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

▍摸陛下小手

鳴鸾殿內寂寂無聲,殿內的兩人都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宋雲修眸光顫動,神情震驚。

魏明月死時,身為七皇女的陛下還在宮裏,她尚且無權勢,怎麽可能殺得了魏明月?

宋雲修一直記得,婚宴過後的那日清晨,母親對他說魏明月死了,你不用嫁了,他追問母親人是如何死的,母親只給他留下簡短二字——黨.争。

梅君死後,朝中局勢更加複雜,那時宋雲修并未多想,只是點了點頭。

從始至終,他都未想過殺了魏明月的人竟然會是陛下,想必母親一定看到了魏明月的屍身。

魏堇歆看着宋雲修震驚到半晌無法回神的表情輕輕笑了笑,“那是深夜,路上連一個行人都沒有,朕親眼看着你母親看到魏明月的屍身時大驚失色的模樣,高興極了。”

宋雲修擡眸,看着陛下一步一步走上她的鳳位,他掩下眸中多餘的情緒,盡量用平和的聲線道:“已是前塵舊事,陛下怎麽忽然提起?”

前塵舊事。

魏堇歆看着宋雲修,宋飛雪那日也說,這些都是陳年舊事,有何必要再提?

于她們來講,這些舊事已經翻了篇,不必再提了,心心念念記挂着的,只有她一個人。

這麽多年,午夜夢回之際魏堇歆總會失神發怔,她以前過得那樣快活,她以前什麽都有了,為什麽人總是越活越回去呢?

她沒了父君,沒了宋雲修,再吃不上一口宋伯父做的糖蒸酥酪,連活着的滋味都寡淡起來。

三年時間,她這皇帝做得一日比一日敷衍,魏堇歆什麽也不想管,她已活得這樣痛苦,為什麽要勞心勞力去為讓別人活得幸福一些?

她是帝王,她不高興,天下人難道不該陪着她痛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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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堇歆道:“若魏明月沒死,你二人怕是連孩子都有了,你宋雲修何以會背上多年喪門星的罵名?你不如猜猜,為何朕早不殺她,晚不殺她,偏偏等你與她拜堂成親皆成定數後才要殺她?”

宋雲修眸色微黯,道:“陛下做什麽,自都有陛下的理由,微臣不便知悉。”

魏堇歆笑問:“你不恨朕嗎?”

她問完,宋雲修就立刻跪了下來,道:“陛下想要如何,微臣均無異議。當年之事已過,陛下如今能允微臣入朝為官,微臣已感恩戴德。”

“宋雲修。”魏堇歆聲音沉了下來,“朕從前以為,你和你父親很像,今日才知,你的性子極似你的母親。”

她有些累了,不想再論往昔對錯,事情已經很明了了。

“出宮去。”魏堇歆道,“之後,朕會調你們宋家去別地,再也不必回京都了。”

她說完這句話就準備離去,豈知還沒往年走一步,宋雲修就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擺。

“微臣不去!”宋雲修道,“微臣是陛下親封的太傅,微臣就在此處,絕不會離開半步!”

“宋雲修!”魏堇歆用了幾分力氣,将自己的衣服從他手中扯出,他何時有了這般倔強的性子,“朕讓你走你便只能走,朕不想再看見你!”

“微臣不走!”宋雲修膝行兩步,重新緊緊攥住魏堇歆的衣服。

他目光堅定,聲音更是铿锵,道:“微臣就要留在京都!微臣要留在陛下身邊!”

半晌他又低聲補充了一句:“死也不走。”

魏堇歆被他氣笑了,她道:“宋雲修,當年你走得很是幹脆,怎麽今日卻不走了?朕說過了,朕不想再看到你,你只會讓朕覺得礙眼。”

“陛下若不想瞧見微臣,微臣可以以白巾覆面,可以站得離陛下遠些,但無論如何,微臣不走!”宋雲修跪直身子待在原地,他不管陛下是惱怒還是厭他,他絕不會走。

魏堇歆道:“朕的朝堂如何,還能由了你不成?若朕非讓你離去呢?”

宋雲修眸光清潤,他注視着魏堇歆,一字一句道:“便算是換一種身份,微臣也要留在陛下身邊。”

換一種身份?

“朕卻不知你還能換一種什麽樣的身份?”魏堇歆嗤着,“能留在朕身邊的男子,若不能留在前朝,還能去何處?”

宋雲修深吸了口氣,輕聲道:“後宮。”

他不等魏堇歆說話,再拜,道:“微臣已為人夫,無法以清白之身侍奉陛下,便只能做個內官。”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如若陛下鐵了心不留他,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身居內宮侍奉,只是這樣一來不免耳目閉塞許多,前朝事不能及早知道,卻不知會對事情有何影響。

而且他一個內官不得幹政,屆時再想說什麽,就只能死谏了。

魏堇歆垂眼,見宋雲修一副慷慨赴死般的表情,挑眉道:“那若朕單留下你,送走你的兩個妹妹和母親,你怕不怕?”

“不怕。”宋雲修即刻回答,生怕下一瞬陛下就收回成命,叩首道,“微臣謝陛下成全!”

這下不等魏堇歆喊他滾出宮去,他便自己利落地爬起來走了。

魏堇歆覺得可笑。

宋雲修走後,她全身像是被抽走一股力氣,怨恨是獨屬于她的,宋家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怨她,她們或許只覺得她可笑。

宋家離京一事,在京都并未激起多大的水花,所有人都覺得理所應當,這宋飛雪過得如此不景氣,竟還死乞白賴留在京中,豈不是荒唐。

宋家離京那日,滿京城沒有一個人去送,唯一與宋飛雪有交情的前吏部侍郎趙司司已被調往寒州任職。

是以宋府遣散了為數不多的幾個下人後,便只剩下了冷清。

宋飛雪一遍遍看着這府中的景,好似怎麽也看不夠,宋雲棠去集市租馬車了,宋雲寄忙着收拾自己的一堆小玩意。

宋雲修便站在院子裏陪着母親。

“我把福安留給你。”宋飛雪緩緩道,望着一池空空如也的荷塘發愣,“他是與你從小長大的,靠得住,性子也好。”

“是。”宋雲修輕聲應着。

“我們去後,你要多寫信給我們,莫要讓我和你妹妹們擔心。”

“是。”

宋飛雪回頭,看了宋雲修一眼,“這院子......”

宋雲修接話道:“母親放心,孩兒會好生打理庭院,不會讓它荒廢的,孩兒還需回來準備些衣物。”

他目光平靜柔和,像是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會遭遇什麽樣的風言風語。

那日陛下下令讓宋家出京的同時,還下了一道旨,日後太傅宋雲修的行居用度,都要在宮中。

宋飛雪艱難道:“這世間男兒過活本就不易,你要多加小心,不要無端再惹陛下生氣。”

“是。”宋雲修乖巧答着,不願再讓母親擔憂。

宋飛雪認認真真看了宋雲修幾眼,轉過身又嘆:“唉,我宋家這輩子,怎就逃不開她的手心。”

聽着這話,宋雲修卻是淡淡一笑,“去雲州有什麽不好嗎?母親官升一級,日子過得會比現在好些。”

他說着甜甜地笑起來,“孩兒聽說,雲州山水秀麗,天下一絕,卻從未去過,母親如今要去,孩兒很是羨慕。”

宋飛雪靜靜聽着,若是能帶宋雲棠同去,她自也高興,可是宋雲修要留在這裏,留他一個,她如何放心得下?

“你一定要小心!”宋飛雪重複道,“便是出了什麽事,一切也要緊着自己的安危為重。”

“是。”

不論宋飛雪說什麽,宋雲修都無一例外地應了下來,然而宋飛雪心中清如明鏡,這若是遇到了陛下的事,她這兒子哪兒還有理智行事的份?

馬車雇好了,宋府阖家只能在京中留一個,宋雲棠看着宋雲修也是一時無話,輕輕拍了拍宋雲修的小臂,道:“哥,你放心!我一定看顧好母親和妹妹!”

“好。”宋雲修笑着點了點頭,親眼看着她們上車,馬車駛去,宋雲修揮了揮手。

如果可以,宋雲修希望母親和妹妹們再也不要回來,母親在雲州安享晚年就好了。

馬車走遠了,文莺站在宋雲修身後,等了一會兒才道:“太傅大人,陛下命我來接您回宮。”

宋雲修回身點了點頭,“有勞文莺掌事。”

宮內,魏堇歆正在作一幅畫,她想起之前她畫了交由宋雲修填色的那幅春光圖,不免心癢。

宋雲修填的顏色很合她的心意,有些地方甚至比她自己料想的還要精妙。

于是她忍不住又畫了一幅,只不過這次畫上的男子好好穿着衣服,沒有臉,卻能看出畫上的男子氣度不凡。

聽見有人進入,魏堇歆便自然而然地道:“你來替朕填色。”

“是。”宋雲修面上有些不自在,但他并未耽擱,疾步上前,看清畫卷上畫的,才松了口氣。

他一邊畫着,感覺到陛下的視線并不在他身上,小心翼翼開口:“陛下,古蓮大人的事可否再考慮一二?”

魏堇歆沒有轉身,道:“你對她倒是上心。”

宋雲修抿唇,道:“微臣并非為了古蓮大人,而是不想讓古家一脈寒心。”

古蓮或許沒有那麽重要,但是三年後的科考,古蓮的嫡長女在列,此女學識淵博、很有才幹,若是因為古蓮的事讓她寒了心,宋雲修擔心這樣一員大将就會投入魏彩麾下。

這些話他卻不能與陛下說明,所謂借口只能拿古家三代忠良說事,聽着單薄,但他真心希望陛下能認真考慮。

魏堇歆道:“前日,朕已派蛇門的人去了。”

她說完,宋雲修便放心許多,可緊跟着,魏堇歆道:“蛇門回信,古蓮确實還活着,被一個叫李彩的姑娘救了。”

“誰?”宋雲修神色大變,他筆下的走勢因這一震混沌開來,留下了一個墨暈。

魏堇歆回頭,瞥了眼他的畫卷,皺眉道:“你這麽大反應做什麽?”

宋雲修連忙低頭,他目中滿是憂心,這下完了,魏彩已捷足先登,她救了古蓮,屆時古蓮的女兒豈不會對她感恩戴德?

“微臣失儀。”宋雲修想着,他一定要讓陛下對此人生出警惕才是,于是他斟酌着道,“微臣只是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仔細想想,竟真的聽說過。”

“哦?”魏堇歆回眸,目光冷了幾分。

蛇門的人報來的消息自然還有很多,比如李彩的年齡、相貌,信上說,李彩年十七,容貌秀麗不凡,雖出身平民,氣度卻是不凡。

“你在哪裏聽過?”

宋雲修自然感受到那股威壓的目光,他輕輕咽了咽,才道:“微臣想起,曾在夢中聽說過此名。”

夢中!?

魏堇歆心中暗暗冷笑,整個人都被怒氣包裹。

“什麽時候?你夢見了什麽?”她耐着性子,忍着怒氣好言好語地相問,只見宋雲修不知想到什麽,忽然面向她跪在地上,道:“這夢中內容,微臣不敢說。”

“說。”魏堇歆提聲,神情又可怕了幾分。

宋雲修這才緩緩道:“大約一個月前,微臣夢見地方農民起義,有人帶頭反了,陛下......陛下在那場起義中未能幸免,而領頭之人,便是李彩!”

宋雲修心中滿是慌亂,這夢境之言實在胡言亂語,可他若是過分關注李彩行蹤,勢必又會非常奇怪,不如他現在這裏替陛下警醒一番,來日若李彩有了謀反的苗頭,陛下也好輕易想到。

然而此時此刻,魏堇歆心中裝着的卻是和宋雲修截然不同的想法。

這要是在幾個月前,她必然會覺得宋雲修胡言亂語,不值一笑,可是現在,她自己也遇到了怪力亂神之說,得來的預言書就在她枕頭底下壓着,她親眼看着上面的事一件件應驗。

而且,她早就懷疑宋雲修有通曉未來的能力,雖不知他是如何得知,如今聽宋雲修一言,難不成他是通過做夢夢到的?

魏堇歆好奇,宋雲修是否夢見了魏朝在十年後将會易主,是否夢見了她會死,是否因此才來入朝為官。

見宋雲修還在地上跪着,等着她的回答,魏堇歆淡聲道:“倒也有趣,你起來繼續畫罷。”

“是。”宋雲修見他胡言亂語,陛下卻并未生氣,心下稍松。

然後魏堇歆便又道:“你可在夢中見過她的臉?”

宋雲修心尖一懸,聽着陛下說話的苗頭竟像是信了他說的,便道:“見過,看得真切。”

反正陛下已知他從未見過魏彩,如若他能将魏彩的相貌描述個七八分,屆時陛下再看到魏彩的模樣,不信也盡信了。

于是宋雲修開始描述得極盡詳細。

他停下了繪圖,認認真真地回憶起來:“杏眼,瘦鼻,膚色白皙,身長約六尺,下巴上有一顆紅色小痣。”

他回想得認真,全然沒有發現一旁的魏堇歆已然黑了臉。

她又沒有讓他詳盡描述出來!

“你夢見過幾次?”魏堇歆道。

宋雲修頓了頓,雖覺得陛下這個問題好似有些奇怪,但他确實只重生一次,便道:“一回。”

魏堇歆不作聲了。

一回。她背過身,表情又猙獰起來,看來那個李彩果真有幾分姿色,宋雲修只見她一次,就記得這樣清楚!連她下巴上有顆痣,大小和顏色都記得清清楚楚!

魏堇歆兩步走過案臺,大筆一揮在一特制紙張上落下兩字:殺之。

然後緩緩将那張紙裝在了蛇門傳遞消息專用的銅鞘裏。

半個時辰後,宋雲修将填好色的畫交由魏堇歆過目,魏堇歆看了幾眼,道:“你是何時學的畫畫?”

按時間算,前世此時的宋雲修并未學會畫畫,畫畫是他前世做太傅時,為了打發時間抽空學的。

可宋雲修又知,他若說謊,陛下恐怕是會一眼看穿,這些年裏他在幹什麽,陛下恐怕都清清楚楚。

于是宋雲修嗫嚅着道:“微臣......并不會畫畫。”

這個回答在魏堇歆意料之中,這些年宋家的活動都在她監視之下,如果宋家突然找了畫畫的先生,蛇門的人不會不來報。

魏堇歆實實在在為宋雲修在畫畫方面的天賦所驚嘆,由衷道:“若是如此,不妨精心研習此道,興許今後成就不小。”

宋雲修抿着唇應是,被陛下這番話誇得有些臉熱。

既要長住宮中,再在椒房殿待着就不合适了,文莺為宋雲修收拾出了一間溫暖舒适的宮殿,讓宋雲修先住着。

待宋雲修走後,魏堇歆這才為她們共同完成的那副畫描上眉眼,畫上的男子雙目清潤,嘴角漾開一抹甜笑,是魏堇歆記憶中她與宋雲修共同長大後,宋雲修最好看的模樣。

她垂眸看着畫上的人,默然許久。

·

幾日後,魏堇歆終于聽到一個好消息——瀝陽貪官污吏已盡數落網、聽候發落,古蓮正在返京的路上。

事既已經做了,魏堇歆不免要再多裝裝樣子,關懷古家一番,古家上下對魏堇歆更是感激涕零。

天氣漸漸溫暖,在一片密林之中行走着一輛不甚起眼的馬車,馬車周圍跟着幾個仆從,在馬車上,一身素色衣衫的古蓮正對着一妙齡女子輕笑。

“這次多虧了李姑娘,等咱們到了京都,我必會重謝姑娘。”

魏彩一身玄衣,面容清隽,她笑起來,回話道:“古大人客氣了!能救大人一命,是我之幸!我還要感謝大人帶我去京都玩呢!”

“好啊。”古蓮歡喜起來,“我家裏有兩個女兒,年歲俱跟你差不多大,你若不嫌棄,不妨就在我那裏住下!”

魏彩并未推拒,她幹脆應下,“大人盛情,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看着古蓮對她喜愛的眼神,魏彩腼腆一笑。

這一行加上四個仆從共有六人,這一程本走得安穩自在,直至馬車駛入密林深處,埋伏在樹上的三個暗紅身影面上皆露出濃烈的殺氣。

蛇門中人有自己交流的語言,她們看着下面的那輛馬車,相互對視一眼,便知曉了對方的意思,然後在馬車轉入一個彎道時,樹上三人一躍而下,拔出腰間的短匕向車身刺去。

蛇門身手鬼魅,這三人悄聲出現在車外幾個人身後,極快地敲暈了她們,然後緩緩将仆從放在地上。

她們這次的目标只有車中的李彩,除此之外并不會傷及無辜。

行走了一段路程,魏彩心中忽覺不對,她忍不住壓低聲音對古蓮道:“大人可覺得這馬車似乎行走得慢了些?”

古蓮蹙眉還不及說話,一把匕首就從車頂插.入,令二人大吃一驚。

“快跑!”古蓮大喊一聲,然後兩人齊齊沖出車外,不想車外也已經有人等候,她們剛撩開車簾,刺客竟就在眼前,古蓮尚來不及驚呼一聲,就見那暗紅衣服的女子将匕首飛快地捅向李彩,被李彩險險躲過。

“小心!”古蓮向下一翻,連滾帶爬地下了馬車,她一時顧不上許多,吃力地拖着受傷的左腿奔跑在林中。

蛇門并沒有追她,那三人齊齊出現在魏彩面前,舉刀便殺。

魏彩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面,她面色慘白,尖叫一聲,然後拼命地向後躲閃,從馬車裂開的縫隙中掉了下去,

“救命啊!”魏彩尖叫着奔跑在林中,身後三人卻對她窮追不舍。

魏彩跑得飛快,饒是蛇門中人個個身懷絕技一時也無法追上她,她們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困惑。

于是三人決定換路包抄。

其餘兩人負責将魏彩追趕到特定的方向,另一人再将其截殺。

然而在她們追過一片密林,正要拐彎時,眼前一晃,李彩竟不見了蹤跡。

蛇門三人頓住腳步,怪異了一陣,開始仔細搜尋起來。

·

鳴鸾宮外的池子裏新養了些鯉魚,天氣漸漸暖了,魏堇歆疲于理政去窗口透氣時,忽然發現了它們。

并不是多名貴的品種,紅白相間,十分好看。

她看着魚群游走,一時入了神,還是文莺進來喚她用午膳時,問了句:“陛下在看什麽?”

才将魏堇歆喚回了神。

“魚。”魏堇歆道,這宮裏尋常宮人是沒膽子動她身邊的東西的,想來肯定是文莺放進去的。

“這次買的魚瞧着漂亮。”

文莺笑了笑,“那是因為又紅又白,顏色漂亮,陛下之前親自買的那個什麽烏頭龍,黑漆漆一片,晚上瞧見不光不賞心悅目,還吓人呢!”

魏堇歆不可置否地挑了下眉。

緊跟着文莺解釋:“不過這回的鯉魚,可不是臣去買的。”

她見魏堇歆目露疑惑,緊跟着道:“是太傅大人放進去的。”

“哦?倒是稀奇。”魏堇歆輕輕哼了一聲,“他動朕身邊的池子,你倒也不攔着。”

文莺讪讪一笑,道:“反正每年新春,宮裏都會添魚,太傅大人有心,臣何必攔着呢。”

魏堇歆冷哼一聲,不再說話,只看了眼桌上擺的那些山珍海味,其中竟有五只大閘蟹。

她想了想,道:“你不妨将他叫來,與朕一同用膳。”

“是!”文莺笑着下去。

待宋雲修過來時,他換下了朝服,穿着一件簡單的玉色常服,袖口繡着一朵雪色玉蘭,如此适合春日的顏色,瞧之讓人眼前一亮。

魏堇歆毫不避諱地看着他,她看着宋雲修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然後面容帶上一絲薄紅。

他似乎十分拘謹,遲疑着正要行禮,魏堇歆出聲拯救了他:“坐罷,無需那些。”

于是宋雲修又乖乖坐下,還帶着幾分腼腆。

魏堇歆瞧得有趣,她心中已經篤定,或許宋雲修性子沒變多少,他還是溫吞又猶豫,只是因為預知了很多事情,開始認真思慮考量起來。

有些事涉及他的原則,他便強硬地不願更改。

魏堇歆自知脾氣不好,卻也不是她自個兒能控制得了的,如今兩人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吃一頓飯,實屬難得。

不知為何,魏堇歆看着他又想起上元節那晚,宋雲修一個人抱着一鍋子團子,團子摔碎在地上,他不知有多傷心,竟哭了起來。

現如今,孫芹已經死了,名義上是替了她的娘,只有魏堇歆自己清楚她是在洩私憤。

這麽多年來,想要染指宋雲修的女人,沒有一個好活。

“這是昨日鹽州上貢的新蟹,朕不吃。”魏堇歆看着宋雲修道。

如此,便是讓他吃了。

宋雲修看着那整整五只,有些為難。

他是很喜歡吃蟹,可是自己不會拆,若徒手硬拆,是在陛下面前,那又十分不雅。

魏堇歆見他坐着半天沒動,不耐道:“怎麽?又不合太傅口味?”

“沒有!”宋雲修伸手便拿住一只蟹,他艱難地看着那只蟹,修長的手指從蟹鉗徘徊到蟹腳,也沒能找出一個可以下手的地方。

他有些着急,同時臉頰更加滾燙起來,魏堇歆看笑話似的,笑看了半晌,才緩緩拿起一只,用盤中的小刀在蟹腹劃拉了幾下,勾住一端往上一挑,完整的蟹肉便呈現在了眼前。

宋雲修看得目瞪口呆。

“學會了嗎?”魏堇歆擡眸,與他對視。

宋雲修不敢說不會,悶聲點了點頭,學着魏堇歆的方法開始動作,第一只拆得有些狼狽,但比他自己來弄不知好上多少。

宋雲修低着頭,無聲食用起來。

蟹肉是甜的,很好味。

如果用這些做點心,味道一定不錯。

魏堇歆看着他溫吞吃蟹的模樣,忍不住用筷子尖也挑了一點蟹肉放入口中。

滋味怪異,不值一吃,她便将自己那只蟹扔下了,轉而去光顧別的菜。

一頓午膳,兩個人吃得安安靜靜,只聽得見偶爾碗筷碰撞的聲音。

魏堇歆發現,她讓宋雲修吃蟹,他便真的只吃蟹,眼裏仿佛沒了別的菜肴。

“別的菜不合太傅胃口嗎?”

然後非要魏堇歆這般提醒一句,他才猶猶豫豫地去夾別的菜。

魏堇歆用了幾口便沒什麽胃口了,她見她在這裏宋雲修似乎很不自在,便扔下宋雲修獨去小憩。

宋雲修看着陛下離開,然後目光落在魏堇歆盤子裏的那只蟹上。

裏面的蟹肉或許已經涼了,可那是陛下親手拆的。

她沒有吃,她只是嘗了一點點。

宋雲修渴望地看着那只蟹,內心掙紮了很久很久,然後仿佛鼓起極大勇氣,他将那只蟹拿了過來。

宋雲修開始慢慢品味那只蟹的滋味,他極為珍愛地享用着,然後在把蟹肉吃完之後,他從懷裏摸出一塊帕子,小心翼翼地将蟹殼包了起來。

過了半晌,文莺進殿來收拾碗筷,她見宋雲修一個人坐着倒也并不意外,和顏悅色地問:“太傅大人可用好了?”

宋雲修點點頭站起身;“有勞。”

然後頓了頓,宋雲修又補充道:“陛下并不喜吃蟹,這道菜以後便不必上了。”

“是。”文莺嘴上應答着,看着空空如也的盛蟹盤子若有所思。

咦?她不是記得從尚膳局端過來時有五只蟹嗎?怎麽只見四只蟹殼?

文莺盡心地努力搜尋了一番,然而還是一無所獲。

一旁悄悄看着她收拾盤子的宋雲修心虛地別過了頭。

文莺沒有多問,她懷着滿腹疑慮離開了,鳴鸾殿內又只剩下了宋雲修一個。

坐了坐,宋雲修也準備離開,他正待起身,卻敏銳地捕捉到殿內的一聲呻.吟。

聲音傳來的方向,在卧房那邊,宋雲修站在原地,他向前一步,想去将文莺喚來去看看陛下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但那一步馬上頓住,一瞬間,宋雲修腦中生出了一個念頭。

難道,他就不能有一點私心嗎?

重生一世,難道他只能重複前世的路,一直遠遠看着陛下嗎?

他緊緊咬着下唇,心底盤出一點點妄念,他想,也許......他這輩子可以做她身邊的一個侍君呢?

轉瞬即逝,宋雲修又覺得這個念頭太過了,他便又忍不住想,也許,他可以做她身邊一個暖床的侍人呢?

......

他層層的妄念,慢慢剝離開來,到了最後,只剩一個念頭——也許,他可以去看她一眼。

就一眼。

宋雲修指尖輕顫着,然後下定了決心,大步向殿內走去。

殿內寂寂的,仿佛他剛才聽到的那一聲是他的錯覺。

中間隔着一段紫色的紗簾,裏面的一切都若隐若現。

宋雲修站在紗簾之外,失去了再往前走的勇氣。

剛剛的那些,都是妄念,他怎麽能再生出想要靠近她的念頭?他今已嫁為人夫,妻主死在新婚之夜,普通人家尚且論他不詳,他怎能去染指這天下最最尊貴的鳳凰呢?

宋雲修滿懷期翼的眼神漸漸黯然下去,他挪動腳步轉過身,正要離去,身後卻又傳來一聲:“不......不準!”

那聲音雖然虛弱,卻含着一股怒氣。

他聽見身後,陛下咬牙切齒地道:“朕不許你們動他!”

原來,陛下做了噩夢。

宋雲修手指輕顫着,他緩緩撩開那段紫色紗簾,向內看去。

這一看,他便發現陛下的情況遠比做噩夢糟糕,她面上出了些汗,粘着幾縷發絲,面色蒼白,好像十分害怕。

宋雲修轉而看向燃着的香爐,裏面放着的應該是陛下慣用的鳳尾香,他拿出些許,撚在鼻尖輕輕嗅了嗅。

鳳尾香并無異樣,宋雲修放下些心來,然後徐徐走至陛下身邊,掏出懷裏的帕子給陛下擦了擦額際的汗。

原來就這麽簡單,這樣輕易就能碰到陛下了。

宋雲修心頭湧起幾分愉悅,他生了一點點依戀之心,輕輕坐在榻上,垂眼瞧見陛下攥得很緊的一手。

她指上的護甲未摘,短的那支刺在手心裏,皮都破了,宋雲修哎呀一聲,蹙眉憂心忡忡地撥弄開陛下的手心,生怕她再握緊了傷着,便将自己的手放進了陛下掌心。

溫溫的,陛下的手好像很柔軟。

宋雲修控制不住地彎了彎嘴角,他摸到陛下了,她和小時候不大一樣,小時候她的手總是涼涼的,偶爾會半夜跑進他的屋子裏冰他一下,擾了宋雲修無數好夢。

後來他被惹惱了,氣得直哭,歆兒又來給他賠不是。

想起往事,宋雲修笑容更甚,他看着陛下握住他的那只手瑩白修長,想着她每日便是用這只手拿着朱筆批閱奏折,宋雲修看着那抹雪白,又下意識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他好想親一親陛下。

只碰一下她的手背,他能親一親嗎?

宋雲修懊悔起來,也許從剛剛開始,他就不該進來,沒見着陛下的時候他會想看到她,看到了陛下他便忍不住想去摸一摸她、碰一碰她,現在他摸到了,也碰到了,卻又開始妄想更為過分的事情。

像他這樣的人,怎麽配去親吻威嚴華美的鳳凰呢?

宋雲修正于內心唾棄自己的不端行徑,直至他覺得陛下大約該醒了,正想将自己的手從陛下手裏抽出,擡眸便對上一雙烏黑沉默的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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