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清明掃墓

再過幾日,便是寒食節、清明節,陸青要趕着與家人一同掃墓,回永寧州了

正德皇帝立于西苑中對江彬道:“這兩日王勳便來了,你随他一同将你嫂嫂送去大同。”

江彬稱是,不免訝然,正德皇帝竟肯主動放他?

“我得去孝陵祭祀,你不喜這場面。”

江彬盯着正德皇帝手中被摧殘得軟綿綿的雜草:“大同能看什麽?”

正德皇帝扔了草:“婆娘。”

大同婆娘,與薊鎮城牆、宣府教場并稱本朝“三絕”。大同女子之美,什物之精,皆邊寨之所無者。而最吸引文人騷客的,自是那些個風月場所。京城不少名妓,皆是大同籍貫,大同本地名列花籍之上的煙花女子,也不下兩千。

“旁人在我這年紀,确都兒女成行了。”

正德皇帝嘟囔道:“我不也孑然一身?”

“皇上有淑惠德妃吳氏、榮淑賢妃沈氏、王妃王氏,豹房裏的馬氏、劉氏……”

正德皇帝一笑,江彬止了話頭。這聽着可不就像個妒婦?

江彬別開臉,正德皇帝卻拉住他,遞了塊青白玉的司南佩過去。江彬不怎麽懂玉,但摸着也知價值不菲。漢代栻占之風盛行,司南形如小勺,可占蔔,明朝仿的玉司南佩倒不少,江彬也常看到一些文人雅士腰間挂着,只不知正德皇帝此時送他,有何深意。

正德皇帝将玉佩系在江彬腰間,墨綠的流蘇在指尖滑過。

“我這人,不撞南牆不回頭。願你如這司南佩,蔔一卦前程,令我懸崖勒馬。”

江彬垂眼看着腰間緩緩轉了半圈的玉司南,低了頭道:“臣,并無此等能耐。”

正德皇帝猛地一使勁,“刺啦——”一聲,扯下自己半邊袖子,交到江彬手中:“如今便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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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食節前一日,王勳入京來接身懷六甲的嫂嫂仇瑛,江彬為避人耳目并未親自去接。

待幾個喬裝打扮的錦衣衛将喬宇引到仇瑛偏僻的宅院,江彬起身去迎,正對上剛踏上石階的王勳。

許久未見,王勳黑了些也壯了些,他頭戴平頂巾,身着青衣,腰束紅帶,一副衙門隸卒打扮。

“王皂隸!”江彬拱手。

“你也就此時笑話我!等到了大同……”王勳露一對虎牙。

江彬看他那心無芥蒂的爽朗模樣,也跟着笑了:“還不去見你嫂嫂?”

王勳不過比江彬大半個月,經過之前的同飲之誼,兩人之間已不再忌諱什麽。王勳将提着的特産交給前來接他的錦衣衛,謝他們一路辛勞,那幾人拿眼瞧江彬,江彬點頭了這才喜滋滋收下。

王勳跟着江彬轉到院後,仇瑛正在喂搖搖擺擺的小鴨。這群小絨球是江彬從農家買來給婦人解悶的。

察覺到腳步聲,仇瑛回過頭來,王勳上前一跪:“嫂嫂!”

仇瑛紅了眼眶,男女授受不親不便扶王勳,唯有道:“叔叔作甚?快快請起!”

江彬幫着扶王勳,王勳卻不肯起來,低頭請罪道:“我不知嫂嫂身懷六甲,竟流落街頭受這等苦……”他以為王繼去了,仇家會将仇瑛另嫁他人。卻未料她已懷了王繼骨肉,獨自背井離鄉地漂泊。從正德皇帝那兒得知這位嫂嫂的消息後,便回大同置了處錦屏山下的宅院,這才趕來接人。

此時叔嫂倆相見,憶起故人,俱是悲從中來,好一會兒才被江彬勸進去坐了。

小丫鬟青梅泡一壺茶,兩人說了些家長裏短,随即便收拾了行囊前往大同。

江彬未料王勳如此着急,王勳苦笑了一下道:“我來這一段,可繞了不少路。”

江彬也明白依王勳這身份,秘密回京要引得多少文臣武将一驚一乍地浮想聯翩,一路上甩那些個眼線自然費了一番周折。

丫鬟青梅轉一圈覺着沒什麽落下,便抱着自己包袱出來:“江大人可同去?”

江彬調笑道:“你想問的,是‘阿苗’可同去?”

“阿苗”是江彬身旁與陸青較為親厚的另一名錦衣衛,本名湯禾,別的都叫他阿苗。

湯禾武藝超群,卻不善言辭,随江彬來看了幾趟婦人,一來二去便也和丫鬟青梅熟稔起來,旁的常拿他倆打趣,就連江彬也刻意撮合。

小妮子被點破心事,臉一紅,跑到婦人身旁扶她上轎,不再提了,江彬與幾名錦衣衛互相看看,俱是一笑。

到了城門,上了馬車,跟着的一群探頭探腦地看他們行蹤。江彬卻說姑且等等,片刻後就見了小厮打扮的湯禾提着兩壇羊羔酒過來。

那酒,王勳認得,接過時狠狠抹了把臉。但總共就兩壇,江彬都給了他……

“我有這個。” 江彬指了指腰間的九節鞭,王勳便沒客氣。

向守門亮了腰牌,例行公事地檢查後,三輛馬車先後出了京城。

江彬望着外頭人煙漸漸稀少的街道,玉司南配邊上的扇袋裏,藏着半截斷袖。

大同三面臨邊,素有“三代京華,兩朝重鎮”之稱。太祖亦是在建立政權之初,便将大同列為“九邊重鎮”之一,重兵把守,于是便也有了“大同士馬甲天下”之說。且為防北元南侵,又于大同以北整修長城,構築宏賜堡、鎮川堡、得勝堡等二十多座屯兵堡和上百個烽火臺。大同不止兵多、堡多,寺院、尼庵、道觀也總數逾百,遠遠望去,寺廟林立,堪稱佛國勝地。

仇瑛信佛,遠遠望見這殿堂壁連,香煙缭繞,不禁心生向往。

江彬坐在馬車裏悶得慌,便找了匹馬,與王勳按辔徐行。

說了會兒話,王勳用下巴指了指遠處廟觀:“你可信?”

江彬笑了笑:“哪有不殺生的武将?

“我娘吃齋,我不照樣跟着我爹割鞑子頭顱?”王勳滿不在乎地遞了水囊過去,“太平盛世,便是要我等吃軍饷的拿命去換。”

江彬偏首看一眼,俊俏的少年郎,卻透着股萬夫莫敵的氣概。

到了花開馥香的錦屏山下的宅院外,就見了等候多時的三人。

最邊上那個生得虎背熊腰,濃眉虬髯的,是武将世家獨子孫鎮,如今只在寧波府做了名空挂頭銜的皂隸。他身旁被襯得白淨俊俏、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名張輗,精通陣法謀略,如今在大同做私塾先生。而最右邊那人,不用王勳介紹江彬也識得——遼東都指揮佥事蕭滓。

蕭滓之前因在奏水中建議邊軍與京軍互調操練而“名聲大噪”,故意使絆子的文官不少,但都沒撬動他的地位。這除了蕭滓與王勳一樣是世蔭的官職外,還離不開正德皇帝的暗中相助。

三人都是王勳結拜兄弟,見了仇瑛都恭敬地喚一聲嫂嫂。仇瑛說不敢當,卻還是萬不得已地受了他們一禮。王勳随即引婦人與江彬一同進了宅院。宅院并不如正德皇帝在京城置辦的那一處大方,卻是想得周到。仇瑛信佛,這錦屏山腳下便是于北魏太和元年始鑿的歷經近九百年的摩崖石雕,共有五區七組之多,而摩崖石雕旁便是一處佛閣,佛閣內端坐着一尊鑄于金代大定十五年的八尺高的鐵佛,半山腰又立着兩相對峙的鐘鼓樓,鐘樓內懸挂着金代天眷元年所鑄的原安平村安國寺大鐘一口,傍晚鐘聲洪亮,餘韻綿長。加上錦屏山風光秀美,景色宜人,自是養胎的好去處。

轉過大廳,鑽過假山,就是園圃角門。園子裏滿是争奇鬥豔的春蘭、四季海棠、君子蘭、春鵑,外頭還圍了一圈竹。幾人看得眼花缭亂,只眼尖的江彬望着那幾棵耷拉着腦袋躲在後頭湊數的道:“花期便這麽匆忙請過來了,當真是不懂憐香惜玉!”

王勳赧然一笑,其他幾人便都笑話他心急。

青梅跟着兜兜轉轉,心思卻在江彬身後的湯禾身上。可惜湯禾不解風情,未覺着小妮子偷瞄他的模樣有什麽不同。江彬見了這一幕,便想着待青梅明年行完笄禮,便撮合這樁姻緣,想來陸青也會為此而高興。

想到陸青,江彬又皺了眉。王勳卻道他旅途勞頓,引他去離此處不遠的自家府邸歇息。

一覺醒來,幾人早聚聚在一處喝開了,蕭滓起的頭,說是借公務之由至此,明日便得啓程回遼東,先幹為盡。遼東同為“九邊”之一,幾人便說起了邊境之事,興頭上,還讓王勳找來地圖、棋子在紙上比劃。孫鎮看着五大三粗,卻是對九邊的布置了若指掌,而一旁聽他們說話的張輗偶爾會插上一句,皆是一語道破。蕭滓和王勳好戰術,拿棋子比劃着将話題引至另一處,江彬便也湊着和他們“紙上談兵”,那些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的招數,令人折服。

在王勳府邸過了一晚,翌日,幾人送蕭滓到城門,蕭滓對江彬道:“今日方知江統帥并非池中物,來日若能盡綿薄之力……”

“求之不得。”江彬也覺着與蕭滓頗為投緣。

王勳又囑咐蕭滓幾句,這才道了別。

荷笠帶夕陽,青山獨遠歸。

往回走時,王勳忽道:“明日我啓程去浙江……”

幾人互看了眼,王勳祖籍在杭州,清明将近,自是要祭拜。

江彬瞥了眼腰間鞭子道:“我與你同去。”

孫鎮與張輗也在一旁附和,王勳道:“你們早祭過了,不如留下照看嫂嫂。”

二人答應了。

江彬只帶了湯禾随王勳前往浙江府。

一路經過山西、河南、南京……兩人聊得投機,便也未覺着路遠。王勳的身份本有些尴尬,但有江彬這錦衣衛指揮使作陪,自是順暢許多。

兩人歇了一晚,剛要出南京城,卻聽一人道:“公子這扇袋別致得緊!”

江彬扭頭,就見了茶鋪裏坐着一人,正悠然自得地搖他的描金扇,他身旁坐着的,正是江彬留在大同的那幾名錦衣衛。

江彬順了把坐騎的毛,裝沒瞧見,王勳卻裝不了,于心不忍地拍了拍江彬的肩:“我去抓藥。”說罷便牽着馬朝藥鋪走去。

江彬将馬拴在茶鋪邊上,瞥了眼本該在籌備祭祀的正德皇帝。

“路過怎也不說一聲?” 話未完,就被飛奔來兩位的衣衫不整、氣喘籲籲的內閣大學士梁儲和蔣冕一左一右給逮住了,幾個同來的“大漢将軍”竟都落在後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

兩位閣老把正德皇帝拉到一邊,緊箍咒似地說教了一通,這才注意到恨不得鑽到馬肚子底下去的江彬。

江彬對二位行了禮,義正言辭地和正德皇帝撇清關系:“我與故友同往杭州祭祖,途經此處……”

“與我私會。”正德皇帝搖着扇子接道。

兩位閣老并不想知道二人是否預謀好了,一人拽着正德皇帝一邊袖子,生怕這活祖宗再跑了。正德皇帝見老人家一臉苦樣,便也不再為難,上前使勁捏了把江彬手腕:“瘦了。”

江彬不動聲色地抽回手,牽了馬昂首闊步地走了,轉身時将正德皇帝塞給他的紙條又往袖子裏推了推。

王勳提了藥材出來,正見了一臉無奈的江彬,于是調笑道:“江統帥真乃禍水一瓢。”

江彬掐下樹上未熟的杏子丢過去,王勳接了咬一口,呸地吐了,牽着馬與江彬一同往城門走。

按江彬交代買了些滋補品和金石玉器的湯禾早候着了,江彬見他另一袖裏掩着支桃木簪,不禁一笑。

一路颠簸,終于趕在清明前一日到達浙江杭州。

王勳帶着江彬去見他姑母與母親,兩位婦人家頗為不好意思地收了江彬的禮,随即便拉着江彬噓寒問暖。

“倒似你才是王家孫似的。”王勳在被囑咐帶江彬四處走走時不免抱怨道。

柳暗花明春正好,重湖霧散分林沙。

江彬望着西湖蘇堤,想起正德皇帝塞給他的條子,于是道:“聽聞前段時日,市舶司出了些岔子?”

王勳倚着香樟樹道:“來的一路略有耳聞,說是兩隊倭人商船先後到了寧波,市舶司卻先款待了後者,前者一怒之下奪了前者船只回國,沿途燒殺搶掠……”

江彬點了點頭:“待清明過後,我去市舶司走一趟。”

王勳爽快道:“我替你打點。”

翌日,家家戶戶皆擔提尊榼,轎馬後挂楮錠,滿道都是前往墳前掃墓的素服。

王繼因死無全屍,并未埋在占着風水寶穴的祖墳邊上。王勳先去祭祖,讓江彬和女眷晚些出門。

王繼的墳地是王勳定的,就在王繼與他兒時嬉戲的小山丘上。山丘上就王繼這一座墳,墳建得樸素,邊上一棵老槐,替王繼遮去漸漸毒辣的日頭。豎着的墓碑刻着王繼的姓名、籍貿、家世、經歷以及逝世年月、葬時葬地,這段碑文以及四言銘文,都是王勳親手執筆的。

碑文往往溢美過譽,王勳寫的卻情真意切,令人動容。

“我們小時候總想着将來長得與這槐樹一般高,卻原來,我們長,它也長,永遠都夠不着。”王勳芟剪着墳前草木對江彬道。

由姑母和丫鬟扶着的王勳之母,吃力地将酒滿上,江彬看着那模樣便覺着不忍,但也知這必是親力親為的。

王勳除草添土,随即扶着母親,姑母,和江彬一同跪拜。拜完将酒灑在埋了王繼的墳土上,将楮錢置于墳頭。

最凄涼,不過白發人送黑發人。

一身素服的江彬,不知該如何安慰身邊的二位婦人。哭到傷心處,都不願離去,王勳又為墳頭除草添土一番,這才令兩名丫鬟扶着婦人們先回去了。

王勳帶着江彬往前走,走到園圃芳樹下,便拉着他坐下同飲。江彬只陪着喝幾口,怕醉意上來,當着王勳的面說些不該說的話,徒增傷感。

王勳從始至終都未哭過,只靠着樹發怔。他的目光始終落在西湖邊的古剎上,直到南屏晚鐘蕩開層層疊疊的雨霧,方低聲道:“倘若确有輪回,恰如這日落日出……”說着,又搖頭苦笑,“即便有,也未必能遇上……上蒼不曾厚此薄彼,我只是不服……”

雨籠青山,如暈開的水墨。

“當年,我與兄長比高,總差這麽一截,他便安慰我道,厚積薄發,将來,必走得比他長遠……”望了眼暗下的天色,“可誰要這長遠……”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

海棠依舊,誰猶在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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