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春日宴(二) 只一瞬,便足夠耀眼
福瑞心中微怔,面上卻絲毫不露,只恭敬的道了聲“是”。
昭陽公主滿腹狐疑,她看看容洵,又看看福瑞,實在搞不清楚他們葫蘆裏在賣什麽藥。
說好的要讓雲羨難堪呢?這一會子送首飾,一會子送衣服的,什麽意思?敢情壞人都讓我一個人做了?
昭陽公主有些坐立難安,她想開口詢問,卻見容洵已阖上了眼睛,頗有些閉目養神的意思,她回頭看看福瑞,他亦是無奈的搖了搖頭,似乎也不解其中關竅。
得了,還是她自己想罷。
昭陽公主歪了身子,一手握着酒盞,一手支着腦袋,有一下沒一下的轉着那酒盞,思考着待會分寸如何拿捏。
是了,現如今擠兌人也得拿捏着分寸,她這個公主可太難了。
正想着,竹筒中的茶盞已悠悠轉到了眼前。
昭陽公主強打了精神,擠出一抹笑來,道:“時間到了。”
衆人應聲停下了手中的筆,齊齊坐起身來。
昭陽公主轉頭看向容洵,道:“陛下可要随我一同去瞧瞧?”
容洵半睜了眼,道:“朕素來不喜這些,阿姐自去便是。”
昭陽公主也不再勸,只讓丫鬟扶着,款款起身。她一手背在身後,一手虛扶在那丫鬟的手背上,繞過身前的案幾,朝着場地中間走去。
衆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她的身影,有緊張,有期待,各個都存了一展風姿的心,盼着昭陽公主對自己一番評定贊嘆,便可在京城一舉成名。
只有徐思溫回過頭去看了雲羨一眼,見她神情自若,也就安下心來。
他這個表妹,旁的不論,單論心理素質,倒沒輸過誰。
昭陽公主心裏揣着事,也就無心去看旁人的詩作、畫作,只在路過時大致裝個樣子,便徑直朝着雲羨走去。
水紅色的蔻丹落在灑金宣紙上,宛如那紙面上綻開的花,只一瞬,便足夠耀眼。
雲羨眯了眯眼,順着那抹水紅色看去,只見昭陽公主已将宣紙捏在了手裏。
她眉目和煦,似是被陽光晃了眼,微微的轉了轉身,把頭湊得離宣紙更近了些。
“雲羨姑娘,這是你寫的?”
“是”。雲羨淡定說着,心裏卻向唐代詩人韓翃賠了一萬句對不起。她也是沒辦法,她雖學的是考古,讀讀古文、寫寫繁體字都還可以,作詩實在是超出她的業務範圍了。
“雲羨姑娘,只這一句,我便敢說,今日無人能比得上你。”昭陽公主忍不住贊嘆道。
雲羨抿唇淺笑,道:“殿下謬贊。”
昭陽公主見她喜怒不形于色,便愈發喜歡起來,畢竟這個歲數的姑娘,大多是有點虛榮的。
雲羨不是喜怒不形于色,她是早知道昭陽公主會這麽說,她背的可是千古流傳的詩作,那是經歷了時間考驗,大浪淘沙一般被讀書人們細細挑出來的。就在場的這些權貴子弟,不是她瞧不起人,和大詩人的詩作比,那真是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此言一出,衆人皆有些嘩然。
秦沅仗着自己與昭陽公主的關系,第一個便跳了出來,大膽道:“不知這詩句是如何玄妙,我倒想瞧瞧,不知表姐是否允我一觀呢?”
昭陽公主素來知道她的性子,只當她是孩子,并不與她計較,只朝着她笑笑,道:“我念出來也無妨,若是有誰自問寫的比這句詩好,也不妨念出來,咱們一起評斷評斷。”
她說着,也不等衆人開口,便徑自念起來:“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随着她話音響起,衆人的臉色也從不屑漸漸轉為震驚,最後,竟是心服口服了。這樣的詩詞,別說是現場寫,就是回去醞釀多日,又有祖宗保佑,也未必寫得出的。怕是只有祖墳上冒青煙,才勉強能得上一首。
昭陽公主看向秦沅,道:“阿沅,你可服氣?”
秦沅紅了一張臉,半晌說不出話來。
容洵倏爾睜開眼睛,從“春城無處不飛花”這句開始,他就凝了神,屏息靜聽着,到最後一個字結束,到最後一個字結束,竟如鐘磬之音般,在他耳邊響徹,久久不息。
他眼底夾雜着一絲打量,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玩味之意,遠遠的凝望着雲羨。
不知道為什麽,雲羨竟感受得到他的目光,那種清冷淺淡,并不灼熱的目光,仿佛他能看穿她的心似的。
看穿她的提防,她的無奈,以及對于借用古人詩句的深深內疚。
遠遠的,她回望了他一眼,又趕忙低下頭去,像是被看穿心事的孩子,躲避不及卻又無處可藏。他明明那麽年輕,眸子卻深不見底,像是一把最犀利的劍,直直的劃過她的皮肉,通到骨血裏去似的。
在觸到她眼神的一剎那,容洵唇角的玩味化為一道淺淺的笑意,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興許……興許是她事先知道了題目,早已備下了詩句也未可知。”秦沅忍不住嗫嚅道。
劉子寧聽了,神色一凜,肅然道:“雲羨,陛下和殿下面前來不得半點弄虛作假,你雖是我妹妹,我也不能偏私。你在家中從未作過詩詞,這樣的詩句又哪是你一個小姑娘能随随便便寫出來的?你若是認錯,現在還來得及!”
劉念見蕭敘白看向雲羨的目光中隐隐有贊許之色,早就恨得牙癢癢,如今聽劉子寧說了,趕忙道:“哥哥別胡說,姐姐方從涼州過來,哪有法子找代筆呢?”
她刻意咬緊了“涼州”兩個字,是了,一個從未在京城過過寒食節的人,怎麽寫得出這樣的句子呢?宮廷、王侯,涼州有嗎?
此言一出,衆人都紛紛議論起來。有的是恨雲羨奪了頭籌,心有不甘;有的是趁機起哄,湊個熱鬧,還有的是與劉念和劉子寧交好,他們自家兄妹都說了,旁人也就不必給丞相府面子了。
徐思溫冷笑道:“你們這話說得偏頗,技不如人便如此折辱旁人,算什麽君子?”
他站起身來,走到雲羨面前,道:“此題目是殿下當場所出,雲羨又不是神仙,如何能事先知道?還說找什麽代筆,我瞧着便是把京城中的讀書人都找來,給他們三天三夜,也未必寫得出這樣的句子。”
他目光灼灼,直看得劉念雙頰飛紅。她一貫認為這個表哥好脾氣,倒沒見過他這般疾言厲色的模樣。
徐寄柔擔心徐思溫與劉子寧、劉念起了沖突,鼓起勇氣道:“蕭公子文采承殊渥,此事你怎麽看?”
此言一出,衆人都齊齊看向蕭敘白。
他素有才名,是京城中排得上號的才子,從來又有克己複禮、雅正端方的名聲,為人處事都挑不出錯來,他祖父、父親又是當代大儒,算得上書香傳家,世代清白。由他評斷,也算恰當。
蕭敘白站起身來,修長挺拔的身軀遮住了身後的大片陽光,暗光之下,越發顯得他眸子晦暗而幽涼。
他的目光只是輕輕掠過雲羨的臉,很快便看向正前方。
他知道,雲羨正在望着他,她是那樣的平靜,好像根本沒指望他站在她那邊似的。
這種不被期待的感覺席卷了他全身,如同墜入冰窖一般,連指尖都失去了知覺,涼的徹骨。
他的眼眸越發陰沉,張口的一瞬間,嗓子竟有些啞,他沒有停下,只是平視前方,微涼的語氣如同嘆息,道:“我素來不信天資,此詩沒有數十年功力,必不可得。”
數十年……雲羨才幾歲?
“你這是什麽意思?”雲羨昂首道,眼中滿是不屑。
蕭敘白坐下來,沒有再争辯,只是唇抿得更緊。
徐寄柔看了蕭敘白一眼,怯生生道:“雲羨表妹,蕭公子的意思是,他不信這是你自己作的。我……我信他說的。”
“阿柔!”徐思溫斥道。
徐寄柔趕忙住了口,把頭低低的埋了下去。
“我的事還用不着旁人評斷。”雲羨斬釘截鐵道,她看向昭陽公主,道:“公主若是不信,不若再出一題考我,倒可堵住旁人的嘴了。”
開玩笑,唐詩三百首她倒背如流,就不信有什麽題目能考住她。
昭陽公主一怔,轉而笑道:“雲羨姑娘機智,這倒是個好法子。”
她說着,看向秦沅,道:“阿沅,你鬼點子多,你來出罷。”
秦沅眼眸微轉,勾了勾唇,道:“那便作首悼亡詩罷。”
她從來都不管不顧,倒沒想到昭陽公主的處境,除此之外,這題目倒算出的恰到好處。若是事先備好了詩句,只怕備多少都不會備悼亡詩,畢竟這樣的日子,誰都不會去觸黴頭出這樣的題目。
昭陽公主自然更不會。
衆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感嘆着秦沅當真是不怕死。
容洵的眸光冷了三分,剛要開口,便見昭陽公主吸了吸鼻子,道:“也好。”
昭陽公主明明着了一身大紅色的衣裙,可在她擡頭的一瞬間,雲羨分明覺得她是那樣的落寞和寂寥——是再多的熱鬧都掩蓋不住的。
胭脂水粉之下,她的眼底微紅,連同眼角的皺紋都清晰了幾分,臉色愈發蒼白,眼眸中滿是疲憊與酸澀,她擠出一抹笑來,道:“讓大家見笑了。”
她撫了撫鬓邊的白瓷珠釵,擡頭看向雲羨,道:“雲羨姑娘,我夫君叫做紀輕舟,你大概沒聽過他的故事,他已經去了很多年了。我認識他的時候,正是他最得意的時候,他出身将門,又年少成名,自是風華絕倫。只可惜……不過也好,戰死沙場是他最喜歡的歸處。”
“我想請你為我寫一首悼亡詩,悼念他……我本是想自己寫的,可無論怎麽也寫不好,今日便麻煩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