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騙子
二中中心的空地上, 有一尊白色的水球噴泉,底下圍着灌木綠植和紅色的花朵,就像是一城荒蕪之中唯一的新生, 綠油油的,紅豔豔的,奪人眼球。倪清不覺得它多麽與衆不同,和其他枯枝爛葉一樣,風吹過來的時候,它們也只會發出梭梭的聲響,吵得人心煩意亂。
十二月初,冬天的腳步徹底走進校園, 冷得人直往回縮脖子。
周五放學路上,倪清在教學樓下面安靜的把羽絨服拉鏈拉到底, 手揣進口袋,将小半張臉埋了進去, 這才走到光線底下。
一邊的成卓陽在熱情的找話題,路過噴泉時不忘提及古早時代的傳聞,“你知道嗎?我們學校的噴泉可神了!”
“怎麽了?”她順着他的話問, 雖然毫無好奇心可言。
“聽說聖誕節那天在噴泉下面許願的話, 所有願望都會實現的!”成卓陽的眼珠亮晶晶的。
這一秒,“少女情懷總是春”放在他身上顯然要比放在倪清身上合适得多, 他看看噴泉,又看看倪清,眼睛眨巴幾下,似乎在等待她同樣雀躍又迷信的回應。
可惜沒有。倪清看了他一眼,低頭,拿出手機, 不鹹不淡的說,“你相信嗎?”
“信啊!怎麽會不信!”他陡然瞪大雙眼,極力想要辨明着什麽,“我跟你說哦,我們學校唯一的狀元就是在這裏許願之後才考上的呢!”
“考上什麽學校?”倪清挑眉,重新對上他的眼。
如果說程崎漆黑又深邃的眼睛裏,是古井般的黑暗和孤獨;那成卓陽的,許是陽光、正直和善良吧。
“是京北大學哦!”成卓陽回答,“我想報考的也是這所大學。”
“哦。”倪清輕輕點頭。
心裏琢磨着他為什麽那麽樂觀派,明明住在小小的縣裏,教育資源差,生活條件也不好,明明過的并不完美,卻還是那麽知足。
“你呢?你想考哪所大學?”
“不知道,能去哪兒去哪兒吧。”與他相比,倪清的回答略顯悲觀和流浪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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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沒有喜歡的學校嗎?”他追問。
倪清認真想了想,“有的。”
“是什麽?”成卓陽說。
“京南大學。”倪清回答。
“啊……”成卓陽撓撓頭,笑,“這兩所學校隔得有點遠吶。”
這一次,他沒等倪清回答他,自顧自扯開話題,指着她未暗的手機屏幕,“你怎麽又在看這個?”
屏幕上面亮着的,是北城唯一的溜冰場的界面。執着的原因,倪清自己也不知道,或許是因為陳舊衣櫥的最裏面,落灰的那雙溜冰鞋吧。
“沒什麽,”倪清迅速按下鎖屏鍵,故作輕松的笑,“就感覺挺有意思的。”
“你會溜冰?”成卓陽脖子一歪。
倪清搖頭,“不會。”
她還在笑,“我平衡功能超級差。”
“這樣啊,”成卓陽緩慢的點頭,換上嚴肅的表情,“那還是不要去了,危險,這個節骨眼兒把自己摔壞了可是得不償失。”
她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這個節骨眼兒”指的是高三。
可是她還是沒有回答。
從教室下樓,再從教學樓到校門口,這一路,她故意走的極慢。拖延着什麽,又期待着什麽,只可惜一路走到校門口,她都沒能看到那個想見的人。
今天程崎沒來上課。
倪清嘴角露出一個苦笑。
偏偏挑她生日這天沒來上課。
女孩抿抿嘴,用腳踢路邊的灰色的石子和姜黃的落葉。
嘁,騙子。
不是說好幫我過生日的嘛。
眼圈不自覺紅了一半,她急忙低下頭。
騙子。
大騙子。
沒等她多在心裏咒罵程崎幾句,倏忽間,陸野的身影出現在二人面前。
男人裹着一件藏青的羽絨服,就站在不遠處的銀杏樹底下,從他凍紅的耳廓來看,像是已經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樣子,看見倪清出來,他大步流星朝她走了兩步,而看見成卓陽的時候,他又腳步一頓,停在原地。
成卓陽的存在直接打亂他提前想好的措辭。
“你們,那個,額……”陸野皺起眉,思考了幾秒鐘,木讷的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倪清,“我找她。”
成卓陽佯裝聽不懂他的弦外之音,笑眯眯道,“你說吧。”
他不打算回避。
陸野也沒把他太放在心上,垂眼看着倪清,第一句話就單刀直入,“程崎因為你受傷了,你去看看他吧?”
“什麽叫因為我受傷了?”倪清像吃了炸藥,一點就燃。
無奈,她的第一反應就是程崎又和別人打架了。
“嗯,”陸野看起來不太會撒謊的樣子,一問就被難倒,他撓撓後腦勺,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額……”
遇到一只心甘情願自投羅網的白兔,無疑是他今天最大的幸運。
“他現在在哪兒?”倪清說。
“我去找他。”
*** ***
按照老一輩人的話來說,沒有哪個傻子會願意在這麽冷的天氣裏滑冰。
而此時此刻,雪白的冰面那頭,還真有那麽個傻子被凍得直抖腿也不願離開。
不知何時,倪清出現在冰場的入口處,透過一整個空無一人的冰面,她悄無聲息的看着對面的少年,隐隐期許着,他的擡頭,他們的對視。
另一邊,程崎穿着黑色的羽絨服坐在室內冰場外圈的塑料排椅上,低着頭,将下半張臉埋在羽絨服裏。可能是溫度過低,等得太久,男人的眼皮耷拉下來,全然沒注意到倪清的視線。
女孩忍不住走近,居高臨下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頓,“陸野不是說你受傷了嗎?”
“你騙我?”
想念已久的聲音入耳,程崎下意識擡頭,對上倪清淡漠的美人眼,哽住不到半秒,他甘拜下風的道歉,“對不起……不騙你你不會來。”
“你騙我。”
倪清機械的重複這句話,無意義的舉動背後,可能只是小女孩發脾氣,情緒化的想讓他哄她而已。
“真的,”程崎抿了下薄唇,“對不起。”
倪清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會變得像是偶像劇女主角一樣無理取鬧,不聽他的道歉,轉身就要走,好在程崎及時拉住她的手,“對不起。”
氣氛沉默幾秒,倪清緩緩的說,“只有這三個字嗎?”
程崎一愣,“對不起。我不該莫名其妙沖你發脾氣,不該控制不住自己去打成卓陽。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也不想變得幼稚,但是……”
“但是,倪清,但凡是有關于你的事,我真的沒辦法克制。”
越說到後面,他的聲音也跟着越來越低,越來越輕。
“原諒我……好不好?”
女孩子,是世界上最好哄的生物,只要男人願意,就不可能哄不好,怪只怪世上太多負心漢,不願只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
還好,
還好倪清遇到的,
是程崎。
那個只要她願意,就願意哄她、愛她、陪她一輩子的程崎。
“誰、誰要聽你說這個了。”倪清吸了下鼻子,強忍住哭意。
她慶幸此刻的自己正背對程崎,以至于他看不到自己微微泛紅的鼻尖和眼眶。
煩死了,為什麽那麽想哭啊。她暗罵自己沒骨氣。
犯規的是他好像早就預料到這一點,起身,反手一拉,便将她擁入懷中。
大手覆上她的後腦,輕輕摸她的發絲,程崎的聲音有點啞,“好。我們不說不開心的話題了。我幫你過生日好不好?”
找到發洩口,倪清将臉埋進他的胸膛,雙手不争氣的拍打他的後背,像只白色的小鹌鹑,“是啊嗚嗚嗚……你、你不是說過要幫我過生日的嗎?”
“嗚嗚騙子。大騙子!嗚嗚嗚。”
“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感性占據上風的那幾秒,她真的有想過永遠留在北城,一輩子和程崎在一起。
可惜,它只是占據了幾秒鐘的時間而已。
程崎的聲音異常溫柔,他的那句“我要”透着骨子裏的認真。手上的力道不斷增大,他像是想要把她揉進身體裏面,永遠永遠的占為己有。
倪清明白,這次是她越了界。不知所措時,她一如既往的選擇用冷漠回應。
懷裏的人兒突然沒了動靜,程崎緩慢的摸了摸她的頭,“不哭了?”
“誰哭了?”倪清嗆他,宛若剛剛示弱的是她的分身,而不是本尊。
他松開她,笑着俯下身,“我哭了行不行?祖宗,我哭了。”
“行。”倪清揉了一把眼睛。
程崎轉了下頭,“溜不溜冰?”
倪清順着他看向冰場,抿嘴,“冷死了。”
“那不溜?”程崎問。
她癟癟嘴,小小聲說,“誰說不了。”
他笑起來,指了指她肩上的包,“書包給我,幫你寄存。”
“哦。”她難得乖乖聽話。
等程崎寄存的這一段時間裏,倪清快速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說服自己:他們之間的關系僅限于朋友而已。朋友。好朋友。
直到程崎叫她的名字的那一瞬間,她再一次失去了表達真實情感的能力。
“倪清。”不遠處,可能是和工作人員商量好了,程崎從一個小房間裏推出一個大大的蛋糕,笑着走到她面前,“生日快樂。”
蛋糕很大,足有三層。巧克力色的胚體上,點綴着白色的曲奇餅幹。倪清知道,這樣的蛋糕在北城難買的很。
看着程崎走近她的這段時間,她承認,她被感動了。
但她表現出來的,卻和她心中所想格格不入,“我不喜歡吃蛋糕。”她面無表情。
“為了我也不行?”程崎挑眉。
“你是誰?”倪清看着他的眼睛。
他沒辦法,食指戳了下她的腦門,“你還真是嘴硬。”他平緩的呼氣,“沒關系,你不吃可以,但我得送。”
倪清看了他一眼,表示疑惑。
“你們女孩子不是最注重儀式感了嗎?”
倪清雙手撐在椅上,腳面懸空,繃了幾下,不看他了,“你還挺懂。”
“嗯。”他緘默一瞬,依舊在看她,“如果我說,是為你學的呢。”
繃腳的動作一頓,倪清回避了這個話題,“但我不喜歡蛋糕,你送錯了禮物。”
自始至終,她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在說謊,她知道的。她喜歡蛋糕,喜歡巧克力,喜歡曲奇餅幹……喜歡程崎。
“誰說這是禮物了?”程崎避開蛋糕,在她身邊坐下,削瘦的手指伸進口袋。
幾秒後,上一秒嘴上還在說着儀式感的少年,從口袋裏掏出某樣東西,神神秘秘的握拳,伸到倪清眼前,連包裝盒也沒有,他展開手,露出掌心銀白色的項鏈。
不得不承認,少年的不拘小節亦是洶湧而帥氣的,“禮物在這兒呢。”
潔白的鎖骨鏈在他冷白的手指上攀纏着,像一條銀白的蛇,在晃蕩幾下後,露出本來的模樣。
那是一個Q字樣的項鏈,象征的……應該是清吧,倪清的清。和珠寶店的無大差異,唯一的亮點或者說是不同點,是程崎的這一款Q字極大,足有一個小鴿子蛋那麽大。
所以倪清下意識脫口而出,“好大。”
程崎沒說話,倪清眨眨眼睛,對上他的視線,“我說項鏈,好大。”
他沒覺得不高興,反而對她的表現很滿意,忍着笑,繞到她背後,為她戴上,“以後你就知道為什麽了。”
如果,我們有以後的話。
“那我們現在,算和解?”
“嗯。”倪清挽起後脖披散的長發,傾下脖子,“和解。”
這是今年,倪清收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生日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