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老鼠
第43章老鼠
年末的最後一天,被停職整整一周後,宋清遠遞上了辭呈。
雙鬓斑白的副院長放下鋼筆,捏起那張薄薄的紙掃了一眼便推回去:“不同意。”
宋清遠看着他:“副院,我犯了這種低級錯誤,沒資格再待在科室。”
“別當我坐在這兒就什麽都不知道,應急處理不也是你親自做的嗎?”年近六十的老人忍不住激動地拍了一下桌子,“你別上綱上線,誰敢說什麽?一沒造成事故,二家屬說了不追究責任,三只是通報批評,不在檔案留記錄,你——”
“老師。”宋清遠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地打斷他,“我沒法過自己這一關。”
時隔許久再被他以師相稱,老教授心裏一陣唏噓,靜默半晌,擡手摘下眼鏡摩挲了一會鏡腿,重重嘆氣:“再半年你就升主任了,你知不知道?誰還能一輩子不犯錯?我是真替你可惜!”
十年來他親眼看着這個才華橫溢的學生畢業,入職,事業中天,一直做到如今的位置上,現在的感受不亞于眼睜睜看着一顆明星隕落。
宋清遠身形挺拔地立在他桌前聽完這番話,神情毫無波動。
升職對他來說本就是得之幸失之命的事,時機到了就往上走一步,該怎麽工作依然怎麽工作,影響不大。
老教授看他這樣無水之魚的模樣,頓時一陣惱火,轉念又想,要不是宋清遠有這種精氣神,估計也成不了現在的氣候。
宋清遠伸出手,将那張辭呈慢慢推回了他面前。
走出這家華城最好的醫院時,枯樹枝間天色暗沉,預報說今晚有雨夾雪,看樣子快了。
宋清遠站在路邊打車,呼吸着冬天幹冷的氣味,兩手空空一身輕。
不是下班時間點,很快就有一輛出租停在他面前。宋清遠打開車門坐進暖烘烘帶着皮革味的密閉空間裏,忍不住想,人生真的是起起伏伏,東風且有轉南時。
二十九年來,無論念書還是工作,他都沒覺得有什麽困難,安穩順遂地度過,從沒想過短短半個月時間,循規蹈矩的生活就能夠天翻地覆。
他自己偶爾都會因為過于幸運的命數而感到驚恐,如今終于在三十歲這年迎來了重重一錘,把他砸得就地栽倒,幾乎連肉帶骨地寸寸碾碎。
等紅燈時,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問:“小哥,你熱不熱?需要我調低空調不?”
“謝謝,不用。”
宋清遠說完,靜靜扭頭看向了窗外。
背上悶出了一層薄汗,胸口冰涼而紮人的疼痛卻更加難熬,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不知道四分五裂的心髒要多久才能愈合?幾個月?幾年?還是,一輩子?
因為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他覺得自己或許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
這幾天一閑下來就會想起他,所以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出來扔掉了,卻狠不下心丢那枚戒指和項鏈。
房子裏到處都是他留下的痕跡,看着王子會想到他,看着火鍋調料包會想到他,看着和他一起用過的寝具會想到他,記憶如鸠酒砒霜,抿一口就能無情地将五髒六腑都絞成一團。
既然無法躲避,宋清遠幹脆冷靜地去想,自虐般尋找那些染了色的膠片似的美好畫面裏,程重安有沒有過哪怕半刻的真心。
和他吃飯的時候,對他告白的時候,叫他老婆的時候,和他站在松山山頂看日出的時候,與愛無關,他滿心都想着那一百萬吧。
童話裏那只用心口熱血澆灌夜莺的薔薇,癡情地為愛情涸竭而死,而故事走到最後,原來少女只在乎鞋上的一枚銀扣。
只能怪自己蠢,失了理智,以身喂鷹,把真心奉上任人踩踏。
到達酒吧時任叢陽正站在門口抽煙,一只手揣在兜裏,沒什麽表情地盯着他走到面前,冷聲問:“你車呢?”
他前兩天剛趕回華城,這還是入冬後兩人第一次見面。
旁邊有幾個小孩蹲在路邊玩雪,宋清遠把他嘴裏還剩一半的煙抽出來,扔在地上踩滅了。
“出息!”任叢陽恨鐵不成鋼,“越活越倒退,這就認栽了?”
宋清遠垂下眼看着腳下的污雪,淡淡道:“我不敢賭。”
任叢陽頓時給噎了一下,“……叔叔還好吧?”
宋志然的手術是他托的人,心髒動一回刀就是一輩子的事,情緒一大就危險,更何況宋家二老的工作性質,真傳出去,大概要一輩子被人戳脊梁骨。
他帶着宋清遠進了包間,将一袋厚厚的文件推過去:“來,好好看看吧。雖然有人護着查不到太多,但肯定是家只對Alpha開放的俱樂部,你猜猜看,那騙子做的有沒有皮肉生意?”
包間裏有一股濃郁的鐵鏽氣,宋清遠沉默着把一沓資料和照片翻過去,忽然,他整個人都僵住了,瞳孔微微緊縮。
那張照片上,留着紫色狼尾發型的男生和程重安并肩走在一起,一只手搭在程重安的肩膀上。
他嘴唇動了動,胃裏翻江倒海,控制不住扯出幾秒難看至極的自嘲笑容。
不會是巧合。
多狠的詭計,多險的着棋。那天下着瓢潑大雨,他被摩托車撞到,他帶他回家,他們第一次接吻。
原來揭開那層薄薄的美好,下面盡是腐爛的惡臭。算不得空手套白狼,騙人騙到這個份上,連他都情不自禁要為他的敬業鼓掌。
任叢陽本來想罵他兩句,看他這樣子心裏也不是滋味,走過去按住他的肩,面色陰鸷:“放心,不扒下那死花蛇一層皮,我把名字倒着寫!”
雨絲細細。
港口小賣部那盞幽昏的燈泡愈發顯得朦胧,程重安壓低了棒球帽,低聲對老板道:“要個面包。”
已經過了十二點,夜裏實在太冷了,一開口就吐出大團大團的白氣。
“還是兩塊的?”老板見怪不怪,站起來給他拿面包。
程重安點了點頭,付過現金,把面包嚴實地揣在懷裏,轉身再次紮入雨幕,飛奔回他暫住的破舊小旅館。
進門時前臺趴着一個姑娘,頭都不擡地在看電視劇。
這家小旅館離港口近,只需要七十塊一晚,年久失修,房間裏一股黴味,地板咯吱作響,小木桌桌角被蛀得坑坑窪窪。
殺死無數只肥美的蟑螂後,程重安現在唯一害怕的只有老鼠了。
離開深淺,他已經在這裏住了整整一周。今晚他要搭淩晨三點的客船,和這座永動嘉年華一般的城市告別。
房間裏開着空調也不暖和,程重安沒有開燈,在一片黑暗中裹着羽絨服站在窗簾後面,邊啃着冷硬的面包邊謹慎觀察窗外。
前幾天出去買船票的時候,他總覺得有人在跟蹤他。
肮髒的玻璃上落着細密的水絲,雨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從二樓望出去,港口近處泊着幾艘歸航的小漁船。
唯一一點亮光來自一座破舊的公共電話亭。它挨着一塊擺滿堆油桶,車輪和鏽鋼的空地,孤零零地矗立在雨中。
偶爾會有漁民或者搬貨的工人進去給家人打電話,比自己花電話費要便宜一點。
再遠,便是一片昏黑。
一個面包很快被他狼吞虎咽地吃完,程重安看看牆上挂的小表,已經一點多了。
他走到床邊掀起床墊,從唯一帶的大背包裏翻了好久,掏出好多東西,才把從媽媽桑手裏拿回來的合同找了出來。
那一百萬,加上這些年他自己攢的六十多萬,依然遠夠不上合同要的這個數額。
程重安還記得自己看着滿臉驚怒的媽媽桑笑了笑,說:“你不是替我申報了最大額的死亡保險金嗎?”
“超出來的部分,就送給你買墓地好了。”
咔噠一聲,程重安摁亮一只廉價的塑料打火機,面無表情地将合同點燃。
“青龍哥。”他看着翻騰的火焰喃喃,“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燒紙了。”
今天過後,世界上再也不會有程重安這個人。
他背着包走出旅館時天上已經開始飄雪,巨大而密集的雪花,分明驚心動魄,有一夜間将這個城市淹沒的架勢,卻下得無聲無息。
有幾個人和他一起往港口行進,海邊風大雪急,大家都戴着帽子,低頭快步往前走。
經過那座明亮的公共電話亭時,程重安忽然有些走不動了。
後頸處有一種灼燒般的劇烈疼痛,程重安用力咬了咬嘴唇,搖搖頭,依然往前走去,可還沒出十步遠,他像一只撲火的飛蛾般狂奔回來,一把拉開了那座公共電話亭的玻璃門。
程重安急促地喘息着,心髒發瘋似的敲打胸膛,必須要一鼓作氣才能拿起話筒,把那串刻在腦海裏的數字一溜按出來。
太晚了,他一定睡了。
漫長的電話等待音反複在他耳膜上敲打着,像一把鑽孔的小錘。
或許過了幾秒,或許是幾分鐘,話筒那邊終于咔噠一聲輕響,那人的聲音傳過來,溫潤如玉,同他們第一次通話時一模一樣:“你好?”
轟隆一陣雷鳴電閃,天空仿佛被突然豁了個大口子,暴雨傾盆,嘩嘩沖刷着微亮的電話亭。
不遠處的黑暗中,有人同時拔出了一個電話。
“老鼠出洞了。”
作者有話說:
拜托一些海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