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蛾子
“我并未見着……”江彬心裏明白,這多是個陷阱,要将朱宸濠打得方寸大亂,只要一人姓名。
“那你來做什麽?”朱宸濠臉上并無波瀾,仿佛早知如此。
“我并非來勸降,也并非來投誠。我說服不了皇上,更勸不了王爺……如今尚不知吳太醫下落,卻已矢在弦上。陽明先生用兵如神,不可意氣用事,需避其鋒芒……”
“王爺!不可信他!”瘦得腮幫子微微凹陷的李士實打斷道,“他多是那狗皇帝派來離間的!巧舌如簧!”
“我也聽得此人靠着谄媚得那高官厚祿,與那狗皇帝關系非同一般,他又怎會向着王爺?怕是另有打算!”劉養正一對三角眼打量着江彬附和道。
江彬從之前朱宸濠中了王守仁計謀懷疑二人通敵便可斷言,朱宸濠并不真信得過這二位自诩聰明的謀士,不過是用人之際,權且湊合罷了。江彬方才說那些話,也是故意誘他們,只等着朱宸濠發話。
果不其然,朱宸濠一改之前态度,略一沉吟道:“你且把話說完。”
“如今,我衆敵寡,陽明先生恐多使得誘敵、伏擊之策,打得人疲于奔命,首尾不相顧。且于九江、南康周遭布下兵力,若王爺于此時命九江、南康軍隊回援,必無收複之日。陽明先生便是要王爺傾巢而出,好趕盡殺絕!”江彬點了點那案上攤開的圖紙道,“其水師,不如王爺精良,神機營的火器,卻不可小觑。”
“難不成,你要我棄了水師?”
“陽明先生必定料不着王爺會出此下策!”江彬指尖沿着鄱陽湖的輪廓描畫了一段道:“那些個火器尚在船上,若從陸路攻其不備,必占了先機。若吳太醫當真在城內,皇上必會以他相要挾,使那緩兵之計,到時,便以我性命相逼,換吳太醫回來,我自會說服皇上退兵。若吳太醫并不在此,趕盡殺絕也無濟于事。我尚有信得過的武官在朝中,已去打探吳太醫下落。”
“若我聽信于你,卻仍不得音訊,那狗皇帝豈會放我條生路?”
“我自有法子保王爺周全。”江彬腰間的司南佩,仿佛拉扯着他沉入永無天日的深淵。
“你道我會茍且偷生?”
江彬知朱宸濠的骨氣,知他不願祖上蒙羞,唯有低聲勸道:“王府雖化為灰燼,卻還能再建,但若王爺不在了,吳太醫回來,豈不當真無家可歸?”
話音方落,一只手猛地扼住了頸項,力道之狠,令江彬措手不及地憋紅了臉,傷口也滲出了血。
跟前人,卻全然漠視江彬的掙紮。一個外人,憑什麽來戳他的痛楚,尋他的晦氣?
江彬使勁扒着朱宸濠的手腕,卻仍被掐得喘不過氣來,他從不知道,這位看似病弱的王爺,竟有這般氣力。剛想擡腿掃他下盤,就聽一聲驚呼。
朱宸濠的手瞬間松開了,江彬重重咳嗽着踉跄一步,被沖上來的人一把扶住。昏昏沉沉好一會兒,才看清跟前正是一臉焦急的吳瓶兒,和赤手空拳打翻了倆兵士沖進來扶他的陸青。
“王爺答應過我什麽?!”
朱宸濠負手而立,卻不吭聲。
江彬總算緩了過來,對吳瓶兒擺擺手,卻聽她沉聲道:“王爺,孟宇也是我心頭肉,但我并未将他安置在王爺吩咐那處……王爺若對江大人不利,其下落我必不相告。”
吳十三聽了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抓了女兒喊了聲“蠢物”便要打,卻被朱宸濠擋開了。
朱宸濠素知吳瓶兒喜歡孟宇,又嫁了對他忠心耿耿的張錦,萬沒料到吳瓶兒會用孟宇來要挾他,怒極之時,卻也想聽她說那緣由。
“王爺,我雖已非王府中人,但感念王爺恩情,斷不會做那背信棄義之事,今日出此下策,也是萬不得已。”吳瓶兒說着看向被陸青扶着的臉色慘白的江彬,“江大人是我請來的,我信得過他,他若真想于王爺不利,自有更高明的法子,何須大費周章地前來游說?若無我護着,方才那情形,便是九死一生,又有誰救得了他?”
朱宸濠聽吳瓶兒如此說,又思量起江彬方才那番話來,也覺着有些道理,可終究是信不過江彬:“若真聽信于他,棄了水師,不定就成了那甕中之鼈。”
正說着,便聽了有人來報說,吉安知府伍文定率領數千精兵在湖畔挑釁引戰,倒合了江彬先前的誘敵、伏擊之說。
劉養正見朱宸濠動搖,便冷笑道:“來的好是時候!倒不如江大人單槍匹馬地取了那伍知府項上人頭來,聊表誠意?”
“死個把小官,成一出好戲,那狗皇帝自是舍得!又何必随了他的願?”李士實與劉養正一唱一和地奚落着,江彬卻只向朱宸濠道:“王爺切莫應戰。”
朱宸濠冷冷瞥了眼吳瓶兒,又斜睨着江彬道:“此事豈容你置喙?帶下去看管起來!”
幾個兵士得令便圍上來用刀架着江彬與陸青,陸青本想抵抗,卻被江彬捏了下手腕,知他另有打算,唯有壓下怒氣任憑他們帶了去。
吳瓶兒待二人走後,向吳十三一拜道:“孩兒不孝,待諸事周全,任憑爹爹處置。”
“你這忘恩負義的小蹄子!我還奈何得了你?”吳十三指着吳瓶兒罵了好一陣,吳瓶兒只管低着頭,并無半句怨言。吳十三怒其不争,卻也不想教旁人看了笑話去,聽得淩十一、闵二十四等勸了幾句,便也不再多言。
朱宸濠只冷眼瞧着,見吳十三訓斥完了,便讓吳瓶兒退下。
一時間,帳內又靜下來。
江彬與陸青被押進一頂偏遠的營帳,雖簡陋了些,但被褥衣物等卻一應俱全。
陸青扶了江彬躺下,見了他頸上傷口便心疼道:“江大人何必招惹他?
“不說得敞亮了,怕是日後再沒機會。此時他未必聽得進,但終有一日能明白的。”
正說着,便有一收拾得幹淨的年輕軍醫進來,說是奉命來替江彬醫治。江彬想這多是吳瓶兒的意思,朱宸濠記挂着孟宇,只得答應。
那軍醫替江彬重新上了藥,包紮傷口,又煎藥讓他服下。
江彬始終挂念着戰局,并未聽到出兵的動靜,想是朱宸濠多少聽了他的,并未莽撞。
喝了藥,便覺乏得很,枕着陸青的腿便漸漸睡了過去。
夢裏,金戈鐵馬,哀鴻遍野。
鄱陽湖上浮着那人屍體,浮腫的面容上一雙眼死死瞪着他。
江彬猛地坐起身,正打瞌睡的陸青被驚得忙扶住他。
“無礙。”江彬略略推開他些,要了水喝。
天已徹底黑了,片刻後,那軍醫又進來查看,随後道軍中人多,怕不能顧及,要陸青陪着去認那藥材模樣。陸青狐疑地看了江彬一眼,江彬沖他一點頭,他只得跟着去了。片刻後,便有小兵提着食盒進來送飯,那正是臉上抹了灰的吳瓶兒。
吳瓶兒邊取出飯菜邊壓低聲道:“吳傑那玉牌,是王爺宮中耳目帶來的,說是吳傑已被囚于诏獄,用了私刑要他承認王爺有謀反之心。王爺着急吳太醫,不疑有他,想着招兵買馬,卻又苦于無法施展拳腳。恰巧此時,劉卿表親呂攜打發人來道,有的是真金白銀,可替王爺成事,但要那高官厚祿……劉養正與李士實二人,便是那時投奔來的,暗地裏卻又與不知哪位重臣有些來往,王爺怕是有人想漁翁得利,卻又騎虎難下,便将計就計,回了南昌,要我請你來商議此事……依你看,皇上究竟是作何打算?”
江彬聽吳瓶兒又快又急地說了這許多,方明白先前二人不過演戲給那幾個看,也難怪吳瓶兒有這膽子,原都是朱宸濠的授意。此時,又憶起喬宇那古怪态度來,便将之前查到的呂攜斂財之事說與吳瓶兒聽。
“皇上命你去查辦這些,難不成早便料到有今日?”
江彬想起之前向正德皇帝讨說法時他模棱兩可的暧昧,莫不是故意激他?可若真是如此,為何不将原委如實相告,是忌諱身旁耳目,抑或有別的打算?
吳瓶兒見江彬蹙眉思量,便又寬慰道:“他若有意要你來,多是從喬宇那處得知我們意思,卻又吃不準情形……他既信得過你,必會找個前來接頭的……那伍文定你可認識?”
“未曾謀面。”
“他剛消停會兒,又來掇戰,你可要去瞧瞧?”
戰旗揚在夜色中,上頭“寧”字仿佛一張鬼臉。火把将衆人神色映照得晦暗不明,八千兵士,黑壓壓地在湖畔列開陣型,悄無聲息,仿佛借道的陰兵。
秋風卷着帶了濕氣的涼意,伍文定猶在那頭叫罵:“寧王小兒!就随了你祖宗縮在藩地當王八!待我将你祖墳翻個遍!掏出那王八殼舀水喝!”
朱宸濠聽了,只靜靜坐在馬上,待各路将領來報列陣已畢,方舉了令旗,朝前一指:“殺!”
彼處伍文定撩撥了半日,終是引蛇出洞,當即命人架了弓弩,掩護騎兵進軍。
這一處,朱宸濠的先遣部隊見伍文定的騎兵沖過來,整齊劃一地舉了拒馬槍,擋去部分攻擊,突破防線的騎兵,與步兵戰在一處,一時間,只聽得短兵相接、戰馬嘶鳴之聲。
朱宸濠見此情形,又下令鳥铳開火,王綸當即帶領騎兵借着炮火掩護一鼓作氣地沖鋒陷陣,殺得彼方陣腳大亂。
江彬也混在這沖刺的騎兵之中,兩翼裝備的虎蹲炮輪番射擊,使得勢如破竹的騎兵如虎添翼,不一會兒便包抄了伍文定所帶領的騎兵。
江彬手持長柄眉尖刀,突刺劈砍,卻并不傷要害,追了好一陣,忽見巴掌大的幾只蛾子萦繞在周圍,翅上一對藍色斑點,月下泛着詭異的熒光,仿佛一對眼。江彬從未見着過這種蛾子,以為是被火把引來的,并未在意,拍馬而上甩開了。可不一會兒打鬥時,又見了那幾只蛾子圍上來,倒似專跟着他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