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蠍-陳阿嬌(十七)
愛人者人恒愛之,恨人者人恒恨之。
算計人者,也多半是被人算計的。
當初,阿嬌放母親館陶公主去調查衛子夫,才調查出了衛子夫與平陽公主的暧昧。而現在,平陽公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這平陽公主本就不是好惹的,也是牡丹花般富貴絢麗的女子,被皇太後捧在手心裏長大,又是劉徹唯一的胞姐。可以說,在這大漢朝,她幾乎可以橫着走!而上次被拖出來躺槍,卻差點連公主頭銜都不保,且最後又被賜婚給另一個男人,結束了好不容易可以跟宋慈逍遙的僞寡居生活。
這口氣,她咽不下也正常。
只是,沒想到她的目标不是阿嬌,而是我!
許是阿嬌娘家太過強硬,許是她原本也調查過阿嬌,只是阿嬌以前本就一心只愛劉徹,各種“資料”幹淨得無懈可擊!不管怎樣,反正,最後人家調查的結果,不是關于阿嬌,而是關于我!
按照平陽公主的調查,首先,楚服是一個巫女!皇後擅自召見巫女,自然是要行巫蠱之術!而這,在皇宮裏本就是殺頭的禁忌!更何況,據調查,這楚服根本不是一般的巫女,而是匈奴的奸細!
人證物證俱在,都證明楚服本就是匈奴人,且是從小就派來大漢卧底的奸細。她被安插在其師父門下,只是因那婦人能以巫蠱大師之名,私下出入富貴人家後宅。匈奴妄圖讓楚服通過高官的妻妾,打聽朝中之事。而被皇後召見,算是意外之喜!
漢朝的巫蠱之術非常流行,尤其是富貴人家的後院,更是你咒我我咒你詛咒個不休!而能進出高官的後院,就能做很多事情,不止可以打聽政要秘聞,甚至還可以借刀殺人除去一些大臣。比如,楚服就曾經慫恿一個高官的妻子給其夫服下毒藥,哄她說那個可以使男人回心轉意……最後,該高官一命嗚呼,大漢朝痛失一梁柱!
這個例子很吓人!
若有朝一日皇後被蠱惑也給皇帝喂點“回心轉意”的毒藥,那他不也一命嗚呼?
據聞劉徹聽到這個消息臉色慘白,當場就揮袖讓禦史張湯審查皇後!
我們知道這個消息,只比張湯的到來早一步。
而阿嬌,只來得及問我一句話:“你到底是不是匈奴的奸細?”
我愣了愣,攤手:“當然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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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頭,認真看着我:“我信你。”
她的眼神,透着一種自我犧牲般的決絕,讓我看不懂。
“參見皇後娘娘。”
張湯率衆前來,卻依然不失君臣之禮。
“起來吧。”阿嬌虛擡了一下手臂,“不知大人帶這麽多人來此,所為何事啊?”
那張湯擠出一個笑容:“奉皇上之命,來向皇後了解一點事情。”
笑容裏,已經沒有了敬畏的成分。
看來,在張湯眼裏,這皇後已經形同虛設了呢。
我注意到的,阿嬌自然也注意到了。只見她冷笑一聲,傲然坐下:“既然張大人只是來了解一點事情,那就坐下慢慢說吧。”
“微臣不敢。”
張湯拱手避讓。
“你還知道你不敢!”阿嬌拍桌,疾言厲色“你敢帶着這麽多人來闖孤寝宮!還有什麽是你不敢的?”
“微臣該死!”
張湯臉色變了變,趕緊躬身。
“該不該死,你張大人身為禦史,熟讀律法,自然知道!這後宮,你可是破天荒第一個敢闖的人!”
“皇後贖罪!”
張湯“撲通”跪下,額頭已經滲出汗珠。
“你有皇命在身,前來問話,可以不追究。但你帶這麽些人來,是把這甘泉宮當什麽地方了?這是甘泉宮,是皇帝感念當初‘金屋藏嬌’誓言特地給孤造的‘金屋’……”她目光如炬,看向張湯,“孤一日未廢,就一日是天下國母,是劉徹的妻子!還輪不到你欺上門來!”
“皇後娘娘嚴重了,微臣不敢!微臣死罪!”
張湯真急了。
“不敢就給孤滾!”阿嬌卷袖一揮,指向宮門,“我們夫妻二人之事,孤自會去向他交代,就不勞張大人費心了。請——”
那張湯此刻已經汗如雨下,聞言,如蒙大赦,趕緊道了聲謝,就帶着手下一溜煙跑了。
只徒留我瞠目結舌,幾乎是崇拜地望着阿嬌。
這樣的她,如此鮮明,如此……讓人迷戀。
趕走張湯後,阿嬌心情也不見得壞,直接傳膳,吃興不減。
我也不忍掃興,只是邊喝湯邊出神:明明我不是匈奴的奸細,平陽公主這般人證物證地上,如果被查出是假的,她豈不是要領欺君之罪?按理,她不會這麽糊塗吧……可是,我确實不是匈奴人啊,我明明是從21世紀穿越來的……
想至此,我的心“咯噔”一下。
天,我是穿越來的,那楚服呢?那個真正的“楚服”,她難道就一定不是匈奴人麽?
嘴裏苦澀湧起。我最怕的不是犯什麽通敵賣國的奸細之罪,而是——怕阿嬌誤會我有意欺瞞她。
“怎麽了?”
阿嬌看出我神色有異,看着我。
眼神裏,有着耐人尋味的光。
我知道她其實也懷疑我了,只是願意幫我攬下來而已。
當下,決定不再隐瞞。
我環視左右。
阿嬌心有靈犀,朝她們揮揮手:“你們都給我下去。”
“喏。”
一忽兒功夫,走得一個不剩。
“你想跟我說什麽?”
她望着我。
看着她明若星辰的眼睛,我深吸一口氣,終于坦白:“其實,我不是楚服。”
“什麽?”
“我是說,我不是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是,我這個身體,原本應該叫楚服,但,我這個靈魂,是從兩千年後穿越回來的……”
于是,我将自己的一切,都跟她說了。
一五一十,沒有任何隐瞞。
她呆了半晌,才喃喃:“你說的是真的?”
“千真萬确!”我焦急地望着她,生怕她不信。最怕她以為我是存心騙她,甚至利用她來給皇帝喂毒藥什麽的。
然,她卻信了。
出乎我的意料,她揉了揉額頭,最終,長籲一口氣:“好吧,我信。那麽,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愛過!”我激動地握着她的手,直接打斷她的話給了回答,“我真的愛過你!很愛很愛!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轉性喜歡上了女人,但我知道,我喜歡上了你!我愛你!”
她“呃”了一聲,“其實,我只是想問你,在兩千年後的青史上,會如何記載這個時代?如何記載我?”
“噎!”
不是所有影視劇裏放的“我只想問你一句話”,問的都是“你到底有沒有真正愛過我”麽?
怎麽她不按牌理出牌啊?嗷!嗚……
“不過……你這個回答,比我想問的問題還要好,要好一百倍一萬倍!”
我擡頭,正對上一雙星辰般的明眸。
明眸裏,熠熠生輝的,是一個女人的愛。
我知道,有什麽虛弱的一層,被徹底捅破了!
管它呢,捅破就捅破吧!有愛人如此,此生何求?!
我再不管其他,朝着那誘人的愛之星辰,吻了上去……
“砰”的一聲,門被一腳踢開。
而我,正跟阿嬌吻在一處。
能随意進出皇後寝宮,且不讓太監宮女禀報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當今皇帝!
“你們……”
他的臉先是鐵青,繼而蒼白,半天說不出話來。
最終,他怒目對我:“滾!”
帝王之威,吓得我腿一抖,就要退下。
阿嬌卻拉住我,昂首問漢武帝:“皇上來這裏,不就是為了調查阿服的事麽?”
“……”
漢武帝氣結,半天說不出話來。
看來,阿嬌猜對了。
“既然如此,皇上不必問了。平陽公主所奏,句句屬實,阿服是匈奴人。而孤,确實曾想召她入宮行巫蠱之術。”
“……”
漢武帝再度氣結,他大概沒想到阿嬌會直接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而作為多少年的夫妻,他又怎會不懂自己妻子的脾氣?只見他胸口強烈起伏,顯然是在克制自己的怒火。
或許,當年他們小夫妻吵架,也是他克制怒火去哄嬌妻。可當上皇帝後,便是帝王的脾氣,自然就大了,輕易克制不下來,也不想克制,所以漸漸,才懶得哄這個正宮皇後了吧?
而如今,我在他的眼裏看到了深深的隐匿的懊悔。
終于,他深深吐出一口氣,沒有發作。
而是再度看向我:“你先下去,朕有事對皇後說。”
然,阿嬌再度拉住我,示威般地擡起下巴,看向漢武帝:“皇上,你覺得,我們之間,還有什麽可說的嗎?”
漢武帝不說話,沉默的眼眸中有着隐隐的驚慌。
這一刻,我才知道:這個男人,有多愛他的結發妻子,他“金屋藏嬌”的愛。
他,在害怕失去。
我相信,如果此刻要劉徹交出任何東西來換回阿嬌,他都願意!
可阿嬌,并沒有給他機會。
“你也看出來了,如今,我愛的人,是她。”
她的眼裏,有無奈,卻沒有後悔。
“你……不愛我了麽?”
這一刻,這個帝王如一個脆弱的男孩般,向他青梅竹馬的妻子問。
沒有自稱“朕”。
“是。”阿嬌的眼裏依然沒有後悔,卻有感嘆的苦澀,“這甘泉宮,太大……”
輕如蘭花的嘆息,在甘泉宮裏幽幽響起,确實襯托得這房子格外大。
“我想要的,只是一個金屋,一個有你有我的家。可是,你卻給了我一座金殿,有你有我,還有許多夫人……這不是我要的家啊。只有你和我,才是我要的家,一個都多不得!”
漢武帝的眼眶紅了。
短暫的沉默後,他顫抖着道:“那我讓她們全部都走!我一個都不要,只要你,好不好?”
“太遲了。”阿嬌苦笑,“你現在說這個,已經太遲太遲了。我已經生不出孩子了,從你的第一個夫人一臉天真地送我含有麝香的熏香後,我就生不出孩子了。而你是一國之君,需要太子。”
從你的第一個夫人一臉天真地送我含有麝香的熏香後,我就生不出孩子了……
我感覺到心裏一陣抽痛。
我想,那個男人心裏的痛應該不下于我。
因為,他已經沖了上去,抱着她的腰:“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讓她們進來……我讓她們走,全都走!沒有孩子沒關系,我讓她們把孩子留下,寄在你的名下,你依然是我的皇後!”
……
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一個男人最深的深情和最狠的狠心。
當一個男人真心愛你,他便不會顧及別的女人。
我想,劉徹真的很愛很愛阿嬌。
可惜……
“可是,我已經不愛你了。”
幽幽的一句話,輕輕響起,敲斷了此刻所有的溫情。
阿嬌苦笑着回身,捧着劉徹的臉:“徹兒,你知道我的,我只會跟我愛的人在一起。”
當年,她就是在先帝想立劉榮為太子的情況下,選擇了劉徹。而館陶公主,也因為女兒的選擇,用盡全力把這位準女婿扶上了皇位。
現在,即便劉徹貴為天子,她不愛他了,也依然要離去。
皇位于她,從來就不重要。她以前一直愛的,就是劉徹這個人。可是,劉徹最終選擇了一堆愛着他皇位的女人,卻丢了這個愛着“徹兒”的女子。
萬裏江山,無邊霸權,卻終是枕邊孤獨……
劉徹的淚,終是流了下來。
而我,也第一次聽到了一個帝王的哭泣。
跟其他男人,也沒有什麽不同。
劉徹走時,答應了阿嬌的所求,不追究我的任何罪孽,只對外宣稱我已經正法,并且,以巫蠱的名義廢除皇後,讓阿嬌和我,得以便搬離了甘泉宮,來到清淨的長門宮,以廢後的身份,度過我們相愛相伴的後半生。
因為,阿嬌對他說:“我用此生跟你所有的情義,來換這一個請求,請你答應。”
“好!朕答應你。從此,你與朕,情斷義絕,生死不見!”
這,是劉徹離開時,說的最後一句話。
後來,我确實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男人。
只除了有一次,阿嬌的母親為了挽回劉徹的心意,自作主張,花重金請大才子司馬相如寫了一篇賦,曰《長門賦》,在賦中,極盡表達了一個棄婦對丈夫的思念。
那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千金相如賦”。
歷史上說,那篇賦打動了漢武帝,讓他心軟,一度原諒了陳皇後。
其實,真實的情況是,那篇賦确實勾起了劉徹的回憶,他也确實情不自禁來了長門宮,卻被阿嬌讓人擋駕:“請皇上不要忘了當日訣別誓言。”
情斷義絕,生死不見。
唯有愛得熾烈又恨得徹底的人,才會有那樣的誓言啊。
他們,曾是最相愛的人。卻,又彼此背叛。
最終,只得立此誓言,免去彼此的幾多尴尬。
至于所謂的“原諒”,本就是無稽之談。
阿嬌根本就是自己要來冷宮的。而且,這裏說是冷宮,卻獨屬于阿嬌一人,且漢武帝有旨,這長門宮中一應份例,比照甘泉宮。甚至,連後來甘泉宮的主人——六宮之主衛皇後,都無權幹涉長門宮中一應事務。
也就是說,這被後人嘆息憐憫的“罷黜長門”事件,其實是漢武帝給結發妻子的最後寵愛,用盡自己的能力,在皇宮給她單隔出一個國度,讓她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金屋藏嬌,從未食言。只是,這“金屋”,是阿嬌心裏真正想要的——有愛的長門宮。
而我跟阿嬌,也沒有辜負這個地方!
日日歡笑,夜夜笙歌,真的——不枉此生!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終老長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