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迎親
正德皇帝指着那一堆私鑄的軍印對方從教場回來的江彬道:“你瞧瞧。”
江彬早聽說了王哲企圖造反一事,扒拉扒拉那些個粗制濫造的軍印,笑了笑,沒說話。王哲任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奉命巡撫江西,這樣一個前程似錦的二品官有何理由募集一群烏合之衆造反?
脫去厚重的棉甲,從正德皇帝埋首的奏章裏翻出寧王朱宸濠與大臣們一邊倒的嚴懲王哲的奏疏草草看了看:“楊首輔怎的說?”
正德皇帝茶碗一抖:“他也說要嚴辦。”
江彬見怪不怪地接過內侍遞來的手爐,坐在斜倚在鋪了厚氈的榻上的正德皇帝邊上。楊廷和這位被正德皇帝一手提拔的內閣首輔,總是能猜中正德皇帝的心思,并用他的手段另文官們堅信他所做的決定最有利于他們的利益。犧牲個巡撫,安撫受驚的寧王,自是最佳選擇。
身為幕後指使的正德皇帝此時嘆了口氣道:“舉朝上下,只一人勸我查清此事後再做定奪。”
江彬看了看正德皇帝遞過來的奏章,署名喬宇。他還記得,這個古板、正直的陪都文官。
“但凡願為百姓做些事的,先得學會這中庸之道,過剛易折……”正德皇帝耷拉着眼皮望着窗外的夜色,“他方上任,便上疏言朱宸濠有二心,被朱宸濠布的眼線逮個正着,下了套,落得非除不可的下場。”
江彬當然也知道,這一局是朱宸濠的試探,不可打草驚蛇,便唯有犧牲這顆棋子。
“去看看吧……”正德皇帝說着疲憊地合上了眼。
翌日,江西巡撫王哲便被以謀反罪名收入诏獄。
所謂诏獄,乃是由直接聽命于正德皇帝的錦衣衛所掌管的監獄,由北鎮撫司署理,可直接拷掠刑訊取旨行事。大理寺、都察院、刑部等三法司均無權過問,其臭名昭著已遠遠超越了刑部的天牢,成為當今朝官們最為恐懼的場所。進去的,很少有出來的,出來的,也很少有完整的。光诏獄的刑法就有拶指、上夾棍、剝皮、舌、斷脊、堕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種。
王哲被錦衣衛帶入诏獄時面容平靜,問什麽都是沉默以對。被正德皇帝冷落但依舊掌錦衣衛事、典诏獄的錢寧哪兒受得了這般輕蔑,翻着花樣嚴刑拷打。王哲被行刑前,來看他的有兩人,一是江彬,一是喬宇。
江彬給王哲帶了正德皇帝的口谕,道定會好生安頓他的家人,來日為他翻案,追封爵位,賜其子嗣免死鐵券,永享榮華富貴。都是聰明人,不必點破。王哲枉死,并非沒有不甘,但不甘又能如何?正德皇帝賜他如此殊榮,祖上沾光,該謝恩才是……
江彬看着苦笑的王哲,心裏很不是滋味,不自禁地想起王守仁問他的那些話。沉思間出了诏獄,正遇上告假前來探望王哲的喬宇。喬宇事先未賄賂錢寧,便被攔在外頭賞雪。見江彬出來,他略有些驚訝,但很快又恢複成往常模樣,對江彬一揖。江彬回了個禮,想起徐霖曾和他說過,喬宇家境算不得窮苦,但絕不富裕,一家老小省吃儉用都指望着他考取功名後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然明朝俸祿低薄,喬宇又不屑于那些個壓榨百姓或附炎趨勢的生財之道,如今雖為二品官,卻也只能勉強維持家裏的日常開銷,哪來的閑錢行賄?
雪中立得筆直的喬宇,內着圓領衫,頭戴四方巾,能禦寒的也只外頭一件過于寬松的棉罩甲,一看便是自家婦人縫制的,不比裁縫做的合身。天上露了個茸茸的日頭,雪化的時候最是寒冷。一陣風過,枯枝下凍得兩頰通紅的喬尚書身形微微顫了顫,江彬便想起呵着白氣苦笑的王哲,想起為他留着羊羔酒等他回去的王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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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寧與江彬有仇,但與錢無仇,收了銀子照樣辦事,遠道而來的喬尚書終于得償所願。
翌日,始終未認罪的王哲便因酷刑死于獄中,他的家人來诏獄收屍,哭得死去活來。
喬宇陪着王哲家人送王哲屍骨回家鄉前,特意來向江彬拜別。
兩人處了半柱香的功夫,喬宇只說了幾句,一是感謝江彬的傾囊相助,銀子日後他必定會還的,二是邀江彬年後去南京,一同拜會已升任吏部尚書的王瓊。江彬聽了不禁有些意外,想來喬宇這般的嚴謹是不至于提這般貿然的要求的,那唯一的可能便是王瓊本人的授意。
說起這位王瓊,江彬對他的記憶只停留在那方正的臉與治水的功績。畢竟王瓊在朝中從不拉黨結派,除了喬宇,也無其他親近之人,推薦王守仁也只因他的确是個難能可貴的人才。如今,這位行事低調的王瓊竟要主動結交他?正納悶,就見正德皇帝一臉興奮地埋進來道:“快!收拾收拾!”
“皇上又要巡幸?”
正德皇帝“啧”了,一口喝幹江彬手邊的涼茶:“去給寧王主婚。”
連正德皇帝都親自來了,那些個江西地方官以及京官自然也備足了禮前來道賀。
一夜間,江西變得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在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告廟後,寧王朱宸濠終于于事先選好的良辰吉日出門迎親。淩晨,朱宸濠乘着轎子出了寧王府,迎親的隊伍蔚為壯觀,拐個彎都瞧不見尾。前頭依仗,後頭樂隊,四名壯漢擡着的紅綢帷子上金線繡着丹鳳朝陽的彩轎,羨煞了未出閣的姑娘。南昌的百姓早得知寧王今日迎親的消息,紛紛夾道觀望。男女老少邊議論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邊去接那些個迎親隊伍裏喜娘們抛出的糖果酥餅。
正德皇帝和江彬早在山上的土匪窩候着了,正德皇帝邊磕瓜子邊看被他抓來的主婚人——禮部右侍郎李遜學指揮操辦。靠劫掠為生的吳十三一家老小十幾口邊聽李遜學反複講解待會兒的禮儀步驟,邊抖得篩谷似的。一輩子也就搶過幾個芝麻官,這回一來就來個天下第一的皇帝,能不受寵若驚嗎?
江彬看看眯着眼笑得彌勒似的正德皇帝,不禁在心中嘆了口氣,估計此時內閣那群老狐貍正優哉游哉地草拟着自己挑唆皇帝涉嫌的罪名吧?
正德皇帝嗑完半斤瓜子時,終于有人通報道寧王那浩浩蕩蕩地迎親隊伍已到了山下。這山本就是吳家人藏匿之地,沒什麽招搖的大路,朱宸濠那壯觀的迎親隊伍必須派幾人在前頭砍樹開路才能勉強通過,于是耽誤了大半個時辰。早換上朝服立于西階下等候的李遜學遠遠見了儀仗隊和滿頭大汗的轎夫才放下了懸着的心。寧王朱宸濠下了轎子,整了整圓領袍子與頭上別着花的紗冠,神色略有些疲憊,但仍按部就班地聽從引者的指示,面西立于大門之東。同樣立于門東的傧者高聲道:“敢請事。”
朱宸濠道:“某奉制親迎。”
傧者入告,主婚李遜學與吳瓶兒的父親吳十三方出迎于大門外,朝朱宸濠拜了兩拜。朱宸濠中規中矩地答拜後,引者導其入門。一進門,朱宸濠便見了嗑瓜子的正德皇帝與他身旁的江彬,朱宸濠別過臉去,用眼角餘光表達了一下對于這位“昏君”的不屑,便跟着引者一路來到閣門前。
正德皇帝笑了笑,興致甚好。
“奠——雁——” 引者聲如洪鐘地唱。
一旁跟随朱宸濠而來的張錦便托着一只擱在盤裏被困了腳的大雁行至前。朱宸濠接過了,雙手奉于李遜學,李遜學跪下接過後,向左右展示,并将大雁交給一旁侍女。大雁配偶終身唯其一,故而奠雁也象征着夫妻倆從一而終。
正德皇帝看到此處,動情地問身旁的江彬道:“江彬,你可還記得那年我也曾于太液池旁送過你一只大雁!”
“不錯。”江彬追憶道,“滋味尚可。”
正德皇帝閉嘴了。
朱宸濠再拜時,吳瓶兒的母親已立于閣門外,待朱宸濠起身,傅姆便引着精心打扮的吳瓶兒出來,立于其母身側。正德皇帝伸長脖子打量了一番那着圓領衫披霞帔頭戴鳳冠的吳瓶兒,壓低聲音對江彬道:“你瞧,這吳十三搶了個婆娘,為他生了個如此水靈的女兒。我搶了個二奶,他卻只為我生了顆痔瘡……”
江彬只當沒聽見。
此時,吳十三老淚縱橫地對吳瓶兒道:“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違命。”
吳瓶兒的母親含淚對吳瓶兒道:“勉之勉之,爾父有訓,往承惟欽。”
随後吳小姐便在傅姆的攙扶下來到了門外,在娘家人震天響的哭聲中乘上了彩轎。一行人又按着原路敲鑼打鼓浩浩蕩蕩地回到寧王府,正德皇帝則與江彬擠在頭都擡不起來的同一轎子裏自顧自地說着哪種滋味的大雁更易入口,說着說着,便說到了寧王身上:“小時候我這表弟圓滾滾的,我一推,他就從大殿臺階上滾了下去……”
江彬依舊當沒聽着。
轎子終于停下後,正德皇帝與江彬被請到寧王府的存心殿小憩,朱宸濠則攜吳瓶兒至承運殿行禮。
被打扮得粉嘟嘟的小兔子本還不知今日這般熱鬧究竟意味着什麽,直到見到父王帶着位美貌的新娘回來,方扁了扁嘴,往吳傑身邊靠。吳傑握住他的小手,沉默地看着朱宸濠與吳瓶兒在布置得喜慶的新房裏行合卺之禮。合卺原是将葫蘆一剖為二,以瓢之柄相連,用以盛酒,夫妻共飲,以示從此合二為一。本朝雖仍沿用此名,卻已将葫蘆改為了合卺杯。此刻,朱宸濠與吳瓶兒手中這合卺杯,實為兩杯相連,中通一道,酒入其中,兩杯皆滿。兩人共飲這一杯酒後,朱宸濠與吳瓶兒來到內殿外,等候正德皇帝接受朝見。
須臾,換上衮服的正德皇帝升座,司閨導吳瓶兒入殿內,二拜後,她自西階來到正德皇帝跟前,宮人捧棗栗盤,至禦座前獻于吳瓶兒。吳瓶兒将那盤棗栗恭恭敬敬地呈送到正德皇帝跟前的案幾上,便又退回原位,拜了兩拜。之後便是盥饋,也就是正德皇帝所說的洗手吃飯,共牢而食也象征夫妻倆一輩子同甘共苦。行完盥饋禮,朱宸濠換上皮弁服,吳瓶兒換上翟衣,再至正德皇帝跟前,行四拜禮。之後便是共拜宗廟,參見諸親,大宴來賓。
吳傑酒喝到一半,便借故出去了,坐在禦風亭裏吹冷風。被囑咐早些睡下的小兔子披散着頭發找到吳傑,爬呀爬地爬到他膝頭,坐在他腿上陪着。吳傑将善解人意的小兔子裹進懷裏:“你父王娶親,你怎的苦着張臉?”
小兔子不說話,低頭數被梅枝的影。
“中秋那會兒,見別家孩子都有娘親陪着,不羨慕?”
小兔子搖頭:“我有吳太醫。”
吳傑苦笑了下,想想小兔子這年紀,也無法明白他話裏意思。再說小兔子的母親是難産死的,王府裏又無女眷,他自然對母親這個字眼沒什麽認識。
“你父王娶親,定也是為你着想。”吳傑順着小兔子的毛道,“今日你見到的鳳冠霞帔的女子,定會好好待你。”
敏感的小兔子扭頭拽住吳傑的衣襟道:“吳太醫要走?”
吳傑愣了愣,随即握住小兔子的手道:“哪有狐貍和兔子養在一處的?狐貍生來便是要吃兔子的……他舍不得,便只能餓死……”
小兔子一扁嘴,将頭埋在吳傑胸口悶聲道:“吳太醫莫走!我給狐貍吃!”
吳傑被這童年無忌逗笑了,随即又心酸道:“你尚年幼……”
尚不解情為何物。
小兔子搖搖頭,急切道:“日後我定多吃蘿蔔,長得白白胖胖的……”擡起通紅的眼,“比父王還好吃!”
“噗——”
抱着小兔子的吳太醫扭過頭,就見了在一旁矮樹叢裏笑得滿地打滾的正德皇帝和望着月亮淡淡憂傷的江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