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金陵

走走停停,到達南京時,已是三日後的日落十分。

如今,再無笑臉相迎的官員,只喬宇與楊俟二人站在城門內候着。

江彬如今的身份是南京守備勳臣,與負責南直隸地區的防務,挂“參贊機務”銜的喬宇以及鎮守太監楊俟共事,名義上也算有了實權,但消息靈通的都知曉,江彬是逆了鱗才被調往此處,仕途未蔔,不可随意押寶。

江彬也不在意其他官員的怠慢,下了馬,朝二人行了禮,忽然就憶起,初見時,喬宇與楊俟也是這般候着半夜從郊外歸來因而進不了城的正德皇帝。

如今雖不至于哀嘆物是人非,但也對此情此景生出些無奈來。

楊俟與之前所見并無多少變化,依舊是不茍言笑,但言談間卻透着股直爽,說是已備下薄酒給江彬洗塵,江彬想推脫,喬宇卻已讓小厮替他牽了馬,抱着一見他就激動地搖尾巴的望微跟着一同走。

酒館門面不大,生意也冷清,卻能看到永樂十年明成祖為紀念其生母而建的大報恩寺及九層琉璃寶塔。望着窗外霞光浸染的寶塔,江彬忽就想到了康陵的寶城……

“江大人……”楊俟舉杯。

江彬這才回神,端起酒杯與之一碰,一飲而盡。

楊俟和喬宇都沒勸酒,掌櫃的認得二人,親自下廚做了好些個家常菜。江彬吃了幾口,酒勁上來,胃裏一陣暖意,又有了些活着的踏實的,忽就覺着這般被調來南京并不像原先想的那般差強人意。

三人一同說了會兒話,避開江彬的事不談,倒也融洽。楊俟道江彬不必急于赴任,可先四處游歷一番。江彬知道楊俟是勸他散心,可他哪來這心情?于是擺手道:“楊公公的好意,江某心領了。”

楊俟也不勉強,看了喬宇一眼,喬宇于是道:“江大人的府邸,尚在修葺……這幾日怕要委屈江大人了……”

江彬夾了塊肉給坐在一旁等着的望微:“喬尚書說笑了,承蒙不棄。”

此時,聽了道上有人擊铎高唱:“和睦鄉裏,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廢為……”,這是太祖立下的規矩,一代又一代,聽了百年。那建國之初的吏治清明已不複存在,警醒百姓之語也成了與寺廟鐘聲無異的黃昏與夜的銜接。

那聲音漸漸遠去了,江彬也有些醉了。

三人從酒館裏出來時,天已全黑,小厮在前頭給三人打燈,楊俟半路便告辭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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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彬與喬宇并肩走着,腦中昏昏沉沉,一路以來壓在心中的沉重似乎也浮于半空,纏成一個又一個結。

江彬沒注意走向,被喬宇扶了把擡起頭時,卻見了處熟悉的府邸。江彬很有些意外,他本以為喬宇說的委屈幾日該是讓在驿站小住……

喬宇卻未留意江彬神情,只詢問門口迎着的管事是否将客房收拾妥當。

江彬被安置在西南角的院落裏,周圍幾排桂花,都已結了嫩綠的花苞,門正對着那片之前他留意過的菜園。江彬很喜歡這一處,将行李都擱下了,正巧喬宇端了葛根花制的醒酒湯來找他。江彬感激地接過了,卻是小心地避開喬宇的指尖,怕又惹他嫌。

喬宇似乎也察覺了,些許尴尬地收回手,看着江彬将一碗醒酒湯喝得見底。

“徐山人如今可還安好?”江彬還記得上回徐霖來送藥,見了正德皇帝一面後便又匆忙離去。

喬宇意外于江彬會提及徐霖,頓了頓道:“我也許久未見他了……上回子仁托人帶的茶葉還留了些許……”說着看了眼江彬身後黃花梨大櫃上擱着的茶葉罐。江彬會意,謝過喬宇,這時下人道已備好熱水,請江彬沐浴。

江彬洗罷回到院裏,疲憊消去了大半,之前那碗醒酒湯裏安神的草藥也已見效,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夢裏,是火燒火燎的疼痛,他被禁锢在肉眼無法窺見的屏障之中,漸漸被燒得脫去了人形,聞到肉身被燒得焦臭的氣味,耳邊卻是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號。那聲音好生熟悉,卻又想不起是誰……眼淚滴落,立時被火舌舔了,“滋”地一聲化為水汽……蜷着身子,大張着嘴,像被抛上岸的魚兒,無力地掙紮着。漸漸的,那凄厲的呼喚遠了……熊熊的火光,将他融進一片虛無之中……

再次睜開眼時,似乎有誰坐在他身旁靜靜凝視着……

那一團黑影背着月光,看不清神情,卻引出他心中埋藏的刻骨銘心的苦痛……

江彬翌日被望舔醒時只覺着喉頭發幹,忙倒了桌上茶水一飲而盡。

恍惚間,想起那夢,凝神回憶,卻又忘了幹淨。此時,有小厮來敲門,端了早膳進來。江彬吃過了,小厮收了碗碟說是喬宇在中廳候着。

江彬穿戴整齊後,已換上那套有些陳舊的二品官服在中廳端坐的喬宇便帶着他前去見了三位守備勳臣。那些個守備勳臣并不見得曾立過多大的功,不過與武将的世蔭異曲同工罷了。喬宇只請了半日的假,帶着江彬去見了一侯、一伯、一都督,這三位南京勳貴,最年輕的也已過不惑之年,自然沒将江彬這武将出身的黃毛小子放在眼裏,不過賣喬宇面子冷冷喚一聲江大人。那倨傲的态度,讓江彬對這些不勞而獲的勳貴反感至極,更有甚者滿口答應着照應,話裏卻暗示二人須有所表示。打最後一位都督的府邸出來,在外頭尋了些吃食後便去了兵部。江彬這守備勳臣本就是閑職,官府怎也不想去,便四處閑逛。

南京的秋日幹燥涼爽,江彬行至東北城牆外的玄武湖畔。此時的玄武湖覆着連片的荷葉,一尾白鲢恰巧蹦出水面翻了個跟頭複又隐沒在那随風搖曳的碧綠之中,江彬看着有趣,心中的郁氣也消散大半。

湖周有九華山、雞鳴寺,湖中有舊洲、新洲、龍引、蓮萼等洲,橋堤相通,貫如連珠。此地不乏賞景的文人雅士,江彬對南京官話習慣得很,聽他們吟詩作對,倒也惬意。

早開的幾株菊花旁,有位老婦人在賣蓮子幹,左邊一籃是帶了芯的圓潤,右邊一籃是被剖開的半圓,中間一筐則是嫩綠的蓮芯。那老妪見江彬止了步子,揚起滿是皺紋的臉招呼道:“公子買些嘗嘗?”

江彬望着那幾個籃子出神,老妪卻以為他在猶豫哪種更好些:“這蓮子養心安神、滋補元氣,帶芯的、剖開的都可入菜熬粥,只剖了芯的沒甚苦味,作甜羹更好些。這蓮芯,清心火通心腎,入藥、泡茶都可。”

江彬俯身撚起一枚嫩綠的蓮芯,那一端的焦黃,令他想起與馬昂對峙那會兒窗外的那片泛黃的葉。那一點黃,随着秋意漸濃,星火燎原地蠶食原本生機勃勃的綠意,連成一片幹癟的枯萎……而那日城門口,一個是剖了舍了的薄情寡義,一個是囫囵吞棗的自食苦果,唯有這蓮芯,無人問津,倒像是專為他留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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