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初心
梅柳生接聲道:“既是蘇兄所請,柳生自然遵從,只是蘇兄既知刺客是誰所派,為何還要這樣做?”
蘇清朗淡淡答:“梅兄,你也在城中待了不少時日,也應該知道這裏做事的規矩,在這裏沒有絕對的朋友,也沒有絕對的敵人,我走錯了路,礙了別人的事,人家自然想着把我拔除,這件事本就可大可小。
若我願意,息事寧人,大家以後如往日那樣,互惠互利,和平相處,對我們皆有益處,但若只看到眼前的恩怨,将此事鬧到皇上跟前,只怕兩敗俱傷,你說我該選哪一種?”
梅柳生又問:“那麽,蘇兄的麻煩解決了麽,以後不會再遇到這樣的事情了吧?”
蘇清朗嗯了一聲,眉眼皆笑了起來:“不過小鬧一場,出了氣就好,已經沒事了。”
梅柳生微微颔首,跟着他露出微笑:“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蘇清朗這幾日養傷,都沒顧及到朝堂,自然也就不知溫世良現在怎麽樣。
以他對溫世良的了解,秦翦那裏碰了個冷釘子,他絕不會就此罷休,肯定還會另謀出路。
于是向梅柳生打聽道:“溫世良最近,可有什麽動作?”
梅柳生一怔,反應片刻,答道:“自從上次之後,宣國那邊的事,就不是我負責了,所以不太清楚,不過……”
他頓了頓,又道:“聽聞溫世良去找了裴相爺,說是商讨兩國互惠通商之事,不知結果怎樣。”
蘇清朗哼了一聲:“明面上是商讨通商,暗地裏誰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這個溫世良,竟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做出這種事,完全不把我們放在眼裏,也該給他們一些教訓。”
溫世良去找裴延之前,也去找了秦翦,這件事,梅柳生當然知道。
不過他沒有想到,秦翦居然會拒絕溫世良的提議,還大大的挫了溫世良的銳氣。
裴延這裏自然不必多說,他與宣國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當年在前往宣國為質的途中,也吃了不少的苦頭。
這些年來,因為溫世良對自己的緊咬不放,耽誤了不少的正事,所以無論出于公還是私,都不可能答應他的請求。
也就意味着,在溫世良和宣國這件事情上,他們和秦翦,暫時處于同一陣營,并不是敵對的關系。
梅柳生點點頭,表示贊同,又問:“不知蘇兄有何想法?”
蘇清朗思忖片刻,說道:“這幾天我一直都在想着一件事情,不知梅兄以為如何,宣國之所以在此時派人前來,不過是想試試我們的深淺。
若是放任不管,讓他們以為我們南唐內耗嚴重,軍備不足,只怕會演變出一場兵禍。
所以有勞梅兄去找一找王爺,與他一同向皇上進言,趁宣國使臣在此,舉辦一場閱兵,一來調動城中兵将的戰力,二來好将宣國震懾一番,讓他們不敢妄動。”
梅柳生嗯了一聲,道:“其實蘇兄不說,我也正有此想法。”
蘇清朗聞言,向他拱手:“如此,有勞梅兄了。”
從蘇府出去,梅柳生便去拜訪了常山王府,沒想到等他把提議說出來,竟與小王爺的想法不謀而合。
于是三人事不宜遲,趕緊去宮中向皇帝谏言,想到自從謝運死後,邊關形勢愈加緊張,于是皇帝想都沒想,便答應了這件事。
舉行閱兵那天,蘇清朗也撐着身體出現,因蘇大人受傷未愈,臉色不太好,有些蒼白,卻仍是打着精神,不讓人看出半分破綻。
遠遠見到蘇浙善走來,他邁開幾步,向自家老爹施禮道:“父親……”
蘇浙善垂眸見到蘇清朗,一張臉繃得像雕塑,見他向自己施禮,側過身子,不願承受。
蘇大人養傷這幾天,他家二娘不知跑了多少趟,各種補品傷藥往尚書府中搬,見到蘇清朗的模樣,眼淚啪啪的往下掉。
只可惜,蘇清朗滿懷着希望,在府中等了許久,都沒有見到他家老爹的半個人影,原本的希望變成絕望,心中不由傷上加傷。
不過,孫子仲的話,他到底記在了心中,他們父子,不能一直這樣,既然父親這邊不願意認他,只能由他先走出第一步。
于是蘇清朗低下頭,輕輕地道:“孩兒經此變故,讓父親擔心了。”
蘇浙善悄悄瞥了他一眼,見蘇清朗臉色不好,又打量了幾下他的右肩,神色間不免流露出些許的擔憂。
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湧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冷聲道:“蘇大人哪裏的話,你好與不好,與下官有何幹系?”
蘇清朗淡淡苦笑,接聲道:“是,今時今日,只怕我死了,爹你也不會在意的吧?”
話剛說出口,蘇清朗就後悔了,他擡起頭看着蘇浙善,正想道歉,卻見蘇浙善臉色如冰,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他站在原處,望着老爹憤憤不平的背影,心裏更加後悔,舔了舔唇,最終嘆了口氣。
這時,又見梅柳生遠遠的走過來,向他道:“蘇兄……”
蘇清朗看向他,只聽梅柳生問道:“蘇兄有傷在身,怎會來此?”
蘇清朗笑了笑,答道:“現在,全城的人都知道我遇刺,若是再不出現,指不定會生出什麽謠言。再說了,宣國使臣來訪,負責接待的官員卻遇刺受了傷,本就不甚光彩,今日那麽大的事情,我再缺席,豈不更加丢了朝廷的臉面?”
梅柳生聽此,有些擔憂:“話雖如此,蘇兄還是不要勉強的好,只看一會兒,我便送你回去吧。”
蘇清朗點了點頭,露出淡淡的笑容:“好,又要麻煩梅兄了。”
說是閱兵,其實城中還能上得了臺面的主力,也就只有常山王父子,以及他們手下的巡防軍。
校軍場中搭着帳篷,皇帝與太子坐在中央,而蘇清朗,由于怕皇帝見到他又要問東問西,便隐了行蹤,與梅柳生擠在一處。
同在帳中的人,均是梅柳生現在的同僚,見到蘇清朗,一個個臉上的神情複雜,坐了沒多會兒,便尋借口逃到了其他的帳篷。
想到梅柳生現在翰林院做事,與徐靖褀的大哥同屬一處,于是蘇清朗問道:“對了,徐靖褀的事……之後可有人為難你麽?”
梅柳生自然知道他話中所指,無所謂的笑了笑,答道:“沒有,徐大人為人還算公平。只是,他弟弟的死畢竟與我有關,平日裏見面有些尴尬,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就是了。”
聽他這樣說,蘇清朗這才放下心來,不過想到剛才那些人的反應,又苦笑着道:“不過,梅兄與我混在一處,只怕以後的處境,會更加難過了。”
卻見梅柳生搖了搖頭,擡頭向他道:“蘇兄,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無論世人眼光如何,我都認定蘇兄是我的朋友,他們若是不懂,我也無可奈何,畢竟人活一世,無愧于心就好,何必再看他人的臉色?”
“好!”蘇清朗折扇敲着手心,又因動作牽扯到傷口,微微皺眉,伸手摸了摸右肩的受傷處,這個細節,落在梅柳生的眼中,他停滞片刻,又移過視線,望向了別處,校武場中,小王爺李吉策馬引弓,三支鐵箭破空而出,齊齊的刺中了數丈外的紅心,引來衆人紛紛的叫好聲。
蘇清朗神情恍惚,緘默無言,一動也不動的望着場中的身影,仿佛回到了曾經的某個時候。
猶記得當年,朝廷舉行武試,在這個武場之中,也曾留下那人意氣風發,英姿飒爽的身影。
坐跨一匹汗血寶馬,一手引弓,一手射箭,墨色的衣袍随風翻飛,五箭齊出,全都射中了靶心。
當時不過十六歲的光景,比小王爺還要小幾歲,歲月如歌,輝煌依舊,即便放在如今,也無人能及他的光彩。
良久,只聽梅柳生道:“那日,我去見了常山王,王爺曾經提到你。”
蘇清朗哦了一聲,道:“只怕以王爺的性情,會将我貶損到十萬八千裏吧?”
梅柳生搖了搖頭,頓了一下,十分篤定的回答道:“王爺說,他只是覺得可惜,蘇兄本不該這樣的……”
蘇清朗聞言,沉默下來,眉目間閃現出些許的憂傷,然而注視着場中的身影,又好像找到了些許的勇氣。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的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與選擇,只要無愧于心,就沒什麽好可惜的,所謂悔恨,所謂惋惜。
若能将往事挽回半分,我也願認錯贖罪,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好人,只是我蘇清朗命該如此,已不可能再回頭,唯有一往無前的走下去,哪怕前面是個死局,哪怕将來萬劫不複。”
一段話,聽得梅柳生膽戰心驚,他側首望着蘇清朗,只見他眉眼中的笑顏愈加淡然,帶着些許的冰冷。
他喃喃的說着,似乎掩着半分的哀傷:“梅兄,不是每個人都能憑着自己的心意而活,當你站在我這個位置,就會明白,所謂初心,所謂過去,是一件多麽奢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