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想見他
“倪清。”第一節 課下課, 成卓陽來找她。
“嗯?”她邊應聲,邊把地理書收進桌洞,翻找下堂課要用的教材, 時不時擡頭看他一眼,“怎麽了?”
成卓陽看起來有些局促,雙手背在身後,藏着什麽東西,說起話來支支吾吾,“那個,就是,嗯……你周末有空嗎?”
“你要約我出去?”倪清把語文書鋪在桌上, 雙肘撐在上面,看紅暈爬上他的雙頰。
“不不不, ”他連連擺手否認。無意間暴露藏在身後的手冊,索性大大方方遞過來,
“我是想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報名補習班。”
倪清接過花花綠綠的小冊子,低頭,“這是什麽?”
“這是專門開設給尖子生的補習班, ”成卓陽自豪的說, “我媽開的。”
“你媽?”倪清翻開手冊,挑眉, 表示疑惑。
他突然把頭湊近她,用手捂住嘴角,小小聲說,“就是陳潔老師。”
未等她覺得不适,他又退後一大步,直起身子, 朝她比了個“噓”的手勢,笑,
“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要保密哦。”
倪清怔怔的看他,下意識點了頭,可視線卻穿過成卓陽,看向他後面的程崎。
男人眉頭緊鎖,面無表情看着手中攤開的書,心無旁骛,好似根本不在意她這裏發生了什麽。
倪清看了他幾秒,抿抿嘴,把手冊遞給成卓陽,婉拒道,“不好意思啊,我周末有點事情,不是很方便。”
沒人注意到,程崎的書頁已經很久沒有翻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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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入冬,旁晚六點,下着雨。
北城二中校門口,烏泱泱的雨傘擠在門前,六點整,門衛準點開門,卻更像打開了抵禦巨流的閘門,頃刻間,學生們如洪水般泛濫湧出。
冷風夾着水汽掠過低壓的傘,直撲倪清臉上,冷得她直打哆嗦。
周五且剛放學,她撐着傘,手指把圍巾掖了掖,垂頭,埋進去大半張臉。肚子餓的咕咕叫,大家都趕着回家吃晚飯,只有倪清,獨自往小巷裏的打印店走。
南方城市的秋天總是轉瞬即逝,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已然十二月。
掰掰手指,數不清這是程崎回來上課的第幾天。
值得欣慰的是,他像變了個人,成績突飛猛進,很快從倒數第一一躍進入班級前十。
叫人難過的是,好學生程崎和她之間突然沒了交集。
直到周五,她主動去找他。
推開打印店的門,倪清将u盤遞到老板娘手中,一字一頓,“裏面有個叫‘高三複習總彙’的文件夾,請幫我把裏面的文件全部打印出來。”
胡榕接過u盤,往拖拉機似的嗡嗡嗡叫嚣着的電腦裏一插。
女人滑動幾下鼠标,定睛一瞅,好家夥,滿目文件,翻都翻不到底。
想不到還是個大單,胡榕指了下旁邊沙發,微微笑,“丫頭,你先去旁邊坐一下吧。你這文件有點兒多,可能要花點時間。”
倪清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是一個紅色的,破洞的,露出姜黃內容物的過時沙發,她頓了兩秒,搖頭,“不用了,我就站在這裏等就行。”
玻璃門上,貼着一張大大的藍色的海報,是新建的溜冰場的宣傳。
玻璃門外面,雨勢不停,倪清盯着門上挂着的水滴以及水滴裏倒映出的她自己發呆。
她主動去找他,原因是給他送筆記。
才不是因為她想見他。
才、不。
從打印店出來往右走四五百米就是趙梅家。
筆記比她想象之中還要多,幾百張A4紙抱在懷裏沉甸甸的,稍不留神就染上她的體溫。
趙家的門向來不愛上鎖,也是,有惡名昭著的瘋狗在家,誰敢行竊?
倪清左手抱筆記,右手撐傘,肩上背着書包,她把傘撐的老高,用肩推開門,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走進去,差兩步走到客廳,她停下來,不動聲色的往裏探,
“趙奶奶在家嗎?”
此時此刻,趙梅正在小廚房裏剁剛殺的土雞。
她雖然年紀大,但身子骨硬朗的很,聽力也很好,也可能是因為今晚有客人要來,所以趙梅特意把耳朵放尖了,留心外邊的聲音。
“是趙恬回來了嗎?”
聞聲,趙梅放下手裏的刀,在挂着的毛巾上随意扒拉擦了兩下手,就往外小跑。
看見倪清的那一秒,趙梅愣了半秒,表示歡迎,“哎呀,是倪清來了呀。”
“趙奶奶好。”倪清微笑着朝她點頭問好。
雨滴順着傘骨的形狀往下滑落,淋濕了她小半邊肩膀的羽絨服,趙梅心疼孩子,忙不疊奪過她手中的傘,收好後把她往客廳裏送,
“在外面傻站着幹嘛呀,快進來坐,進來坐。”
倪清坐在方桌前面,空氣裏有炒肉和雞蛋的香味。
趙梅把傘靠在牆邊,端起桌上的大紅色熱水瓶,又拿了個玻璃杯,給她倒水,上下掃視她一眼,問,“來找崎仔的?”
倪清把厚厚的筆記放在桌上,垂眼,搓了搓被寒風凍得有些泛紅的指關節,“我把我在之前學校整理的筆記打印出來……想看看程崎需不需要。”
向敏君的女兒是從名校轉來的,這誰不知道?
聽了倪清的話,趙梅忍不住激動的說,“崎仔肯定需要的呀!”
悲從中來,還沒等趙梅說些感謝的話,下一秒,滾燙的熱水就從趙梅顫抖的手中濺出來。
“啪”一聲,玻璃杯一整個倒在筆記上面,頃刻之間,滲透進幾百張A4紙裏,皺皺巴巴,黏在一起。
倪清顧不得水燙,趕忙抽紙壓在筆記上。
小女孩皮薄,白皙的指腹馬上紅透。
她們的動靜不算小,很快驚動了正在樓上睡得昏天暗地的程崎。
站在樓梯上的男人裹着身煙灰色的睡衣褲,單手扶在欄杆,另一只略顯煩躁的抓了幾把頭發,此刻正擰着眉,面無表情看着面前手忙腳亂的兩人。
他沒有上前幫忙的準備。
注意到他的存在,趙梅率先打破沉默,慌慌張張說,
“這是倪清給你打印的筆記。你你你,都怪我,都怪我,你瞧瞧我,我這不小心給用水灑了。”
她急得快要哭了,仿似如果程崎今年高考依舊落榜,責任全在于她。
聽了趙梅的話,程崎目光低掠過桌上那一沓厚厚的筆記,薄唇緊抿,最終停在倪清的手上,男人冷聲冷氣,“我不需要。”
“我有筆記。”程崎說。
他的話像一把花刀,砍于倪清的手腕。
擦拭的動作一停,倪清一言不發站起來,“看來程崎不歡迎我。”
她也有脾氣,且不比程崎的小。
“哪有啊,沒有的事兒。”趙梅扶住倪清的胳膊,只字未提程崎心情極差的原因,卻又貪心地意圖讓兩人重歸于好。
程崎再澆一盆涼水,“的确不歡迎。”
對面都下逐客令了,她又何必死皮賴臉待在這裏。
倪清冷笑了聲,把浸滿水漬的紙團“啪嗒”扔在桌上,自嘲自己多管閑事,
“那讨人嫌的人馬上走,趙奶奶再見。”
她是真被程崎氣到了,不顧後頭趙梅的放聲挽留,也不顧外頭愈下愈大的雨,頭也不回,再一次推開趙家的大門。
憤怒、委屈、傷心……一系列情緒織結為兩張糾纏不清的紅血絲,網住她的眼球。
猩紅的怒火上頭,叫她連傘都忘了拿,鞋底剛踩入臺階之下,頭頂就被大雨痛澆。
她把手縮進袖子裏,雙臂遮過頭頂,往家的方向跑。
雨聲嘩嘩,密密匝匝,大得很。在她心間播起一奏急躁的曲調。
也許是心太急,
也許是羽絨服太笨重,
也許是程崎的反應讓她覺得付諸的真心如流水般東逝去,
稍不留神,倪清失足跌進一個小水潭裏。
尾椎骨着地,膝蓋骨緊随其後,在深咖啡色的髒水裏,蕩起圈圈漣漪,濺起泥濘的水花。
恍惚間,她蜷縮起膝蓋,有點想哭。
不是因為疼。
雨點毫不留情打在她的身上,絲毫不顧及裹在寬大羽絨服下,消瘦的身型。
耳畔傳來不急不徐的腳步聲,不一會兒,黑傘撐在她的頭頂,映入倪清眼簾的,是一雙熟悉的人字拖。
仰起脖子,對上他淡漠的美人眼,倪清一時間竟分不清自己眼中究竟是雨還是淚。
程崎居高臨下看着她落魄的模樣,強忍住攙扶她起來的欲望,嘴巴裏冷冷蹦出兩個字,“活該。”
簡單兩個字,如鋒利的刃。不給她反應和抵禦的時間,直接捅入她的身體,割破要害血管。
“重點高中的筆記本就不該出現在北城這種小地方。”程崎一字一頓。
鮮少的好心被撕開、掰爛,丢在地上反複摩擦、蹂躏。陡然間,倪清感覺喘不上氣,死死拽住自己的胸口,“你陰陽怪氣什麽?”
他在陰陽怪氣她和成卓陽有秘密,自尊心卻不準他問出口。
“沒什麽。”程崎聳肩,淡漠移開視線。
伸手,把手裏的一沓紙遞到她面前,“拿回去,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他的舉動在倪清眼中無疑是讓她蒙羞。
奮力擡手,使勁一拍,倪清将筆記打散在半空中。
飄飄落落,雪白的紙張零零散散,掉落在地。
純潔,肮髒,混為一體。
倪清顧不得程崎錯愕的表情和地上的泥濘,雙手手掌後撐住地面,勉為其難支撐自己站起來,磕磕碰碰着,向程崎嘶吼,
“筆記不該出現,重點高中不該出現,我也不該出現!”
“我現在就走,以後都不會再來了,行了吧?你滿意了吧?”
喊完這兩句,倪清的心情略有平複,深呼一口氣,“我們的補習班正式取消,我以後會當你是沒見過的陌生人,就這樣。”
說完,她一瘸一拐的轉身,冒雨離開。
宛如盛放在暴雨下的玫瑰,獨立又倔強。
目睹她的情緒從怒火中燒漸入平靜,程崎一言不發,皺眉,盯住她如煙漬過的牛仔褲。
直到她拐彎,進入家門,程崎才握緊了手中的燙傷膏藥,卻始終沒有追上去。
回到家,倪清應付完向敏君的層層盤問,徑直去浴室洗了個澡,換了身幹淨衣物後,坐在床上,點開微信,給成卓陽發送了兩條消息。
“成卓陽。我改主意了。”
“周末一起去陳潔老師的補習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