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天傾平靜地講完述所有的事,如玉的面容上,神色一如之前,溫和不起半點波瀾,仿佛他剛剛告訴久安的,不過是槐花糕的制作方法。只是,深邃的眼眸似乎更暗了幾分,黑不見底的瞳仁将所有情緒掩得徹徹底底。
久安靜靜地聽完所有的事,低垂着頭,同樣看不清神色,只是竟也出乎意料的無比平靜,仿佛她剛剛聽到的,真的只是槐花糕的制作方法。
良久的靜默之後,天傾終是開口打破了平靜:“小久,你恨師父嗎?”
天傾的語氣仿佛只是在問久安今天還要不要吃槐花糕。久安依舊低垂着頭,沒有出聲,半晌之後卻突然搖了搖頭,動作輕緩卻透着堅定。
恨師父?她似乎有些難以想像,那可是她七百年間最喜歡的師父啊。就算師父只是利用她,可他救了她的命是真的;照顧了她七百年是真的;在她什麽都沒有、甚至連記憶都失去了的時候,還能讓她快樂地生活了七百年也是真的。
她甚至連生氣都沒有,她只是很難過。不好的預感成真了,她果然不想知道真相。她不明白,為什麽不管在天界還是在妖界,大家都這麽難懂。她以為的父君不是那樣的父君,她以為的師父也不是那樣的師父。
她突然想起了師父曾說過的那些話,此時,她才明白了那些話的意思。
師父說,等她越長越大的時候,會發現快樂越來越難,所以,疼愛也好,溺愛也罷,他只希望在他能做到的時候盡量滿足她,讓她在快樂不再那麽容易的以後,還能記得一盤小小槐花糕帶來的歡愉。
師父說,漫長的以後将會發生有很多很多不快樂的事,所以他才會盡力讓她在能夠快樂的時候快樂。因為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永遠快樂。
她想,師父的希望是真心的吧。
可是,希望只是希望,他那時便知道她注定不會永遠快樂。永遠的只有如果,如果也永遠只是如果。師父清楚地知道以後她會有多悲傷,她的悲傷在他的計劃裏。
記憶中的畫面不可抑地重新浮起,小黑的血和師父的血似乎又染紅了她的眼。久安的身子忍不住瑟縮了下。
沒事了,已經沒事了。久安對自己說着,努力壓抑住此刻仍深存于心底沒有散去的恐懼。
久安的那一下瑟縮終于讓天傾眼中閃過一絲波動,神色未變手掌卻收了收,靜了靜欲再開口,張嘴卻又似乎不知要說什麽而沒有出聲。
此時,久安卻終于擡起了頭,微紅的眼中盛着顯而易見的悲傷。
久安看着天傾,即使知道了所有真相,天傾周身卻仿佛依舊籠着那層淡淡的玉石光暈,暈染出一種高高在上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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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安眼中湧現一絲迷茫,而後又變得更加黯然:“師父,小久知道自己不夠聰明,你們在想什麽,小久永遠都不懂。七百年對師父來說,或許只是那漫長計劃中的一瞬,可對當時的小久來說卻是全部的過往。所以師父,小久認識的那個師父,真的不是真的師父嗎?小久認識的師父會将快凍死的兔子撿回家,會對她很好,會教她很多事情,讓她發現這個世界的美好;小久認識的師父對誰都那麽溫和,永遠在對這個世界微笑。”
久安拉住了天傾的衣袖:“那樣的師父,真的會做現在這樣的事情嗎?”
久安期盼地看着天傾,希望自己能得到否定的答案。天傾深不見底地眼眸看着她,頓了頓,卻終是點了頭:“會。因為那樣的師父,只是忘了教小久認識世界的不好。”
久安臉色一變,拉着天傾衣袖的手猛地一顫,而後緩緩松開,頹然地垂下,最後一絲希望也宣告破滅。
“為什麽呢……”久安低頭輕喃着,“師父為什麽要這樣做?師父那麽讨厭這個世界嗎?讨厭到要徹底毀了它嗎……”
天傾眸光微轉,望向遠方漂浮着的朵朵祥雲。平靜的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情緒,不滿或憎惡,都沒有。
他讨厭現有的這個世界嗎?好像也并沒有那麽讨厭,至少無憂山就挺好。他努力對久安好、盡量讓她快樂的那七百年,其實也是他漫長生命中過得最舒心的七百年。
他并不想毀掉這個世界,他只是想建立一個新的更好的世界。為了這個新的更好的世界,有些犧牲是在所難免的。
天傾轉回視線,重新看向久安:“師父沒有想毀掉它,只是,這個世界有太多不合理,師父想重新建一個更好的世界,這樣不好嗎?”
久安想到在鏡湖裏看到的畫面,終于忍不住蹙起了眉,或許她太過愚笨,實在不懂師父的想法。
“師父想建什麽樣的世界,小久不懂,可是,為了師父口中那個更好的世界,就要毀掉那麽多無辜的生命,真的值得嗎?”
無辜?天傾倏而笑了笑:“小久,他們真的無辜嗎?不管是妖是人還是仙,誰身上都背負着一些足以被毀的罪孽。師父沒有教過你這些,可你明白的不是嗎?”
久安動了動唇,卻沒有辦法反駁,因為師父說的并沒有錯。這個世界的規則便是如此。兔子吃草,狼吃兔子,獵人獵狼,有妖怪食人,也有道士收妖。為了自己的生存,誰都背負着罪孽,何況還有那麽多一不小心就會行錯之事、踏錯之步。
就像她自己,同樣也有需要償還的罪。小到無憂山上闖過的那些禍,大到七百年前的大哥的死、七百年後天界的大亂。
見久安低頭不語,天傾也微垂目光,盯着腳下白渺的雲霧,視線仿佛穿透厚厚的雲層,看到了遙遠的下界。似乎想起了什麽,幽深的眸中竟添上了些許厭惡。
“小久,你要聽聽師父的故事嗎?”天傾突然輕聲開口。
……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記憶都開始在漸漸模糊的那個以前,他曾是個人類。
他有爹、有娘,還有兩個妹妹。兩個妹妹是一雙孿生子,他依稀記得她們有和久安一樣小小的個子,圓圓的眼睛,會跟在他身後軟軟糯糯地喊哥哥。
他爹原是個怕事兒的五品京官,奉行明哲保身,不污不貪,也不自诩清高。他似乎有過一段很幸福的日子,可是,幸福總是短暫。
官場黑暗,他爹雖懦弱,卻有自己堅持的原則,始終不肯同流河污。
可爹有原則,卻沒有足以讓自己能堅守原則的能力與背景。終因礙了別人的路,被同僚陷害,落得滿門抄斬的結果。而那個同僚,還是爹昔日的同窗好友,不久前還在他家和爹對弈品茗,把酒暢言。
爹娘拼死才讓他帶着小妹逃了出來。那一天,他牽着小妹的手,躲在談笑着看熱鬧的人群之中,看着爹、娘、大妹,還有家中那些為數不多的奴仆,腦袋一個接一個地落下,還會咕嚕嚕地滾動,大妹的小腦袋似乎滾得最遠,滾得滿世界都被鮮血染紅。
那些頭顱都好醜,血淋淋的一點也不像他原本認識的那些腦袋。他想,就是因為太醜了,所以那些看熱鬧的人才會笑得那麽開心,讓他想把他們也變得和那些腦袋一樣醜。
那些平民似乎都覺得,只要是沾上個官字的,就都該死得這麽醜,可他們卻又在想盡各種辦法努力讓自己也沾上那個官字。努力也沾不上時,就看看那些沾上卻下場凄慘的人,也是好的。
他緊緊牽着小妹的手,在那裏站了很久,站到看熱鬧的人都已盡興散去,站到那些醜陋的腦袋也已被收拾幹淨,只餘滿地收不掉的斑駁血紅。
他想他當時一定将小妹的手握得很痛,可小妹卻任他那樣緊緊牽着。小妹還只有八歲,卻和他一樣既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咬着唇死死盯着那滿地的血。
大概只要掃清了障礙便好,他們兩個漏網之魚并沒有人來趕盡殺絕。可是他沒有想到,後來他會如此怨恨他們為什麽不做得更仔細更徹底一點,如果當初他和小妹也一起變成那些咕嚕嚕滾着的醜陋腦袋,多好。
他帶着妹妹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親戚,卻沒有一個敢收留他們,或者是以不敢當借口的不願。那時,他也不過是十二歲的少年,如何養得活自己和八歲的妹妹,最終只能淪為乞兒。
過了半年人人喊打的生活,有一天在為妹妹和另一個乞兒搶那個半個黑饅頭之時,一個衣着華貴的人站到了他面前,對着滿身污穢的他伸出幹淨的大手,看着他的眼中滿是憐惜和愧疚。
他和妹妹被帶到了那人華麗富貴的家中。那人說他是爹的昔日同窗,奈何天資不佳,三試不第,因此轉而從商,不想倒有幾分經商天分,幾番天南地北的辛苦之後,倒也賺回了幾世無憂的財富。
此番回來,本是想找好友敘舊,卻不想好友竟已慘遭橫禍。多番打探之後,才知他與小妹還幸存,幾經周折終于找到了他們。那人愧疚地說他來得太晚,說他以後會好好照顧他們。
又是同窗,又是好友。他想到那個前一秒和爹把酒歡笑,後一秒便舉起屠刀的“好友”,嘲諷地笑了。
那人讓他和妹妹洗去了一身污穢,讓他們重新着上錦衣華服,吃上了黑饅頭之外的食物。
那人的家很溫暖,他和他的妻子對他和妹妹也很好。可他卻因為那個“同窗好友”而始終沒有給過他們好眼色。他一次次地偷了他們家的錢財帶着妹妹逃跑,卻又一次次地被他找回來。
他雖然每一次都厲聲斥責他偷竊的行為,可斥責之後,待他和妹妹卻依舊那麽好。那人很忙,卻會時常抽空和他講他爹的往事,告訴他他爹的那些原則,努力想将他從快要走歪的路上帶回來。
對于丈夫半路撿回家的、不讨人喜歡還時常搞破壞的孩子,他的妻子卻也沒有一絲怨言,對他和妹妹憐惜又溫柔,還每天都親自給妹妹梳頭。
在他漸漸覺得“好友”或許不是那麽可惡的東西,很久不笑的妹妹臉上終于也會偶爾露出笑容的時候,噩夢再次來臨。
作者有話要說:咳,隔日更君偶爾會被卡文君和拖延症君推倒0O又XX,所以……
但是,他會努力反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