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鳥的幸福 (1)
一大早,何雙雙就去深度一九七五報到,一進門就聽到姐夫亮亮說,周彥病了,腸炎,昨晚拉得都脫了水,最後還發起了高燒,他自己打電話叫的救護車。亮亮一大早就叫後廚做了粥送到醫院,周彥難受得一口沒吃。
何雙雙想起自己的那杯“戰國七雄”,心虛不已。
原本,今天是個好日子,何雙雙拿到了上個月的結算款,整整五千元。她小心翼翼地跟自己的姐夫打聽吧臺裏的酒水質量,亮亮很随意地回答,那是酒嗎?那不是酒啊!好多都是水摻的色素,去年裝修的時候設計師覺得那些顏色灌進瓶子裏好看……
就這樣,懷着一肚子鬼胎的何雙雙去超市買了各種補品。照顧病人她沒經驗,考慮到自己大概是那只背後黑手,她咬咬牙花出五百多元之後,還給自己的老媽石林打了個電話求救。
石林聽說周彥病了,頓時心疼起來。這孩子一個人在外地,沒爹沒媽的,半夜發燒還得自己打電話去叫救護車,光是聽聽這過程,她就很傷心,甚至還掉了幾滴眼淚,放下電話後,石林就去菜市場買了一條魚,拿回家炖了一鍋枸杞魚湯。湯炖好,她還準備親自送到醫院。出門的時候,何副主任攔住她,死活不讓她去,原因很簡單,她的姿态放得太低了,這樣對雙雙不好。年輕人嘛,要給他們機會單獨相處,所以石林還是在家待着吧。
何雙雙提着魚湯進了病房.周彥正在挂水,拉肚子脫水後他高燒四十度,這會兒子正迷迷期糊地睡着。
“周彥?”何雙雙小聲地叫了一聲。
周彥迷迷糊糊地看了她一眼,聲音有些軟地哀求說:“姐,我想喝水。”
何雙雙呆住了,這輩子,還沒有人用這樣軟的聲音,帶着一絲撒嬌的口吻喊她姐姐過呢!啊,神啊,怎麽辦?這個人可是周彥啊,那個天生面癱,總是譏諷她,跟她唱對臺戲的周彥啊!
在屋子裏轉了幾圈後,何雙雙倒了一杯水,還好心地給試試水溫。這醫院的水永遠擁有醫院的特色,難喝得很。她吧嗒了一下嘴,自己給自己做心理保健,“日行一善,日行一善!喂,周彥,喝水啊。”周彥嗯了一聲,慢慢坐起來,開始學不倒翁左搖右晃.何雙雙趕緊扶住他,他又很自然地靠在何雙雙的懷裏,就着她那雙顫抖的手喝了幾口,說:“姐,我要吃冰棍……”
何雙雙的大腦裏出現一只憤怒的貓咪在撓牆。
生病的周彥很脆弱,智力直接倒退到六歲,睡着的時候倒是很老實,半醒半睡的時候要求頗多。最初的時候,何雙雙還會仔細地聽他的每個要求,後來,她出去買了一本足夠厚的瑞麗,一邊看一邊發微博。這中間她有幾次想給周彥拍個照片,去微博幫他擴散擴散。許是心裏有個坎,或者說有點兒別的, 她自己也沒發現的意思。因此對于這件做習慣了的事情,她竟然忍住了,這可真不易,周彥也許屬于她不能分享的某種東西吧?這個念頭是有的,但是何雙 雙抓不住那樣的感覺。
畢竟是年輕人,周彥的高燒來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早上周彥就淸醒了,周彥清醒後一睜眼睛,完全沒帶着一絲一毫普通人的巴望。他知道不會有人陪着自己,也沒期盼誰會陪在他的身邊。他先看看輸液器,看到只吊了一瓶水, 便确定自己不是得了什麽大病。
“喲,醒啦?”
周彥扭過頭,何雙雙就坐在那裏,一本瑞麗被她裁成了許多細長的紙條, 她将那些紙條折成星星,放在一邊的雜志封面上,已經放了好大一堆。看到周彥醒了,她習慣性地用昨晚上的語調輕聲地哄着,“渴不渴?”又摸摸他的額頭,“嗯,沒那麽熱了。”
周彥有些疑惑,上下打量了她半天,“你怎麽在這裏? ”一張嘴,喉嚨裏 像有一片瓜子皮刺在那裏,很疼,千澀,他還真是需要喝口水來潤潤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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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奉着大爺喝了兩口水,何雙雙穿着拖鞋跑出去喊護士。護士進來也沒做什麽新的治療,只是發了一個溫度計。周彥将溫度計塞進胳肢窩裏,神情有些呆滞地盯着何雙雙看。
“多吓人,昨晚上一晚上在說胡話,罵人不算,好像還要打架。我說你都夢到什麽了?”何雙雙說着閑話,手裏忙來忙去地擰開保溫瓶,倒出一碗魚湯。她端起碗,毫不介意地貼着碗邊嘗嘗溫度,扭臉對周彥笑着說:“有點兒燙,等一會兒再喝吧!”
38度,依舊有些低燒。周彥如今的氣勢很低,渾身軟綿綿的。何雙雙叫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絲毫不反抗。以前常常在他臉上出來的那股子譏諷,如今是看不到了。
一碗魚湯喝下去後,周彥有了一絲活力,思維開始正常旋轉了。他看看何雙雙,挺認真地問:“何雙雙,你這是心懷愧疚吧?”
何雙雙吓了一跳,手裏的星星擠得扁扁的。
“什麽愧疚,你說什麽呢?燒糊塗了吧!我出去叫護士。”說完,何雙雙狼狽地逃了出去。周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鼻腔裏莫名其妙地哼了一聲,聲音卻意外地有些得意。這就像是抓住了同桌在課堂上吃瓜子,沒有報告老師,但是你的弱點被我抓到了,我就可以很鄙視你的味道。
何雙雙溜達了一會兒,又去超市買了三斤蘋果,才敢進病房的門。這個時候,周彥已經不挂水了,也吃了藥,正抱着她撕了半本的瑞麗看。
“我跟你說,這蘋果好貴的,七塊錢一斤,一斤才三個。唉,你吃不吃,我給你削一個?”
周彥沒擡頭地點點頭,樣子有些像鄉下的地主大爺。何雙雙狗腿地拿出蘋果,順手拿出手機對着蘋果咔嚓咔嚓地拍了兩張,這才開始削。這照片不一定要發微博,可她必須照一下,這是習慣。
一個被削好的蘋果分成了兩半,兩個人在屋裏咀嚼。何雙雙将星星放進剛才在超市買的透明瓶子裏,周彥拿着手機翻看短信。他的姐夫高卓足足給他發了十多條短信。
“周彥,你姐非要出去,怎麽辦?”
“周彥,你姐說要吃辣椒油,怎麽辦?”
“周彥,你姐非要開車,怎麽辦?”
“周彥,你姐姐非要吃苦瓜涼拌山楂片,怎麽辦?”
周彥嘆息一聲,直接給姐姐周晨撥了電話。他還沒開口,他姐就在那邊先抱怨起來,沒給他數落的機會。她很光棍地将自己的一切反常行為的責任都推給了未來寶寶。基本上每一句解釋都帶着這樣的話,“真的,憨憨,這事由不得我,我是不由自主的……”
憨憨,是周彥的小名。
周彥能從姐姐的語調裏聽出一絲嬌嗔,以前她從不這樣的。看樣子,孕婦的生活不是那麽糟糕,最起碼,高卓學會當老公了。
“姐,你把電話給我姐夫。”周彥不想再跟周晨理論,周晨是常有理,跟她争沒意義。
何雙雙奇怪地看着周彥在訓自己的姐夫,雖然每一句話的前綴他都會喊姐夫,但是語氣就像是老子在教不成器的兒子人生大道理一般。
“姐夫,我姐傻了,你也跟着傻了?辣椒油能單吃嗎?你腦袋被驢踢了?別說我姐非要怎麽!她要上天,你是不是就給她造火箭?我姐現在那是特殊情況,你叫她少上網,有輻射。她在家的時候你別拖地板。你不懂就去問伯母啊!別事事由着她,女人就不能慣,尤其是這個時候,你上次當爹都幹啥了……”
何雙雙目瞪口呆。周彥在電話裏整整訓了自己姐夫二十多分鐘,語氣那是半點兒不含糊,該吩咐就吩咐,該譏諷就譏諷,該教訓就教訓,該呵斥就呵斥。從她姐姐晚上幾點睡,到出門應該帶什麽,他就像個老媽子一樣,孕婦知識比她這個女人掌握的還多。那些話,聽上去都是五十歲以上大媽說的,不該是從周彥的嘴巴裏可以組織出來的家庭唠叨。
事實上,真正的周彥本性就是如此唠叨,只要跟他熟悉的人,都知道他心裏跟你親近的唯一表現形式就是對你進行大量吐槽。他有着各種奇怪的觀點,而你,作為周彥認同的朋友,是不能反抗這一項福利的,他很愛面子,又小心眼,你要是惱了,說了一句傷面子的話,他就再也不會跟你說那些話了。這個世界,也只有他姐姐能夠打斷他的唠叨而周彥是不記恨的。
屋子裏響起了開門聲,路志青拿着一朵有點蔫的百合花進門。他一進來,先是往後看看,然後關起門,順手将花丢到周彥的床上。他拿起何雙雙買的蘋果大力地咬了一口,說:“雙雙,夠意思,我這兄弟就拜托你了。”
“你不怕我毒死他,毀屍滅跡啊?”何雙雙翻個白眼。
“那麽多色素水你都沒調制出鶴頂紅,毒死別人這種工作真的不适合你。所以啊,你就做陪護吧,也算是戴罪立功。”路志青呵呵地笑着,調侃道。
“你是怎麽知道的? ”何雙雙臉色一白。
“唉,你姐夫知道了,全市人民能不知道?”路志青打開外衣,從裏面拿出幾盒女士香煙遞給周彥,“這玩意兒是女人抽的,适合你,這幾天就先抽着吧。”
周彥接過煙,擡眼看他,“你送葬呢?哪裏掐的花?”
路志青完全不覺得羞恥地說:“門口護士站,看到護士抱着要丢掉,覺得太可惜了。”
何雙雙有些納悶地看着路志青從胳膊下的皮包裏拿出一堆文件,外加單據給周彥看,這是叫他帶病工作?
“我說,他是病人吧?”何雙雙有點維護周彥了。
“我知道啊,可他不簽字,我拿不到錢啊,制度可是他定的。周彥你快點兒,建材市場那邊等着呢!”
周彥看完單據,簽好字,遞給路志青。他吩咐了幾件事,路志青也都一一應了。臨出門的時候,路志青扭頭說醫院的賬他結了,帶着藥回家也一樣,小區門口也有門診,還可以上門服務。醫院的味太難聞了,護士也沒他在電影裏看到的漂亮……
路志青一走,屋子裏便有一種特別的情緒環繞在何雙雙與周彥之間。忽然間,剛剛熟悉親和的勁兒似乎都被路志青給帶走了,剩下的氣氛就像是他們第一次認識一般,尴尬,不自然,就像是有着簡單關節的玩偶在做動作。
周彥很想單獨待着,最起碼他想很舒服地在沒人窺視的情況下繼續打電話數落一下自己的姐夫。他立刻沒良心地攆何雙雙走,何雙雙卻倒在了一邊的陪護床上,賴在這裏了。
“你覺得,我媽能叫我回去嗎?”何雙雙十分無奈。
“我這都好了,替我謝謝阿姨的魚湯。”
“算了,你越謝,我媽就越來勁。”
周彥躺了下來,不再說話。
“周彥。”
“嗯? ”
“我媽那個人是熱情了點兒,但是你也不要覺得我媽是圖你什麽。到了我這個年齡,只要稍微過得去的男人,能解決衣食住行的男人,我媽都會覺得很好。所以,你也不用防備着別人想從你這裏得到什麽便宜。”
“你誤會了。”
“我沒誤會,打我認識你,你就這樣想的吧?”
“你真的誤會了。”
何雙雙躺在陪護床上,有些郁悶地舉着手機對着醫院牆壁上的宣傳畫咔嚓咔嚓地無聊亂按。她按了一會兒,把腦袋側到周彥這邊,眼裏閃着莫名的光芒。
“我說,求你個事呗。”
“什麽?”
“用你幾個月的時間,我媽這段時間怎麽對你,你就應付下,我不想讓她傷心。”
周彥又防備了,他沒敢答應,也不好意思拒絕。他唾棄自己是個賤骨頭,在華梅那邊,人家怎麽對自己,他都不氣,甚至戴了綠帽子都不氣。而何雙雙對自己是很好的,自己怎麽就不能幫幫忙呢?但是幫忙,又憑什麽啊?他就不服氣,幹什麽他要幫她擋着啊?自己就這麽招惹她看不上?什麽呀,自己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麽?自己住院這都賴她,憑什麽啊?
“唉,我跟你說啊,最初見面的時候你就不該答應。其實吧,唉,我是說,給我幾個月,我想辦法找個人來接替你。你放心,其實我家也不是對你百分百滿意的,你的年紀、你的條件,其實都不适合我。我媽一直想我找一個比我大的,能讓着我一輩子的人。你知道嗎?她這是沒參照物,但凡出現一個參照物,随便一抓就比你強。其實,你跟我那是完全不合适的啊!”何雙雙唠叨着。
周彥越聽越不是味道,于是打斷她,“憑什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啊?”
何雙雙冷笑着将手機對着他,不知道她按了哪個鍵,那一串被編輯過的鈴音便響了起來。“姐,我要吃冰棍!姐,我要吃冰棍!姐,我要吃冰棍!姐,我要吃冰棍!”
在醫院待了兩天後,周彥誰也沒提醒一個人出了院。回家這天,周彥收到了一份來自父親的禮物。早在五年前,周德凡在一家瑞士的表廠給自己的兒子訂了一塊手表。那老頭不知道從哪裏聽到的話,說是每個男人都應該有一塊好手表,可以傳給子孫後代的好手表。有些表,不是你想買就有現貨的,那種對于很多人來說一輩子可望不可及的世界名表是需要訂購的。而這個訂購時間還很長,有的甚至需要好幾年。周德凡當年算過,兒子二十八歲,也該給他添孫子了,于是在瑞士旅游的周德凡大手一揮,給兒子訂了一塊,給孫子也訂了一塊。
也許周德凡這一輩子就在那一霎有過自己是爸爸這樣的意識。那手表訂完,他轉眼就忘記了,也沒跟周彥提過。可是,就在今天這樣的日子,周彥意外地收到了這份禮物。周彥抱着盒子整整哭了一個多小時,哭完,他打電話給自己的姐姐周晨,對她說,自己這段時間不忙,想過去住一段時間。
也許,這算是為了回避什麽倉皇出逃吧,周彥給自己找到落跑的理由,匆忙離開。憑什麽她說什麽就是什麽啊,他就偏偏不如她的意了!
周彥直接去了南方,他走得很狼狽,頗有些倉皇出逃的意思。從北拓到南方的南鞍市有兩個半小時的飛機飛行時間,這一路上周彥都在想,要是何雙雙發現他跑了,會不會真把他的那段錄音給發出去啊?她絕對做得出來!可不管她發在哪兒,反正他不承認就是了。再說她認識的人他都不認識,怕什麽啊!可是她不能發吧?不能吧?
一段兩個多小時的旅程,他滿心地嘀咕,不斷地在給何雙雙的道德品質打分。不得不說,周彥骨子裏,很有一種虛榮精神,要臉要得很無敵。如果要何雙雙來總結他這個人,就更簡單了,悶騷呗。
何雙雙找不到周彥當擋箭牌,只好給他發短信:地主大爺,你在哪兒呢?
地主大爺沒敢回複。
高卓不安地對着機場能照出人影的一切反光物來觀察自己。他出門的時候,真的很用心了,從裏到外都換上新的了,他還給自己的頭發上了一點兒老婆的啫喱水。這一次小舅子不能唠叨他了吧?
周彥提着大包小包走出閘口,高卓立刻上來大聲熱情地打招呼:“憨憨, 這裏!”
得,整個兒閘口的人都盯着周彥看。周彥內心憤怒,拖着行李箱從他身邊快速地走過,假裝不認識。高卓反應過來自己做了錯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蹭過去,“小鳥叫我來接你。”
周晨的小名叫小鳥。
小時候,周晨是周彥的媽,長大後,周彥是姐姐的爸爸。他們一直就是這樣相互依靠的,至于對方是什麽角色,要看生活的需要。懷孕的周晨需要老人的慰藉,于是,周彥就義不容辭做爸爸。
就像小時候媽媽跑的第一年,周彥想吃冰棍兒,姐姐說等到下雪了就給他買。後來真下雪了,姐姐就拿碗接了涼水放了白糖,給他凍了一碗冰,拿菜刀剁了冒充冰棍兒。不過,姐姐從不騙他的,第二年就開始騎着自行車大街小巷地賣冰棍了。
從機場往市中心走的這段路上,周彥有好幾次想張嘴問高卓,我姐姐怎麽樣了,還孕吐不,你們去了醫院沒,做了幾次産檢,醫生是怎麽說的?但他到底還是沒問出來,因為問也是白問。高卓是生存在異度空間的神仙,人類的一切事情,他都不懂。
有關于姐姐跟高卓的愛情,就像某部言情小說作者筆下的創作世界,不真實,但的确存在,有根有據,只是被藝術加工了。
那一年,周彥與周晨的父親從外地領回了一個小丫頭,非要結婚。周彥他們自然是不同意,那個小丫頭長得是好看,可年紀比周彥還小了八歲。就憑周德凡那一口四環素牙,這裏面能品出什麽超越年齡界限的愛?
父親的大腦已經返老還童了,到了他覺着自己還是個小青年的地步。面對執拗的父親,周晨憤然地去了南方,周彥回了學校。那是他們的最後一次破裂,不過周德凡到底還是沒結婚,只是不好不壞地跟那個女孩在上海同居了很久,被人家訛了一套一百多萬的房子後分手。老頭從此再也不相信愛情,開始游戲人間。他總是這樣,像個孩子。
周晨會在南鞍開一家小餐吧的原因很簡單,那天她去了飛機場,最快離開故鄉的那架飛機就是開往南鞍的。她下了飛機,在南鞍百無聊賴地住了半年,半年之後就開了一家叫“憨餃子”的特色餐吧,并居住了下來。
一家小店,四五位店員,七八張桌子。周晨只是找個事兒幹,她沒什麽知識,更做不了什麽大買賣,所以她就只能開一家餃子館來做自己的精神寄托。對于這家餃子館,周彥一直覺得是她自己在找麻煩,為此他還氣悶了很久。等到後來她姐姐嫁了吃餃子的顧客高卓時,他就更加憤恨這家校子店了。
高卓是個奇怪的人,無論是長相,還是他這個人在地球上的生存能力。按道理,出身于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高卓,應該是那種高深的、豐富的、內斂的、叫人崇敬仰望的某種人。他應該是每個月會無數次地出現在各種頻道裏來代表一個階級,對廣大平民傳播科學知識的人。但是高卓不行,他有一肚子的學問,卻沒有相等的表達能力。他生就一張叫人無法信任的娃娃臉,還有與長相匹配的兒童生活能力,在業內,他是最有希望的物理學天才;在生活中,他就是一個白癡,一個坐公車都能坐錯的低能兒。
高卓打小就聽話,打懂事起,他媽就對他進行了超越人類界限的精英教育。教育來教育去,教育得這孩子只懂得特別行業的專業知識,對現實那就是兩眼一抹黑。他二十三歲那年,他母親把自己的學生變成了自己的兒媳婦。他三十五歲那年,他的媳婦憤然離婚,給他留下了一個七歲的兒子。這一次,老太太正趕上更年期,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失去媽媽管教的高卓,就如失去了生存的明燈。沒人告訴他應該幾點起床,沒人告訴他各種生活的消耗單據該在哪裏付費。他手裏有着成堆的課題需要去解決,這一年的高卓就如在孤島上出生的張無忌,現世的一切都令他惶恐。他發現,實驗室不是生活裏最重要的,去哪裏買電卡才是最重要的。
周晨是在一個冬天認識高卓的,當時是夜裏十點半,她在店裏看電視劇看上了瘾,打烊晚了。那天,高卓帶着自己的兒子高鵬宇進了店,一張嘴就要了三斤餃子。
高卓覺得自己很餓,他懂得一斤餃子有多少質量,但對于餃子的一斤卻不知道。平時吃飯他也沒稱過,他是學量子物理學的,那可跟餃子與肚子容量沒有半毛錢的關系。他尋思着自己這樣的也能吃二斤餃子,兒子也很餓,那就吃一斤餃子吧。
周晨看着那一對父子進來,一個穿着簡單的外套,凍得直流鼻涕。大概是怕兒子冷,他給兒子穿得倒是極其厚,大衣外面還套了—件大衣,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把那些羽絨服與棉衣套在一起的。由于穿得太厚,七歲的高鵬宇只好架着胳牌走,就像一個活體的十字架。
周晨問高卓:“您是在這裏吃還是打包?”
高卓說:“就在這裏吃。”
周晨覺得他們吃不了三斤餃子,就給了高卓一些建議。末了她實在看不過去了,就說:“孩子不能捂這麽厚,您也不能穿這麽薄。”
高卓立刻就把周晨納入了好人的這個行列,并且百分之一百地開始信任她。不得不說,他對人的防備智力也許只有三歲,但是直覺确實也超越了人類,周晨的确是個好人。
父子倆狼吞虎咽地吃了八兩韭菜餡餃子,周晨看到高鵬宇在換牙,又好心地說了一句:“您這孩子在換牙,最好帶他去看看,這前面的都翹出來了,後面這牙再長可就要歪了。這可不好,牙齒是孩子今後的門面。”她這話是說了,可從此高卓父子就如鼻涕蟲一般黏上了她。高卓這厮長相很清秀,尤其是那張能引起女性憐憫心的娃娃臉。
什麽叫愛情?這還真不好解釋。周晨同情高卓,母性大發,同情之後就愛上了他。她也喜歡高鵬宇,因為高鵬宇很像小時候的憨憨。憨憨餓了還知道去 地裏掰玉米烤了吃,高鵬宇就是餓死了都不知道應該怎麽解決肚子問題。這孩子挺聰明的,就是沒機會去應付現實社會。
最初的時候,周晨一天三頓叫服務員做好了給他們父子預備着。有時候高 會問一些像我該去哪裏給孩子打防疫針啊,我要去哪裏繳物業費啊等蠢笨問題,周晨也很有耐心地回答。“憨餃子”附近是大學城,有的是各種有性格的知識分子,當然,類似高卓這等極品,這附近也就他一個。
周晨挺喜歡聽高卓講話的,每當他說起自己在學術上的東西,就會滔滔不絕,就像《美少女戰士》裏的夜禮服假面上身。他會很認真地在紙上寫寫畫畫,解釋給周晨聽,也不管她能不能聽懂。可是一旦涉及現實,他就會磕磕巴巴雲遮霧罩,大概他自已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高鵬宇很乖,才七歲就抱着一本周晨都看不懂的英漢對照兒童讀物看。
轉眼,時光過去了一年。高卓覺得自己應該給兒子找個媽,他們父子很認真地坐下讨論,覺得街口餃子店的周阿姨很适合他們家。周阿姨會給高鵬宇打毛衣,會給他做拔絲紅薯,有時候爸爸忙,周阿姨還會站在學校門口來接他,而且一眼就能認出他來。高鵬宇完全支持父親,而且他也不認識除了周晨之外的阿姨。這對父子讨論了很久,做了決定,只是沒問周晨是不是願意。就這樣,高卓挑了個日子,買了花,很認真地去餃子店求婚了。
周晨自然是不能輕易地答應高卓的求婚的,說要考慮一下。沒想到的是,第二天高卓的母親邱珊就帶着高鵬宇找上了門,她進了飯店後,态度倒是挺好,只是語氣不是那麽愉快,“我是高卓的母親。”
“嗯,您坐。”周晨請她坐下,對待她就像對待一位普通的顧客一般。她是該做買賣就做買賣,該忙活就去忙活。直到中午高峰期過去後,她才坐到邱珊面前,準備迎接撲面而來的狂風暴雨。
“我不是不開明的母親,可是你和卓卓,我是說高卓,你們之間的距離太遠了。他懂的,你永遠不可能懂,他的世界你永遠也進不去。我是過來人,我也希望兒子能夠幸福,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們之間有十多歲的年齡鴻溝。還有,你們永遠不可能有共同語言。你別以為嫁給一個教授能過上多麽好的生活,那是在國外。在咱們這裏,他也就是工資高點兒。我看你也是年輕漂亮的,你看,你也有自己的産業,我要是你,不如就找個門當戶對的。”
倒是沒像電影上的那樣,一下子給個十幾萬的支票來打發自己。周晨這次的态度倒是好了,她笑着叫服務員給邱珊倒茶,還問她要不要吃自己餃子店裏的招牌蘑菇水校。邱珊拒絕後,周晨也跟她好好地解釋了。
“阿姨,你說得沒錯,我和高卓不合适,所以我沒答應他。當然,我不讨厭高卓,他挺好的,只是有些遲鈍。你看,你兒子不會疼人,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就像你說的,除了工資高點兒,人善良一點兒,他也真沒我喜歡的地方。這女人嫁人跟再一次投胎沒什麽兩樣,我也沒有做人家後媽的打算……”
一直沒說話的高鵬宇拉了一下周晨的衣服,帶着—絲撒嬌的語調說:“周阿姨,我要吃拔絲紅薯。”周晨習慣性地捏住他的下巴,“張開嘴。”高鵬宇張開嘴,周晨上下看了一眼後拒絕,“不行,你換牙呢,過幾天等上面的這個牙牙掉下來,阿姨再給你做,好不好?”高鵬宇不願意,周晨叫後廚給他做了一碗軟軟的肉松面條。
“這孩子缺鈣,換牙換得慢,您回去給他買點兒鈣片,我看這附近同齡的孩子都比他長得高,高卓不懂這些。這孩子要是到了學校,是要受氣的……”周晨看着高鵬宇吃着面條,順嘴跟邱珊抱怨着。
邱珊倒是對周晨刮目相看了。兒子的第一段婚姻是她自作主張的,可她的年紀慢慢大了,老頭子的血糖也很高,身體狀況一直不好,還要帶着學生搞研究。未來,高卓的親事是個老大難,到底什麽才是适合兒子的親事,邱珊為此很是作難。罷了,不如就找個什麽都不如高卓的,好歹能照顧好他們父子。
看着孫子大口地吃着面條,扭頭又看了下在一邊利落地指揮服務員收拾餐廳的周晨,邱珊突然覺得,即便是找個會照顧人的兒媳婦,即便這個兒媳婦是來自農村的,可是,好歹孫子在她手裏挨不了餓啊!這要是萬一哪天她蹬腿了,她也能放心不是嗎?老太太想好了這些,倒是真心實意地打探起周晨的家庭情況。
邱珊走了之後,高卓依舊來,有時候工作忙了他還會把高鵬宇寄存在周晨這裏。他也不管人家是不是願意,放下孩子他就走。反正,高鵬宇現在已經會去後廚提自己的各種要求。有一段時間,他做課題,能有十幾天不接兒子。周晨很生氣,找不到高卓就跟邱珊抱怨。而邱珊的态度很有趣,她東拉西扯的,有時候她還帶着周晨去逛街,兩個人一起聊個韓劇,一起說說最近哪裏打折。每當周晨反應過來,自己該說的事情每次都說不完。
周晨有時候搞不懂高卓的大腦是怎麽構成的,他每個禮拜天如果不忙的話 就會來餃子店裏求婚,他的求婚基本上沒什麽浪漫的元素,就是拿着一個白金 戒指,小心地問周晨,可以嗎?能成嗎?行不行?如果周晨拒絕,他就要上三兩韭菜餡的餃子,吃完樂呵呵地回家。
第二年夏天,高卓不小心從樓上掉了下來,摔斷了腿,周晨照顧了他兩個月。高卓出院之後,兩個人就去民政局登記了。有人問周晨,你到底喜歡高卓哪裏?周晨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也許是因為同情吧,她一直覺得是因為同情,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高卓更加會曬可憐的人了。
周彥放下行李箱,在姐夫家的小樓下喊着自己的姐姐。他喜歡這樣喊:“姐!”
沒過多久,周晨帶着一張布滿孕斑的臉出現在二樓的陽臺上撒嬌,“憨憨,你帶醋了沒?”
兩塊手表,周彥沒說另外一塊是周德凡給孫子的,他對周晨說:“這是咱爸給咱倆買的,一塊是我的,一塊是爸爸給未來女婿的。”周晨拿着手表,哭得差點兒沒暈過去,她從未得到過來自父母的任何愛,一點兒都沒,因為她是個女孩。
做完這一切的周彥心情莫名地好,他想,假如自己的老子周德凡在天堂能夠懂事一點兒,他也會這樣做的吧?
周彥的到來令高教授家熱鬧了很多。周晨為了招待周彥,還專門叫高卓買了不少海鮮回來。可說到底,周晨不能做,高卓不會做,還得是周彥下廚。
一直不怎麽愛吃東西的周晨,這天中午吃了整整兩碗飯,這令高卓很高興。 他磕磕巴巴地巴結小舅子,“還……還是憨憨厲害,你就多住一段時間呗。”
周彥顯然不喜歡高卓喊自己憨憨,這種故作熟稔的樣子令他極其讨厭。于是他皺皺眉,吓得高卓低頭猛扒飯,其實他自己也搞不懂他為什麽會害怕小舅子。
“你別吓唬他,你不知道他膽小啊!”周晨很生氣地罵自己的弟弟。
吃完飯,周晨就開始抱怨自己的弟弟欺負人。周彥有些不服氣地回嘴,“他連你都敢娶,我就看不出他哪裏膽小了。”
正在給老婆按摩腰的高卓挺直了脊背,嘴角向上彎。
“鵬鵬呢?”周彥四下找着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