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文明讨論
在寧悠的人生字典裏,就沒有與排洩相關的那三個字。
廁所要盡量說成“衛生間”或“盥洗室”,衛生紙的叫法也得分場合,當用來擦嘴時,就必須說成“紙巾”。
寧悠學習過太多關于方便的禮儀,這些禮儀早已刻進了他的骨子裏,他實在無法想象,生活在山林裏的人竟然可以如此放飛自我。
他表情複雜地看着李暮,盡管他知道他們兩人即将分別,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相見,但他還是忍不住說道:“就算你一個人在林子裏生活,也應該講一下文明吧?”
“文明?”李暮面露迷惑地停下腳步,他待過那麽多林區,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在野外的樹林裏讓他講文明。
——這位“大小姐”是不是對野外有什麽誤解?
他難得較真起來,對寧悠說道:“你給我解釋一下什麽叫做文明。”
這個問題非常籠統,也很難回答,往深了說,可以寫一篇論文出來,但寧悠并不覺得跟李暮的對話需要上升到那種高度。
“文明是文化的高級形式,簡單來說,你會讀書寫字,只能說明你有文化,但如果你遵守道德禮儀,遵守社會規範,那你就是一個文明人。”
為了照顧李暮,寧悠刻意把道理講得淺顯易懂,但沒想到李暮一開口,又把問題拉到了另一層面。
“文明的出現是因為文化的高度發達,”李暮道,“那文化高度發達的前提是什麽?”
寧悠被問了個措手不及,還未等他深入思考,李暮便已經自問自答:“是社會穩定。”
“我們現在的社會就很穩定。”寧悠道。
“你覺得我們兩人所處的環境可以稱作社會?”李暮又問。
寧悠越來越覺得奇怪,這人不會參加過山區辯論賽吧?
“你說的情況是他律,就算沒有處在特定的社會環境當中,我們也應該自律。”寧悠道。
“但問題是,環境就是最重要的因素。”李暮道,“一個原始部落,常年遭受野獸襲擊,遷徙的時候會殺掉拖後腿的老人和小孩,你給他們講文明嗎?”
寧悠愣愣地看着李暮,心想這人怎麽突然一點也不像個野蠻人?
“洞穴奇案知道嗎?”李暮又道,“五個人被困山洞,抽簽決定誰犧牲自己,成為他人的食物。後來另外四人獲救,針對他們吃人的行為,要不要判處有罪。”
“這個我知道。”寧悠的心裏隐隐感到了不妙,“一半的法官認為有罪,一半的法官認為無罪。”
“沒錯。”李暮道,“那我問你,認為無罪的法官,你覺得他們的判決沒有道理嗎?”
當然不是。
寧悠完全是左右搖擺,他甚至也認同在特殊的環境當中,吃人的行為不是不可以饒恕。
同樣的道理,在野外解決衛生問題,也不是什麽大驚小怪的事。
話已至此,辯論的勝負已分。
寧悠不甘心地看着李暮,道:“你怎麽……”
這麽有文化?
說不贏了還。
“不給你說了。”寧悠把自己表現不好的原因歸結為身體處于緊急狀态,“你快送我下山,我去山下的衛生間。”
本來李暮也不想廢話,他拍了拍馬鞍,示意寧悠上馬。
“我自己上去,你不準打我屁股。”
寧悠叮囑了李暮一聲,接着強忍着雙腿的不适,努力朝馬背上爬去。然而今天的他比昨天還沒力氣,努力了半天,也頂多只能上半身趴到馬背上,無論如何也擡不上去左腿。
李暮的耐心逐漸消耗殆盡,在寧悠第無數次滑落下來後,他直接彎腰把寧悠橫抱了起來。
突然的騰空讓寧悠下意識地環住了李暮的脖子,他慌張地問道:“你幹什麽啊?”
李暮沒有回答,而是把寧悠抱到自己鎖骨的位置,移動到馬鞍旁邊,說道:“自己坐過去。”
在李暮的幫助下,寧悠倒是很輕松地上了馬。他等李暮也上來之後,好奇地問道:“你有一米八五嗎?”
李暮專心拉住缰繩,等黑馬快走起來之後,才漫不經心地回道:“有。”
明明剛才辯論的時候那麽會說,現在又變成了一副惜字如金的模樣。
寧悠本來也不想再說話,但馬背的颠簸讓他陷入了疼痛和難耐的雙重地獄。他雙手死死抓住馬鞍,不得不找些事情來轉移注意力。
“李暮。”寧悠叫了一聲,“你平時都是在林子裏就地解決嗎?”
通過剛才關于文明的讨論,寧悠的心裏突然産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
許多人是不懂規則,所以才不去遵守,而李暮是太懂規則,甚至形成了自己獨有的價值觀,所以才不把規則當回事。
盡管兩者的表現都是不遵守,但給人的感覺卻很不一樣。
就像不懂時尚的人穿舊元素是老土,懂時尚的人穿舊元素就是複古一樣,寧悠突然覺得李暮這個人……
好像很有想法。
“沒有。”李暮的聲音在耳後響起,“巡山的路上有很多衛生間。”
寧悠差點氣結:“你還知道上衛生間啊?”
李暮道:“你不是很急嗎?”
很急,和順便路過衛生間,是兩種情況。
寧悠的确急得不行,他高估了自己的本事,膀胱幾乎快要被馬背颠得爆炸。
這時他的餘光突然瞥見旁邊閃過了一個龐然大物,回過頭去又确認了一遍,發現竟然是一輛皮卡。
“那裏怎麽會停着一輛車?”寧悠奇怪地問。
“我的。”李暮道。
寧悠差點氣吐血:“你怎麽不開車啊?”
“因為汽油很寶貴。”
景區裏沒有加油站,不到萬不得已,李暮絕對不會去浪費汽油,再說他本身也不喜歡這種不環保的出行方式。
寧悠眼巴巴地看着皮卡在身後逐漸遠去,一邊想讓李暮返回去開車,一邊又抗拒走回頭路,結果猶豫的後果,就是他的膀胱慢慢瀕臨了極限。
終于,寧悠死命地掐住李暮的小臂,艱難地開口道:“李暮,你停下。”
“怎麽了?”李暮拉住缰繩,壓低了黑馬的速度。他往下看了看,發現身前的人垂着腦袋,耳朵紅得快要滴血。
他又微微向前傾身,才聽清寧悠用蚊子般的聲音說道:“我、我要去發揮一下。”
李暮不禁覺得好笑,早知如此,剛才那麽講究幹什麽?還花那麽多時間跟他讨論什麽是文明。
他翻身下馬,對寧悠道:“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寧悠滑下馬後,頭也不回地朝遠處跑去。李暮看着寧悠的背影,忍不住喊道:“你要跑到天邊去嗎?”
寧悠的本意的确是跑到李暮看不見的地方,但一想跑遠了也不行,于是就找了棵粗壯的大樹,躲在樹後解開了腰帶。
身後又傳來了李暮的喊聲:“友情提示,別迎着風。”
迎風?
正好一陣大風迎面吹來,寧悠瞬間明白了李暮的用意。
他趕緊轉過身,面朝着大樹,又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設,但還是無比難過地解決了這次衛生問題。
要是他的禮儀老師知道他這樣,肯定會對他非常失望吧?
算了,沒關系。
寧悠安慰自己,特殊情況下,吃人都可以理解,他這又算什麽呢?
從背包裏拿出裝在保鮮袋裏的濕手帕,寧悠仔仔細細地擦了擦手,又把手帕包好放回背包裏,假裝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等回到李暮身邊時,寧悠已經恢複了以往的從容。他微微揚着下巴,語氣平靜地說道:“你不許告訴別人。”
李暮:“?”
他去告訴誰?
或許是身高差太多的緣故,寧悠總是喜歡揚着下巴對李暮說話。
他的脖子本就修長,皮膚又白,臉還沒李暮的巴掌大,真的很像一只白天鵝。
此時白天鵝也不說話,就那麽站在馬鞍旁邊,靜靜地看着李暮,那表情好似在說:仆人,快來抱我上馬。
李暮救助過許多小動物,在把寧悠撿回家之前,他也沒想到這白天鵝原來是最難伺候的一只。
作者有話說:
寧悠(對讀者):你們什麽都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