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秦桓

桓兒便是秦桓,丞相秦翦的獨子,奸臣蘇清朗的朋友。

當年秦夫人懷胎十月,難産遭了大罪,生下兒子後落了病根,沒過多久便撒手人寰,秦丞相一把屎一把尿的将其撫養長大。

雖說含着金湯勺出生,是個典型的富家公子官二代,要什麽有什麽,但說起身世,其實也是可憐。

尤其那些年,秦丞相整天想着結黨營私陷害忠良,對他難免有些疏忽,是以一直覺得十分虧欠,現在更是疼到骨子裏。

蘇清朗走在暢雪園中的鵝卵石路上,盡頭一座精致閣樓,旁邊一潭青石碧水,周圍杏花開放,落英如雪紛飛。

想起前些時日,自己相親被打時,秦桓還送他一瓶雪花露,故意将他貶損了一番,再想起以他那雄赳赳氣昂昂的身板,竟能在孤山上将自己凍到生病,報應來得如此之快,還真是可悲可敬又可嘆。

正思忖着,擡頭卻見一叢杏花,嶙峋開在枝頭,半是怒放,半是含羞,甚為可愛。

于是,伸出手攀折下來,一時間花瓣如雨,随着動作飄搖下來,衣染香塵,杏花飄落了滿頭。

他将花枝拿在手上,揮去一身狼狽,邁步走進房間,只見一位紫衣貂裘的公子,正依靠在美人榻上,身上蓋着一層毯子。

華貴寬敞的房間內,書有千冊,畫有千卷,依類而分,整齊擺放,環璧高懸,纖塵不染。

中間的金獸銅爐中,徐徐燃着檀香,在輕紗帷幕下,氤氲着淡紫色的雲霧,散開在半空中,如幻如夢。

此刻,那位紫衣公子沉默無言,正靜靜地望着窗外的杏花出神。

一個小厮跪在榻下,端着一碗藥汁道:“少爺,該吃藥了。”

連喚了好幾聲,對方都好似沒有聽見,過了良久,才聽他道:“端下去吧,我不想吃。”

小厮又道:“宮裏的禦醫也來了,已在府中等候多時了,讓他進來給少爺看看?”

秦桓皺了皺眉,又嘆了口氣,不耐煩的道:“讓他回去吧,我不想看。”

Advertisement

蘇清朗正倚靠在門邊,見此走了過去,挑聲道:“東街的大娘上吊,西街的大娘絕食,秦少爺這生病又不吃藥,又不看大夫的,難道還想讓人哄着不成?”

秦桓聽到他的聲音一怔,登時來了精神,轉頭展開笑顏:“清朗,你來了。”

蘇清朗走到房間的木桌邊,将手中的杏花插在瓶中,道:“方才走在路上,無意間看到的,想着你應該喜歡,便折下來了。”

頓了頓,又擡眸看向秦桓,微笑道:“借花獻佛,秦少爺可不要怪我粗俗,毀了你園中的花兒才是。”

秦桓輕輕一笑,又咳嗽了一聲:“我這幾日在房中憋得煩悶,見園內的杏花開放,正想出去走走呢。”

蘇清朗道:“既想走路散心,我扶你出去便是,只是待會兒相爺怪罪下來,你可要說全都是你自己的主意。”

秦桓又是一笑,搖頭嘆了口氣:“罷了,既是承你相送,屋中已有風景,我又何必再出去遭罪?”

蘇清朗向他走過去,道:“這倒奇了,放着園內好好的花兒不賞,卻偏偏看上了我的花枝兒,秦少爺的品味,當真與衆不同。”

秦桓看了一眼他折的杏花,又看向蘇清朗,淡淡回答道:“我若說,風景好壞,皆依看風景的人心境而定,只怕你又要說我肉麻了吧?”

蘇清朗撇了撇嘴,沒有接話,來到他的床榻邊坐下來,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又扯唇道:“起燒了,讓你多加件衣裳,看來秦少爺是将我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秦桓的臉色不太好,看着病恹恹的,跟個受氣小媳婦似的,沒什麽精神。

聞言,咳嗽了一聲,低下頭道:“沒有,那日與爹在亭中喝酒,受了寒風,又誤了歇息的時辰。”

他頓了頓,又道:“賈思齊之事……爹他為難你了?”

蘇清朗從小厮手中接過藥碗,攪了攪,盛了一勺送到他嘴邊,秦桓遲疑片刻,還是老老實實的喝了。

聽他回答道:“沒有,還要多謝秦少爺為我說情,否則相爺他不會對我如此寬容。”

秦桓喝了一口藥,靠在身後的軟枕上,閉了閉目,緩緩道:“這個賈思齊,當真膽大包天,仗着有爹做主,以為我不敢動他……等我病好了,定要為你出氣。”

蘇清朗笑了笑,又為他盛了一勺道:“算了,你病好了就行。”

在蘇清朗的照顧下,秦少爺總算喝完了藥,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又轉頭向底下的小厮吩咐道:“去把我的棋盤拿來,我要與清朗對弈兩局。”

見小厮将要下去,蘇清朗攔了一下,看向秦桓道:“你現在病着,還能同我下棋?”

秦桓低頭一笑,懶懶道:“雖說燒得糊塗了些,但腦子尚且好使,況且與你對弈,我又不求輸贏,只要能與你待會兒便好。”

蘇清朗側過身,将手中的藥碗遞給小厮,又揮手示意他下去。

沒好氣的道:“你是不求輸贏,我卻還想要個盡興,現在與你下棋,勝之不武不說,只怕還要有人怪我欺負病號。”

秦桓見他如此,便也沒再堅持,看了蘇清朗片刻,伸出手,不動聲色的握住了他的手。

由于正值病中,溫度比平常高了許多,手心貼在他的手背上,竟有些微微的發燙。

語氣淡淡,試探的問道:“你今日可還有事,若是沒有,不妨……留下來陪我一晚。”

蘇清朗垂眸望去,瞥了一眼他的手,又看向秦桓,點了點頭,回答道:“好……”

屋內陷入寂靜,唯有鶴形銅漏的滴水聲,一下,兩下,有些突兀,有些尴尬。

秦桓沉默良久,才開口道:“我昨日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們回到這個園子剛剛建起的時候。”

秦相府興建已久,然而這個園子,建造出來的時間卻并不長,大概只有五六個年頭。

要問這園子的由來,其實與蘇清朗也算是有些淵源。

當年秦少爺進入國子監讀書,有許多官宦大臣家的兒子,争相巴結,想要借他讨好那位當丞相的老爹。

奈何秦少爺與其他奸臣家的兒子不同,一沒有拉幫結派,二沒有仗勢欺人,甚至在衆人中間,連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溫文爾雅,舉止得體,待人也很寬容,俨然一個謙謙君子,根本不像是大奸臣秦翦的兒子。

奈何身世背景擺在那裏,即便大家知道他是個好人,但由于他爹的緣故,始終無法向他坦誠相對。

忠臣家的兒子,嫌他爹是個奸臣,不願與他來往,奸臣家的後人,嫌他是個不開竅的呆子,因此也日漸疏遠。

久而久之,秦丞相家的兒子,在國子監內,只能獨來獨往,竟無一個好友,然而就在此時,蘇清朗出現了。

不僅願意與他說話,跟他來往,甚至還曾熱情爽朗的邀他去往家中做客。

蘇清朗的二娘,非但沒有嫌棄他的背景,反而因為兒子交了朋友十分高興,待他如同親子,這讓年幼喪母的秦桓,很是感動。

還記得那天,兩人坐在亭中烹茶煮蟹,外面大雪紛飛,落在屋上,樹上,地上,碎玉瓊軒,白茫茫的一片。

蘇清朗指着亭下道:“這兒原本是座荷花池,不過我最喜歡的不是荷花,而是現在最冷的時候,圍着暖爐,聽着外面的雪落聲,是以後來又将園子改建了一番,池子向外擴了許多,假山也移出去不少,簡潔清淨,視野開闊,用來賞雪正好。”

秦桓聞言轉過頭,透過竹簾的縫隙,看向了亭閣外面,果然發現雪層之上矗立着幾枝零星的枯荷。

長安城中,官邸名門,鱗次栉比,哪家大臣家裏沒有這種荷花池塘,景雖是好景,但見得多了,未免顯得庸俗。

但是蘇清朗家裏的這個園子,從一開始便讓他覺着與別處不同,現在經此一說,這才看出端倪。

古有「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之說,對于有心人而言,重要的不是枯荷,而是夜半三更的凄涼雨聲。

此等意境,正與眼前這種異曲同工,池子假山移位稍許,雖是一點小小的改動,卻讓枯荷成了陪襯,積雪變成了園內的主景。

想到蘇清朗年紀輕輕,竟有如此見地,秦桓心中,對他自是敬佩不已。

于是淡然一笑,答道:“沒想到蘇兄對園林之事亦有研究,如此一看,這園子确實別有一番意境。”

然而沒想到,話音剛落,卻聽蘇清朗有些惆悵道:“景是好景兒,只可惜,按照這麽改,冬天看了倒還行,若是積雪融化,等到春時,荷塘剛剛露出新芽,池子就顯得太大,到處都是空落落的,未免有些荒涼寂寞。”

只因這一句,秦丞相家便翻天覆了地,從各地請來能工巧匠,要為他們家的公子建造院落。

三個月後,冬天過了春來,蘇清朗家裏的積雪融化,到處都是一片凄涼的景象,丞相府的新園子也剛剛落成。

那時,蘇清朗受邀前來,行走在杏花遍布的府邸中,只覺繁花盛開,團團簇擁,宛如飛雪,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夢中。

秦桓道:“我沒有辦法讓四月飛雪,卻可以建造這個園子給你看。這樣一來,便是到了春時,也能看到冬日的雪景。”

蘇清朗聽着他的話,一時征神,良久都沒有反應過來。

随後,兩人坐在樓閣下的走廊中,舉杯對飲,身邊落花滿地,又聽秦桓道:“這園子建出來,至今還沒有名字,不如就讓蘇兄來取吧。”

正當此時,頭頂的清風拂過,花枝簌簌搖曳,一枚杏花翩然而下,恰巧落在了蘇清朗的杯盞中。

他望着杯中的那枚杏花,揚眸看向秦桓笑道:“落花有意,雪落無聲,既然我的園子叫聽雪閣,不如你的就叫暢雪園吧。”

自此,丞相府公子的住處,便取名為暢雪園,年年杏花盛開,好似某處的雪景,綿延不敗。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