今天剛放假,我不累嗎,我沒有自己的事情嗎?趙知硯,我好像沒這義務吧。”
我機關槍似地掃射他一頓,趙知硯只是默默承受着不做聲。 而說完最末一句,我也猛地愣住,我意識到自己突然失控的情緒,其實他全程都是平靜的,也并沒有真的強迫我去怎樣,反倒是我自己聲音越來越大,說着說着還炸毛了。
戛然而止的瞬間,空氣靜得很詭異。 我不想理他,扭頭看向窗外,琢磨自己忍不住發火的原因,究竟是因為趙知硯試圖支配我的時間所以讓我反感,還是單純因為我累了想休息,不願浪費精力去熬一個無關緊要的夜。
好像都有些,又好像都不太是。我找不到清晰的緣由,郁悶得有些心煩,趙知硯輕聲道:“你別多想。我只是擔心你一個人在家會害怕。”
我怔了怔,回過頭來。
公交車在雪夜裏行駛着,窗外時不時晃過光怪陸離的霓虹燈。他端坐在我身邊,還是半分鐘前的姿勢和神情,我那番張牙舞爪的激烈言辭好似并沒影響到他,他依然是心平氣和的。 剎那間我也後知後覺,原來他真的只是好意。
十多年前的那場交通事故裏,我的父母車禍身亡。相比起來我的傷要輕得多,只是些骨折和輕微的腦震蕩,再加一點點應激障礙。 當時新聞報道說我能活下來是個奇跡,那根斷裂變形的鐵架離我心髒不到半公分,再深一點我也要沒命了。
我傷好出院後,班主任和社區志願者輪番帶我去做心理疏導。那時他們常說的一句話是,等一切都恢複了,我就可以繼續過正常的生活。
可實際上,一直到現在我也沒有恢複正常。 那場車禍讓我一夜之間多了很多害怕的東西,後來這些年裏,我像得了心髒病似的受不得半點驚吓。
我害怕突然間出現和靠近的物體,怕刺眼的光和過度鮮豔的顏色,怕尖銳或震耳的噪音。 我怕血,怕雷電。 還有就是,怕過年時漫天綻放的煙花。
我有些失神地望着趙知硯,好半天,我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他卻好像并不在意,指節磕了磕傘柄說:“想知道,就知道了。”
我沉默地咬緊下唇。雖然聽不太懂這人模棱兩可的答複,但事實很明顯,我錯怪了他,還罵了他。 我別着頭不做聲,過一會,趙知硯重新開一次口道:“來陪我。行嗎?”
我擡起眼時,他也正看着我:“我想喝紅豆湯了。”
大年夜的醫院真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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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進醫院時是晚上九點多鐘,外邊正在下雪。 我一手拿着傘,一手拎保溫桶,整個大廳空蕩蕩的沒幾個人,一些科室病房亮着燈,也都聽不見什麽動靜。
我跟着路标去胸外科,趙知硯的二線值班室不算難找。我推門進去,偌大一間屋子裏只有他一個人,他正站在窗邊看雪,聽見聲音,轉過身來。
第一眼居然不是看我,而是望向我手裏的保溫桶。 我翻個白眼,把桶重重頓在桌上,趙知硯就像被投喂的動物似的,立即走過來打開蓋子,把紅豆湯倒進碗裏開始喝。
漸漸地,值班室裏彌滿了紅豆香。 他邊喝邊說:“除夕夜一般不會特別忙,急診來叫的話你也不用管,我去會診,你在這兒待着就行。那邊有床,你可以睡,明早八點交接班,到時候咱們一塊回家。”
他說了一大堆,聽起來是挺貼心的,實則一句有用的都沒有。 我不在這待着,難道還能跟着他去看病?我想管閑事也沒那本事;還有,那麽大一張床擺那兒,難道我自己看不見?我困了當然會去睡。
我在心裏杠了他千八百遍,不過大過年的,還是和氣點。 因此我只是笑了笑,趙知硯又問:“來的路上冷嗎?” 我搖頭,他仔細看看我,皺眉說:“嘴唇都凍紫了。”
可見除夕夜值班是有多無聊,好好一個啞巴都給變成話唠了。 我嘟囔一句“吃東西都堵不住你的嘴”,自己搓着手走到空調邊取暖,後來趙知硯喝完了紅豆湯,很自覺地跑去刷保溫桶,我則拉一張椅子坐下來玩手機。
沒過一會,有人輕手輕腳推門進來,順帶一陣好聞的香水味。
一張很幹淨的臉,簡單的馬尾束在腦後。姜曉園探着腦袋在值班室掃視一圈,看見我很驚訝地說:“咦,小梁姐姐!趙醫生呢?”
這姑娘就是趙知硯出事那天跟醫鬧家屬争執的那個病人女孩,大學剛畢業,年紀輕輕得了食管腫瘤,好在是良性的,手術切除了,那天剛好是來醫院複查。
她的主治醫不是趙知硯,原本他們兩個不會有交集的。 誰成想鬧了那麽一出,趙知硯算是替她擋了刀,這姑娘給吓壞了,心裏過意不去,趙知硯休假的那陣子她常提着些補品來家裏看,一來二去的我們就認識了。
此刻我比她更驚訝,這個時間不在家吃年夜飯,大晚上跑來醫院幹什麽。 姜曉園嘆了口氣:“我奶奶在這兒住院呢。我陪床,已經好多天沒回家了。” 又說,聽護士講趙知硯回來值班了,所以趁奶奶看着電視,她溜出來看看。
正說着,趙知硯拎着桶回來了。姜曉園很高興,跑過去問這問那,又翻過他右手,要仔細看看傷口愈合沒有。
這小姑娘一來,值班室就像撲進只快活的小鳥。我們聊了一陣子,後來她說該回去照顧奶奶了,臨出門卻又猶豫半天,說走廊裏空空的好吓人,她一個人害怕。
我推推趙知硯:“你送她回病房呗。” 那人看着手機,頭也不擡地對姜曉園道:“你來的時候不也是一個人?”
……這死直男。 我正要訓斥他,趙知硯又淡淡說:“我不能離崗。你閑得沒事,你送吧。”
我陪姜曉園回去,我不認路,只能跟着她瞎走。送到病房前,我透過玻璃朝裏面看,衰老而枯槁的老人躺在床上,身上插着管,眼望着電視一動不動。
莫名地,我心抽了抽:“這是……” “奶奶是食管癌。”姜曉園說。
奶奶是食管癌,她是食管腫瘤。有些相似的巧合,我記起賀秋蘭說的,趙知硯爺爺是得肺癌死的,趙知硯的父親也是。 我一時說不上什麽滋味:“你也要多注意身體,知道嗎?”
“我知道啦姐,”她點點頭,笑着催我,“你快回去吧,不然趙醫生該等急了。”
我看着她進了病房,才慢慢往回走。 也難怪姜曉園害怕,這大半夜的醫院走廊死靜死靜的,陰冷的風吹過門縫吱呀怪叫,燈管電壓不穩了還顫悠悠的。
我一個人走得心咚咚直跳,耳邊只聽見我自己的腳步聲。 我一溜小跑到電梯間,紅色的數字一層層蹦下來,終于到我這一層,停住了,電梯門緩緩打開。
門開的一瞬,我身後起了陣風。那時我只想着趕緊鑽進電梯,卻沒料到裏面也會有人,因此當我擡頭驟然看見一張臉,我整個人哆嗦了一下,驚叫着往回退。
我那一嗓子把趙知硯也吓傻了,他快步從電梯裏出來,緊緊抓着我胳膊:“你怎麽了?”
聽他這語氣還挺無辜呢。我心跳得又快又亂,頓時覺得有股無名火蹭蹭地往上冒。 “你說怎麽了!”我用力推開他,“你不是玩手機嗎?不是不能離崗嗎?那你又過來幹嗎啊!大半夜一聲不吭地站這兒,穿着白大褂跟個鬼似的,吓死我了!”
我真的太受不了這個了,歇斯底裏地沖他一頓亂喊。喊完了,我才發覺自己身體在顫,嘴唇也抖得厲害,臉頰邊涼涼的,不知道什麽時候眼淚已經流下來了。
我一下子愣住,趙知硯站在我面前,眼底也全是震驚。 頓了兩秒,我別過頭去,有些慌亂地拿手背抹臉上的水:“對不起,我……我以前沒這麽膽小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我今天……對不起啊……”
我語無倫次地說着,實則我腦子早木了,什麽話都組織不出來,只好混亂地向他不停道歉。 心髒還在我胸腔裏劇烈地跳,它撞得我難受。我艱難地吞咽,擡起手想去捂一捂,在那個瞬間,趙知硯忽然把我拉進懷裏。
來不及反應,呼吸間已全是他的味道。我怔怔地沒掙紮,他低着頭把我按得很緊,右手一下一下撫着我的後腦:“我的錯。”
他只說了這麽一句,接下來就是沉默。我任由他抱着,他呼氣的熱度一陣陣掠過我的側頸,我的臉貼着他胸口,好像聽見了他的心跳。
很久很久,他慢慢松開我問:“好點了嗎?”
他撤去胳膊,微涼的空氣便重新包圍了我。 我垂下手去,輕輕點了點頭,趙知硯“嗯”了聲,然後後退一步。 如無事發生般,我們之間又重新回到那個禮貌而得體的、不遠不近的距離。
“醫生穿的白大褂其實挺髒的。”他背過身,去按電梯的按鈕,“還好,我這件剛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