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十年後的重逢

十年後。

年初八,寒冷的早晨。一夜彌漫的大雪終于停息,馬路兩邊堆積着被清掃過的雪山,據稱昨夜的那場雪,在上海是百年一遇,此時行人來去匆匆開始了他們節後的第一個工作日。

七時左右,淩亦飛開着一輛出租車拐進自家小區,停泊在小區車位上,一會他的合作夥伴在這裏交接班。十年前,當前妻離開中國後不久,他被吉野次郎老板婉言的辭退呆在家裏,最後他拿出部分前妻留下的希希贍養費與人合資買了輛車,加入某家出租車營運公司當了名司機。

鎖完車往家方向走去,一陣風呼嘯而來,雪花紛飛,淩厲刺骨。他猛一轉頭,看見不遠處站着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正朝着他微笑。

“沈……?”他揉了揉眼睛。

“是我,你好嗎?”沈星緩緩走過去,拉下裹在嘴上的圍巾親切地道。

淩亦飛驚訝的望着前妻,眼前的她就像是從封存已久的夢境中向他走來,身後是一片斷壁殘垣的廢墟。

“你怎麽了,亦飛,不歡迎我?”

淩亦飛從迷茫中回過神來:“噢,我還這樣,你呢?”

“老了!”沈星露出淡淡的笑容。

“有點,不過依然美麗。你走多久了?”

“十年吧?女人過了40怎麽會不老呢,不過往事好像就在昨天那麽的清晰,你并不見老。”

提到往事一詞,淩亦飛的心情陡然顯得沉重不願重新被喚起,而沈星卻仿佛為昨日而來。

十年間,他們雖然不曾相見,卻經常了解希希的生活和學習情況電話聯系,最近當她得知希希沉湎于電腦游戲,學校成績全年級墊底時,她心急火燎,兒子現在的狀況,證實了她離開家時的擔憂,所以她這次來中國,不僅是為了丈夫生意上的事情,還有一個想法,就是為了希希的前途,打算把他帶回日本去讀書,不能再像現在那樣的耽擱了,為了這事她同丈夫商量了很多次,最後因為赤尾考慮到自己未能生下一男半女,事業上後繼無人,就勉強同意了。

“往事不要再提了,你是特意來看我們的吧?什麽時候到的?”淩亦飛用成熟男人慣用的語氣道。

“昨天下午到的,替我丈夫談些生意,就是旭日公司,它是我們公司的客戶。”她笑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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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在你們還有生意上的來往?”

“是啊。怎麽,我們就在風中說話嗎?”

“噢,你瞧我見到你都不知怎麽好了。那,那你上樓嗎?他們可能還睡着。”淩亦飛突然想起十年前前妻發誓不在去這家過,所以請她上樓有些遲疑。

“為什麽不上去?”沈星顯然也想起這事,大方地道。

他們并肩上樓,近距離間,淩亦飛仍然清晰的聞見了她身上濃郁的香奈兒,這是她一貫喜歡的品牌。

淩亦飛打開房門,沈星緊随其後,這是她以前的家,而現在她恍若來到了陌生之境。

客廳內拉着窗簾,灰暗的光線中彌漫着一夜渾濁的空氣。

沈星掩鼻皺了皺眉頭。

“我去将窗戶開條縫吧。”淩亦飛将她讓到沙發上,自己去開窗戶通風。

“還是老樣子的擺設,基本沒有變。”她環視了下四周說。

“是啊,這是最合理的擺放,沒必要去改變它。”淩亦飛漸漸恢複了常态,調侃說,“原來的樣子好,你今天回來能夠有一種親切感嘛。”

沈星微笑着望着他,真沒想到她的前夫居然稱自己這次來是“回來”。看來經過十年歲月的洗禮,他已經不恨她了。

“對了,你還一個人沒有再婚?”沈星在充滿男人氣味的空氣中判斷道。

“是啊,我電話裏跟你說過你還不信,你看這裏哪裏有女人味?再說,我每天開12小時的出租,哪有時間談戀愛?”

“是啊,你連自己也照顧不了,怎麽指望你有時間教育希希,更別提陪妻子了。”

“希希一直有爸管,他空着。”

沈星不想跟淩亦飛一人談自己對希希的新打算,而且現在說也似乎太急匆匆,轉換話題問:“哦,對了,你現在真的在開出租?我以為你在說笑呢。”

“是在開啊,我以前電話裏不是跟你說過啦?你就是不喜歡相信人。”

“沒有沒有,以為你随口說着玩的,你一會說是在一家公司當司機,一會又說開出租,吃不準你。”

“是啊,遙想當年我離開那家日本人的公司時……”

“別遙想你的當年了,都已經過去,現在你不是蠻好的,開出租應該不比在公司裏收入少吧?”

“對,關鍵是自由。”

“自由?出租公司裏不是也有嚴格的出車規定的嗎?”

“噢,那是我和朋友合資買了輛車,然後我們輪流開,和出租公司裏的那種不完全一樣。”

“哦,那不錯,自由。”

“挂人家公司的牌子。”淩亦飛倒了杯熱茶。

她接過說:“那你當初出來時,不是說是去人家公司當司機嗎?”

“後來不幹了,我那朋友就是在那認識,我們一起出來的。”

內屋發出動靜,沈星指着一裏間問:“希希睡這間?”

“對,現在是放寒假,聽爸說,他晚上睡得很晚,所以他一般都要睡到中午才起來的。”

“那沒關系,我今天沒事,等他。”

“爸快要起來了,他8點要起來去早鍛煉。”

“還保持着啊?對了,我上次寄來治腰傷的膏藥他貼了嗎?”

“貼了,說好多了兩年沒發,還是日本的膏藥好,怪不得人家的國旗都在給膏藥做廣告,呵呵。”

“貧嘴,就因為你對他反感,就連累日本了。”沈星說的他,是指丈夫赤尾。

“哈哈,對了,他好嗎?”

“很好啊,你想他啦?”

“50多了吧?”淩亦飛不懷好意地問。

“你不也在奔五嘛,還損人家?開了一晚上車了,要不你先去睡覺吧,我坐這等。”

“不累不累,我平時回來也不是一回家就睡的。”

“那你幹什麽?”

“喝瓶酒再睡呀,不然睡不舒服。”

“喝一瓶啊?啤酒?”

“什麽啊,現在能喝這個嗎,是黃酒。”

“一瓶?”

“對啊,一瓶算少的了。”

“你現在酒越喝越多了啊。”

“不喝酒叫我幹什麽事情?”

“那你現在喝吧,喝完了等爸醒了你去睡覺。”

淩亦飛聽了覺得怪怪的,原來爸來了我就成為次要的了?他端來幾樣菜,一瓶特加飯。

“這酒以前我們當料酒的,你現在喝這個了?你呀酒越喝越多,越喝越差。”

“這你就不懂了,黃酒裏就這味足,其他的我還喝不慣。”說着用筷子一起,打開瓶蓋對嘴喝了起來,“我喝這都不用吃菜也能消滅它。”

“還是少喝點,對健康不好。”

“不會不會。”他點上煙,端起瓶子嗨的一聲,大口飲下,望着沈星酸酸地說,“男人一生三樣東西少不了,煙,酒和女人,我現在少了個女人,所以煙酒增加一些,呵呵。”

沈星苦笑着搖搖頭,她發現十年後前夫除了外貌變得更醜更黑外,禀性一點沒變。她目送着他顫抖的拿起酒瓶子,然後一仰脖子倒入口中,奇怪地問:“你手怎麽了,帕金森?”

“誰知道,上個禮拜發現這樣的。”

“你去醫院檢查過嗎?”

“我的脊椎骨也伸不直,一伸直就痛,我是要去看的,這幾天生意好,過幾天休息時吧。”

“你們這也有休息?”

“當然有了,我和那人換班次的時候,大家停一天,算是我們的星期日吧。”

“去醫院治療一下吧,我估計跟心髒有關系,大概是遺傳。”

“可能吧。”淩亦飛聽到父親房間開門的聲音說,“爸起床了。”

淩中興一臉惺忪從房間裏出來,慢騰騰準備去衛生間漱洗,一看客廳沙發上坐着的沈星,楞住了。

沈星望着眼前一頭白發的老人,簡直不相信那就是她昔日的公公,希希他爸。她激動的站起身脫口叫了聲:“爸!”

“你你,你是……?”淩中興最近腰部舊病複發,步履蹒跚地靠近問。

“是我,爸,我來看您了。”

淩中興僵在原地表情癡呆,眼眶內一片濕潤,說不出一句話來。

沈星上前扶他坐沙發。

他開口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坐坐。”臉上露出一絲驚喜的笑容。

“您也坐。”

“虛歲73了。”淩亦飛輕聲說。

“氣色很好。”

“不行,老了。”

“是啊,我也不小了,都41啦。”

“你不老不老。”淩中興打量着她問:“希希看了嗎?”轉臉看看希希房間的門還緊閉着,就對淩亦飛說,“亦非,快去叫醒他。”

此時,淩中興仿佛想起了她離開時,最後一次見希希的場景,兒子不知怎麽回事的不認識媽媽,而沈星痛不欲生,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也不理解,好端端的一個家庭,為什麽會這樣?

沈星見他們要去叫醒兒子,連忙說:“不用不用,反正我沒事不急着走,讓孩子多睡回。”

“那你坐會,我先去漱洗下,你看我睡成這模樣,老了,一覺醒來臉上像是抹了一層灰。”

“好的,爸,我扶您去。”

“不不,我能走。”說完慢騰騰去了衛生間。

望着父親的背影,淩亦飛說:“他身體還可以,平時走路也比較穩健的,前幾天說腰痛,走路也走不穩了一樣。”

沈星做了個噓的動作,不讓淩亦飛亂說話。看到淩中興今天這副蒼老的樣子,沈星有點接受不了,她離開上海時,他63歲,外表看上去還很結實,這一去一來十年裏中間沒有過度的印象,仿佛是昨天和今日這段間隔,她想象不出,這個老人就是十三年前與自己曾經有過一夜荒唐的中年男人。

“人都是要經過這過程的,我老了還不知道能夠和爸一樣可以自己走動不”淩亦飛突然悲觀的感嘆,“爸還有人照顧,我老了就去養老院。”

“好了,別說那麽遙遠了,你少喝點酒,煙也要少抽,身體就會健康。我來這回你已經抽了5,6根了吧?看你的臉越來越灰暗,手也抖的厲害,就是煙酒過度的原因呢。”

“沒有辦法,一個人不抽煙不喝酒,無以為伴啊。”淩亦飛亦真亦假地嘆苦境,話中有話。

沈星心裏難受,自從她離開後,看來他們的生活過的很艱難,一時沖動想勸他找個伴,但現實的情況令她不安,她不希望淩亦飛為這個家找一個新的女主人,從而損害到兒子的利益。所以她嚴肅的回應他:“不要給自己找理由,健康是自己的事情,沒有人強迫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身體,你現在忽略了,今後到老了就會後悔。”

“對對對,你還是那麽的厲害。”淩亦飛笑着掐滅了手中的煙頭說。

淩中興從衛生間出來問沈星:“你早飯吃過嗎,我去做給你吃?”

“不,早吃了,您自己吃吧。”

“那中午在這吃吧,我去菜場買點菜。”

“別忙了,等希希起來我們到外邊去吃好了,那麽冷的天您別去菜場了。”

淩中興幹站在一邊欲說又止的樣子,沈星心領神會,也想跟他商量希希留學的事情,便想支開淩亦飛,道:“亦飛,你開了一晚上的車先去睡覺吧,一會午飯時可以接着喝。”

淩亦飛心中不悅,空酒瓶一推起身回卧室睡覺了。

淩中興坐下正要說話,沈星怕他餓着,便起身說:“爸,您先吃早飯,廚房裏有什麽,我幫你去做。”說完她去了廚房,淩中興跟過去搶着做。“哪能讓你動手,你是客人。”

“爸,您還真把我當外人啦?”

“噢,不不,我的意思是……”

“那您回客廳坐下吧,我燒好給您端來。”沈興如此熱情一半是為了報答他十年來養育希希的恩情,雖然實際上他也是希希的父親,另一半卻是心計,帶兒子去日本留學首先要過的是他這一關。

淩中興閃在一看着她忙碌頻頻誇獎她:“看你比以前在家時還會做家務,那邊也做嗎?”

“嗯,起先做的,現在有了保姆。”

“你丈夫家那麽有錢,怎麽一開始不找保姆?”

“我剛嫁到他家時公公婆婆還健在,說由兒媳婦服侍放心,就把保姆給辭了,幾年前,他們相繼去世,我們又請了個保姆,我呢就幫丈夫打理公司。”

“那你照顧他們爸媽很辛苦了。”

“是啊,他們兩人先後都是長期卧病在床,伺候他們喂飯拉屎,還有擦身洗澡,有段時期整天都在忙這些,很多人都覺得嫁給有錢的外國人很光耀,可是誰知其中的辛酸苦辣。”沈星由衷感嘆道。

“啊,你還伺候你公公洗澡?”淩中興的瞳仁內閃爍出既驚訝又羨慕的光芒。

“嗯,在日本這很正常,日本人崇尚孝道。”說到這,沈星眉宇之間微微的顫栗了下。

她想起自己人生中最屈辱的日子,在服侍她日本公公那兩年裏,給他導尿擦洗身體不算,這70多歲的公公為老不尊,經常在自己身上動手動腳,她不堪忍受告訴丈夫,結果被狠很訓了一頓,說父親把全部財産都交給了我們,他這點小小的要求你居然還不肯犧牲?從此公公開始變本加厲,什麽要求都提出了,沈星只能惟命是從,在一段時間裏,她白天伺候半癱瘓的公公,晚上為丈夫解乏,一女事二夫在這個家庭已經是個公開的秘密了。

自那以後,沈星對自己的前途開始失望,原本到日本來是懷着一個美麗的夢想,而現在她不過是他們家的一個全天候奴隸,直到丈夫的父母相繼離開人世,她的處境才有所好轉。去年,丈夫的公司發生管理危機,一名高級銷售主管卷着客戶資料跑了,赤尾這才想起她,讓她去分管公司的銷售業務。

“哎……”淩中興聽完長嘆一聲回客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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