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穆镡
在神國,祭祀是一件莊嚴隆重而細碎繁瑣的事,但卻不能不盡心盡力完成。尤其是作為神的神熇,必須把該祭祀的神都拜一遍,才算完成了繼位所需的所有禮儀。
這次祭祀的是聖母,地點在神都聖母廟。從昭明神宮到神都聖母廟,不算遠的距離,布滿了甲士。閑雜人等,一律驅逐。
神熇坐在馬車裏,微微打了個哈欠。第一次參加這種祭祀時,因為太緊張險些出醜,後來經歷得多了,也就習慣乃至于厭煩了。
信王榮彜的馬車在後邊,祭祀這種事,等級尊卑分得明明白白。神熇沒有要違背禮制的意思。
就在神熇打了個盹的時候,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外邊傳來驚呼聲,看樣子是發生了了不得的事。
神熇走出馬車,擡頭一看,已經到了聖母廟大門前。又一看,才發現地上擺着一柄寶劍,形制古樸,有些年頭了。那寶劍,是指着神熇這邊的。
“主上,此乃聖母佩劍,如今劍指車駕,是有不軌之徒,應當派人搜捕。”
既然有人這麽提議了,神熇也就遵從了。武士們四下搜尋,果然逮住了三名“刺客”,一審問,發現是甲子會的人。這個甲子會,是個以刺殺勳舊子弟為目的的組織,至今為止幹了不少轟動的事,連神熇本人也挨過他們的刀子。
那時候,神熇還是個庶人,比不得今日。密謀行刺神尊,刺客當然該死,而作為保護神尊的衛将軍穆镡,也難辭其咎。
“是臣失職,請主上治罪。”
衛将軍穆镡跪在地上,認罪态度誠懇。他是神熇師姐崇宜迩的丈夫,素有“姐夫”之稱。按理說,神熇應該寬容他,所以,暫時讓他回去休息幾日。
随後,神熇見了桓聶,也是寒微時的舊人。
“甲子會的事,交給你了。”
本來,桓聶就是負責緝捕甲子會的,但一直沒有一個正式的官名。現在,神熇給了他一個神都巡查令的官,算是個文官。
桓聶得了官位,第二天就接了個大案。
衛将軍穆镡,與藝伎游湖,藝伎落水,這位将軍遂英雄救美,沒想到美人沒救成,自己倒成了孤魂,撲通掉水裏後,再也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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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镡的夫人新邑君崇宜迩哭得着實悲傷,神熇看了也覺得傷心,只好收回了責備的神谕,改為追溯穆镡昔日種種好處。
但是,堂堂衛将軍就這麽死了,怎麽也說不過去。有人認為,這是甲子會的陰謀,要桓聶去查一查。桓聶心想,衛将軍穆镡為了一個藝伎落水而死,的确不合适,也就決定去看看。
“你看,這地方面上風平浪靜,底下深不可測。”
源時慶也在桓聶的官署某了個職位,他指着那平靜的湖面,煞有介事地說道。
桓聶略看了一眼,便問随行的人,“屍體打撈上來了?”
“回大人,那地方兇險,尋常人都不敢下去。所以——”
“所以現在也沒撈上來?”桓聶語氣加重,“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去找人。”
此刻,那一帶已經被官兵圍住,倒也沒多少閑人圍觀。穆镡的夫人不在此地,據說是怕見了傷心,獨自在家對子落淚呢。
賞金足夠了,就有兩個壯漢過來,他們下了水以後,半天不見上來,一同而來的家眷開始放聲大哭。桓聶皺了眉,正令人取賞金,就看着兩具屍體慢慢浮了上來,不正是剛才那兩個人嗎?
穆镡落水之後,再不見蹤影。而這二人,竟然先浮起來,當然引起了驚慌。桓聶覺得事有蹊跷,再出重金,招募了好幾個熟悉水性且不怕死之人,好歹将穆镡的遺體打撈上來。
穆镡被那藝伎緊緊抱住,而藝伎的頭發被水草纏住,這是下水之人回禀的。
“查那個藝伎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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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市坊,是神都城達官貴人尋歡作樂的地方。桓聶雖然常來,倒也沒熟門熟路,還是要靠源時慶帶路。
“甘十六娘,曾經是這裏的頭牌。如今徐娘半老,還在混日子。”
順着源時慶所指,桓聶看到一個女子,果然徐娘半老,尤迷死半個神都少年。
“對面那位,是宮內少卿安仲哲,常客,愛說笑。”
桓聶側耳一聽,發現這位安少卿說的可不是什麽笑話。
“神都尹手下的劊子手,收錢收慣了。死囚要是沒打點好這些人,砍個頭能砍三刀。一刀見血,兩刀見骨,三刀落地。”
安仲哲左右之人,聞言紛紛大笑。
“甘十六娘,跟穆镡也有往來。那藝伎,是她手下的人。”
“你怎麽知道這麽多?”桓聶白了源時慶一眼,随即笑道:“你是常客,忘了忘了。”
源時慶斂起笑容,“要見十六娘,等那些老頭走了吧。”
這一等,就被甘十六娘發現了。
“二位大人都是常客呀。”
甘十六娘将二人請到雅間,親自倒酒,舉動殷勤。
“是嘛。”桓聶一笑,道:“我可比不得安少卿,總與十六娘說笑。”
“安少卿盡說些吓人的話,我等是賠笑之人,不得不笑,大人您說是吧?”
甘十六娘是對源時慶說這話的,餘光卻瞥向桓聶,眼波流轉,意猶未盡。
桓聶捏着酒杯,漫不經心道:“神都近日多事,不知十六娘這兒,可有什麽趣聞。”
甘十六娘嫣然一笑,“大人可聽說過成時郁?這可是個有趣的人吶。”
桓聶與源時慶面面相觑,甘十六娘解釋道:“這姑娘是典西侯外室所生,按本國律例,典西侯可棄置不顧。可這典西侯,非得把這姑娘領回家裏來,如正室所出一般對待。姑娘長大了,個性乖張,據說有弑兄屠弟之舉。外界流言紛飛,只是沒個證據,又是典西侯家事,不過做個談資罷了。如今,典西侯要讓這個姑娘做繼承人,将來繼承爵位呢。”
勳舊門第的咄咄怪事,像桓聶這樣的人,是見怪不怪的。只是源時慶聽了這些,臉色着實不好。
源時慶也是外室所生,甘十六娘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總是讓人疑心她的用意。
“這些呢,也不過是尋常事。這姑娘還有更出格的呢。”甘十六娘起身相邀,“二位大人,請随我來。”
桓聶從容起身,源時慶面露不悅,到底也随着甘十六娘的步子。三人走了幾步,到了大廳,甘十六娘微指一人道:“那位便是成時郁。”
桓聶順着甘十六娘所指的方向,果然看見一個人,是個別致的美人,就是一張臉如刀刻般,輪廓分明,渾身上下透出凜然之氣,似難以相處。
“這位姑娘,如今常來鄙處,說是要在諸位當中挑個人,納為夫婿。”
神國制度,男女皆可參與政事,尤其是勳舊子弟,遂出了許多不堪聽聞之事。東市坊這樣的地方,不論男女貴賤,唯一個“錢”字而已。
桓聶笑道:“是想找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好男人吧。”
他正說着呢,那姑娘似看見了他,正往這邊過來。
甘十六娘見狀,忙輕聲道:“這姑娘脾氣大,惹不得的,二位大人要不要暫時回避?”
源時慶道:“看都看見了,回避什麽?”他瞥了桓聶一眼,“這位大人眼珠子都不會轉了,咱們也不做那等掃興的事。十六娘,與我喝一杯,如何?”
“好好,源大人這邊請。”
甘十六娘輕輕一笑,便邀源時慶同去,那桓聶也不阻攔。
“你是新來的?”
成時郁過來第一句話,就是這麽一問,随即又打量一遍,“士族九姓子弟?”
“我是桓聶。”桓聶微笑道,他的姓氏和名字,對方肯定早就聽說過。此刻,未免有些賣弄的意思。
成時郁聽了,只是再次将桓聶上下打量一番,搖搖頭,道:“外界傳言,與事實不符。”
桓聶來了興趣,即問道:“哪裏不合實情了?”
成時郁繞着桓聶走了一圈,桓聶的目光也跟着她走了一圈,“桓公子不像女人堆裏爬出來的,倒像——”
她說了一遍,便頓住,微微一笑,不再言語。
桓聶追問道:“像什麽?”
“像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一股腐臭味。”
桓聶聽了這話,愣了片刻,然後大笑起來,“不錯,不錯,我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你個姑娘家,離我這麽近,就不怕被熏着?”
成時郁肅然道:“本姑娘要尋一個合适的丈夫,就得受些臭氣,你這點,算什麽?”
桓聶愕然,良久才道:“姑娘整日在這東市坊轉悠,還沒找到中意的?”
成時郁聽了這話,白了桓聶一眼,冷冷道:“你想說什麽?”
桓聶頓覺懊悔,自覺失言,便拱手道:“在下還有要事,告辭了。”
随後,也不管成時郁是何态度,他轉身離開。成時郁在後邊看着,直到桓聶消失在人群裏。
“小姐,這人怎麽樣?”
一個伶俐的丫鬟湊到成時郁身邊,小聲問道,言語中帶着一絲喜氣。
成時郁淡淡一笑,道:“桓家八百年富貴榮華,失而複得,果然是有些人才的。”
小丫鬟喜上眉梢。
而桓聶呢,與成時郁分開後,随便找了個地方,喝了點酒,就這麽側着耳朵,又聽到了些閑話。
“那個成時郁呀,外室所生,粗莽無禮,任怎麽尋丈夫,都是嫁不出去的。”
這聲音粗魯,帶着酒意,看樣子喝了不少。
“外室所生,就該殺掉,這種孽種,留着做什麽?”
這人就顯得怒氣沖沖了,而且,他沒醉,顯然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聽說源弘謇大人家的三公子源時慶,也是外室所生。”這是甘十六娘的聲音,她怎麽會在這兒?
桓聶豎起耳朵,心中不快。甘十六娘在這兒,源時慶又去那兒了?
“那小子啊,也是個賤種,活到今日沒幹過正經事,整日花天酒地,勳舊子弟都不與這種人來往。”
第一個說話的人醉得更厲害了,聽聲音,舌頭都大了。
只聽甘十六娘道:“大人這話就不對了,鎮南大将軍的公子桓聶,不是同源三公子走得挺近嗎?”
那醉漢不屑道:“臭味相投罷了。”
桓聶聽了這話,正欲起身,聽得那邊有動靜,似乎那醉鬼倒地了。他在原地思量片刻,終于轉過身,從另一個方向出去了。
桓聶才到東市坊外邊,便看見一個下屬急急地趕過來,喘着氣道:“大人,可找到您了。”
“出什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