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南轅北轍
再度睜眼時,便見了撐着頭瞧他的正德皇帝。見江彬醒來,當即抽了手,默默對峙着。
頸間的疼痛蓋過心上的波瀾,原以為是水火不容的相逢,到頭來,卻是相顧無言。
張永守在一旁,見此情形,便問可還要讓禦醫瞧瞧,正德皇帝略一點頭,張永便退了出去。
頸間的傷藥,散着淡淡苦味。分明是二人相對,卻一室寂寥。
正德皇帝終是端了碗水,扶江彬坐起,小口小口喂着。江彬咽了,疼得厲害,擡眼看正德皇帝的眉眼,聲音嘶啞得仿佛秋末的蟲鳴:“陽明先生曾問我,何謂順應天理……我以為,那一夜皇上問的是治國之道……”
如今想來,早在發現寧王有貳心之時,便已想得周全,王瓊與王守仁,都是今日平亂主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正德皇帝擱下水碗,語氣中透着濃重的疲憊,仿佛這一切非他所願。
“吳太醫身在何處?”江彬還記得那個甜甜喚他“江大人”的世子,還記得與他并肩蹲在草叢裏聽牆角的王爺,還記得慎重其事一拜的瓶兒,還記得那燒得面目全非的王府。
正德皇帝卻不答他,只別開臉道:“既是來了,便好生養傷。”
江彬一把拽住又想逃之夭夭的正德皇帝:“于陪都,皇上曾言,這世上,窮兵黩武也無從攻陷的,唯有人心。”
用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換來的,當真能高枕無憂?
“于民是禍,于大明是福,便不枉此生。”正德皇帝看着江彬骨節泛白的手指,一字一頓道。
好一句不枉此生……
“在皇上眼中,臣不過是婦人之仁?”
正德皇帝看江彬片刻,一點一點地從他手中抽回繡着雲雷紋的衣袖,扯出心上千絲萬縷的苦楚:“我留了棺椁與你,你一日不來,我便一日不走……別的,我許不了你。”
江彬看着最後一角布料消失在指間,只覺着懷抱着的僅剩的一根浮木都被浪頭打散了,一轉眼就被吞沒在一潭死水中。
絕望的笑,梗在喉頭,仿佛垂死之人的喘息。
正德皇帝略一皺眉,伸手捂住他重又滲血的傷口。
那一點紅,暈開了,仿佛山河卷軸上的一點污墨,抹不去,也遮不住,只能眼見着它貪得無厭地吞噬紙上精心繪制的太平盛世。
從未有過海誓山盟,但情動時的一句“昏君”,一句“佞臣”,該是心意相通的無怨無悔。
可如今,他那言之鑿鑿的勸谏,和那些道貌岸然的文臣,又有何不同?
杜鵑啼血,聲聲不絕。
猛一揮手,一片碎裂之聲。一把扯下他腰間刻意挂着的玉司南佩,臉上再無之前的淡定從容:“這裏頭藏了邊軍旗牌!你何不砸了它,與我反戈相向?”
江彬只覺得一瞬間,血在眼前凝成淡紅的帷幕,霧裏看花,當局者迷。
他從不知曉,這定情信物裏,竟還藏着這樣一份“厚禮”。
留着它,便留着來世相伴的約定,碎了它,便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永不相見!
正德皇帝要他選,情,或是義。
他算不得心懷天下的君子,卻也非唯利是圖、背信棄義的小人。
江梓卿教導的禮義廉恥,橫在跟前,他做不到為了江山社稷平添殺戮,助纣為虐。
“皇上早知結果,才軟禁我不是?”
分明是早料定了二人的南轅北轍,也料定了任誰都無法懸崖勒馬。
正德皇帝死死瞪着江彬,呼吸粗重起來。
江彬垂了眼,看那緊握着玉司南佩的手,因為太過用力而微微顫抖。手猛地舉過頭頂,似是要擲出去,然而懸了片刻,卻又松了力道。
玉司南佩落回到被上,悄無聲息,卻又仿佛雷霆萬鈞、穿雲裂石。
正德皇帝終是合了眼道:“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