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舅舅(三十二)

沒了琴聲,草木園似乎恢複了以往的寂靜。青年穿着一身紫紅袍,熱烈又紮眼,只是兩眼對着遠方放空,似是搖搖追憶,又似眺望遠方。整個人如嵌在翠色白梅畫中的一塊寶石,光華流轉偏又安靜無聲。

突兀見到此景,玉帝用神識一掃,心下了然,走上前去問道,“你這樣多久了?”

青年眨眨眼,似乎恍然有覺,開口問道,“錦儀,我這樣,多久了?”

白梅輕輕飄搖,帶着溫柔清脆的女聲,“有三十七個時辰了。”

重黎點點頭,道,“原來三天了,陛下,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看。”玉帝說着,一伸手把打算起身行禮的人按回去,直接坐到了他身旁,“長琴呢?又去看他朋友了?”

“不。”重黎低頭,取了一旁的酒壺瓷杯,斟滿一杯遞給玉帝,端着另一杯緩緩道,“我跟他吵了幾句,你知道流落塵世太久,心中總有些芥蒂。”

言罷低頭欲飲,卻看到杯中正飄着一片花瓣,白色蒙蒙,浸在淺碧色的酒水裏,提到鼻下一嗅,淡淡酒水香裏似乎夾雜了幾分白梅的味道,只是自己就坐在白梅樹下,常年的梅香萦繞于身,他已經聞得不大真切。嗅完也只是微微彎唇,輕抿一口。兩指輕握的白瓷杯子裏只有大半杯酒水,被他吃了一口,還有小半杯,載着白梅花瓣,晃晃悠悠。

“你那麽舍不得他,怎會跟他吵?”

“舍不得也不能由着他亂來。”重黎說話語氣永遠輕柔,“你那麽舍不得楊戬,不也讓他屢歷艱險,又随他誤會至今,懷恨至今。”

玉帝聞言眉頭挑了挑,“可是沒了他,你這個樣子,當真不無聊?”即便是在自己庭院中,坐在自己最喜愛的白梅樹下,飲着自己最愛的萬年陳釀,依舊是副無生無死看淡風雲的樣子。

“無聊?呵。”話尾上揚,帶着絲絲縷縷的不屑,已不知是在嘲笑自己的作為還是嘲笑玉帝的話,“我一生中最喜歡的日子,只有當初在地上,馴服野馬,手執弓箭射死野物;亦或者天地初成不固,今日圍剿妖物,明日修補天地。餘下的日子不是無聊,便是無聊中尋些消遣。”

總算将一杯酒喝完,繼續道,“若不是您用長琴算計一回,我應該從那時起,一直像方才那樣,看着白雲蒼狗,直到天崩地裂。”

玉帝聽了,心中微微刺痛,自己日複一日處理着三界要事,他日複一日遙望天地。自他們将三界秩序穩定下來,似乎都陷在了無形的牢籠中,不可輕易下凡,即便是下去,人間百态也見過太多太多,再不能引起心中波動,只是麻木的看着尋常百姓生老病死,若是能忘卻前塵再下去,或許還能感到喜怒哀樂,這就是重黎托生一回留戀人間的原因?還是柏楊下凡,只是倦了?思緒飄遠,又被玉帝一笑間拽回,他不能讓重黎下凡,不能讓重黎交友,只怕瞬間的變故會毀了諸神當年穩固天地的苦心,如今自己卻想親手毀了它。“若是長琴不會來,你當如何?”

“他不會不回來。”重黎又給自己杯子裏倒滿了酒水,杯中已無花瓣。

“就憑你為他下凡走一遭?”憑着解脫他的這份恩情?

“沒人會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溫暖,我如是,長琴如是,你如是,楊戬亦如是。”看得太過通透,反而多了一份惰性,長琴走了,不會來他也不會去尋;楊戬恨他,玉帝也不解釋;千言萬語,抵不過那人看清真相剎那間的悔悟,他只等着那人看清事實,看明白真心的時候。歲月悠悠,他有的是時間。

“此話不假,但如果凡事都能等個結果,你我又何須勞神。”事情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但也是有人去查,有人去辨明,如果放置不管,由其蒙塵,怕是真相只會落入一片混沌,再不可辨。

“陛下有何事,不妨直言,我正閑着,下凡走一趟便是。”

玉帝擡眼,眼前人到底是看得太清楚了。

沉香劈天神斧一經得手,二郎神便被打出去好遠,脊背撞在山石上跌落,連發髻都散了,玉冠不知跌落何處,一頭墨色卷發披散開來,掩不住嘴角血漬,揮手間竟然連黑色的鬥篷都拂不開。

看着楊戬狼狽不堪的樣子,沉香一時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了這麽大的力量,能将天地無雙的戰神打到這個模樣,震驚之餘,看着披頭散發的人,心中忽然有些不忍,這個人從來高傲,如今幾近喪家之犬,只有遠處的哮天犬還在為他哀嚎。

拿着斧子走到楊戬跟前,直覺胸口悶着一口氣,悶着十六年來母子離別,還悶着這幾年楊戬的百般迫害,殺了他的想法一時間在心中翻滾咆哮着。

遠處忽有一種強大的存在感叫沉香幾人紛紛別過頭去看。

兩個年輕的男子,走在前面的身穿紫袍繡着大簇團花,一張臉還帶着未消退的嬰兒肥,面色白白淨淨,劍眉有些彎帶着幾分調皮,眼睛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正眯着看向這裏,未說話卻是一臉興致勃勃的調皮磨樣;後面男子年紀稍長,約莫而立之年,穿着一襲深藍刻絲銀紋長衫,外面籠着同色紗衣,長面無須,五官精致如筆畫刀裁,一雙鳳目似飛星明媚,唇角帶笑,面色溫和看着,似乎連嘴角細紋都透着溫潤。

沉香心想大約是富貴人家的公子游玩到了此地,看到眼前的事情只當是自己欺負了楊戬。

果然,年輕的公子走到跟前,徑直向楊戬處走過去,彎腰看了看,呀的一聲說道,“他受傷了……”說話間回頭看向年長的男子,年長者面上依舊挂着笑,竟然走到楊戬跟前蹲下,替他把脈。

“你是要殺他?”少年看着手拿利斧的沉香,居然也不怕,只是瞪着眼睛皺眉,似乎有些不悅,“你怎麽可以随便殺人啊?”

“我沒有随便殺人,這個人罪大惡極,萬死不辭!”沉香義正言辭,怎麽說,都是楊戬百般逼迫在先,錯的總不是自己。

“他殺人了?放火了?占山為王還是打家劫舍玷污了人家女孩子?”少年一歪頭,一句接着一句問了出來。

“他把我娘關了十六年,還想殺我爹和我!”這哪裏是至親骨肉做的事?

“你娘跟他什麽關系啊,他要這麽對你們一家?”少年一瞬不瞬的繼續追問着。

“他……我娘是他親妹子!他卻對我娘比仇人還狠!”沉香提起便覺得委屈,旁人也就算了,親兄妹,怎能如此狠心。

“哦,那你娘跟你爹和好,他知道麽?你爹迎娶你娘的時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八臺大轎都有麽?”

“這……”這些沉香哪裏知道,不過娘親和爹是私自通婚,想來楊戬也是不知情的,卻也有些不好意思,“這些,你一個外人問什麽!”

“咦,那就是沒有了,”少年說道此處,呵呵笑了兩聲,轉頭繼續問道,“婚書有麽?”

沉香一時窘迫,一旁敖春看不過去,指着少年罵道,“人家家務事,你一個不相幹的外人問什麽問!”

“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豈無王法?便是尋常人家遷戶都要登記在冊,婚姻嫁娶,怎可沒有文書?連這個都沒有,那就是說你父母只是私下交合而無婚約,既無名也無份。”少年哼了一聲道,“你母親原來是私自逃家跟了你爹,叫你舅舅發現,抓回逃家的妹子要找你爹算賬,有什麽不對?按照有些地方的習俗,不婚而育,女的要引産剃光頭,男的要浸豬籠,你舅舅要管教自家私逃的妹紙,那是理所當然。”

“你!”沉香只以為自己父母一片真心,被楊戬強行分離,如今被這少年一說,理卻都在楊戬一邊,倒是自己母親成了私自交合寡廉少恥之人,而自己父親成了毫無擔當的奸夫。越想越是氣憤,不禁再次提起了神斧,不了剛叫斧子鋒刃對着少年瞬間覺得手腕一麻,險些握不住斧子,再看少年,還是兩手被在身後,一臉不屑的看着他。

能夠打偏自己斧子的,難道是唠叨師父?向着孫悟空的方向看去,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家師父已經不見了蹤影,只有豬八戒咬着手指看着這邊的動向。

又看向青年道,“他還要殺我跟我爹,第一回沒殺死,後面又追殺了好多天,還殺了敖春的姐姐!”

“你娘什麽地方的人?按照有些地方的習俗,私自婚配是要殺了奸夫孽子,你娘什麽地方的呀?”少年仍是語氣輕盈,卻問的沉香啞口無言,總不能跟眼前這個人說自己娘是神仙吧?

“哎,你這個人怎麽回事,明明是他濫殺無辜,你幹什麽要護着他?”敖春實在是看不下去,這人偏向也太明顯了。

“你就是敖春吧?”少年眨眨眼,把眼睛從沉香身上挪到敖春身上,被少年帶着笑意寒氣的眼神一盯,敖春立刻有些心虛,但還是壯着膽子說到,“我就是敖春,他殺了我姐姐,我怎麽不能殺他?”

“他為什麽殺你姐姐,總不會你姐姐在家坐着繡花,他閑的無事就提刀去殺了你姐姐吧?”

“他要殺我,我姨母護着我,他就殺了我姨母!”說到這裏,沉香不覺多了幾分底氣,楊戬手上既有殺孽,自己殺他就沒錯。

“護着你?姨母?敖春你也是他舅舅?”

“當然不是……敖春的姐姐是我娘的好姐妹,所以我叫他姨母。”

“哦,插手人家家務事,被殺也怪不得旁人。”少年言辭間全是譏諷。

沉香只覺得憤怒,但是一時間無法言語。一旁的豬八戒和梅山兄弟終于看不下去了,紛紛開口,“小朋友,這些事情和你無關,你就別問了,免得惹禍上身。”

“怎麽,想仗着人多,私自行刑,妄造殺孽麽?”

妄造殺孽幾字一處,梅山兄弟和豬八戒對視一眼,沉香不過是個凡人或許沒有感覺,但是他們成仙成佛,最忌諱妄造殺孽,沒有天庭判詞,随意殺人,甚至是眼前這個神仙,無論有什麽理由都是死罪一條,一時間紛紛閉口。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沉香被罵好開心啊,熊孩子……一點規矩都沒有……

舅舅其實沒錯啊,旅行規則,就算是放現在女孩子未婚生子也是會被看不起,在古代,根本沒日子過……所以劉沉香到底哪裏來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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