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幻境是真 “這麽重要的事你居然不提?……
清早,桃花村祠堂。
這裏供奉着六百年來全村先祖們的牌位,平時各家輪着清掃,只有遇到極大的事情才會聚集于此。
譬如從前天花正盛時,吳忠燒毀鄉親們房屋的事。若是他不逃脫,就該由村長下令,懲罰吳忠在祠堂中跪上三天三夜,請求祖宗原諒。
除了這等罕見的大錯事,祠堂只有在年關和祭祀時才會開放。
村民們在準備着最後的事宜。人來人往中,槿榮悄悄自袖袋中摸出玉璧,瞥了眼畫卷。
千餘村民,六成同自己和裴松一樣健康而幹淨,近四成身有病痛。唯有極個別的幾人呈現黃色,是他們個人衛生不佳,沒有好好洗澡的象征。
幸而沒什麽影響。大地圖上,桃花村原先的桃花标記已經換成了一副卷軸。說明系統的獎勵已經生效。
“奶奶,我想吃桃。”剛記事的小孩新鮮地環顧着陌生的祠堂,目光黏在了供奉桌上幾盤用白瓷盤盛放着的碩大蜜桃。
老人不似從前和顏悅色,她用力拍了拍孫子的手:“可不能想,那是給祖宗們吃的。”
湊近小孩的耳朵,老人低語道:“死人吃的。”
祭祀開始,衆人齊齊跪下。槿榮閉上雙眼,腦海中不斷回想着當日玉璧展示的第三幅場景。
春時粉紅雲霞,夏日碩果累累。漁人再訪桃花源,仍舊忍不住沉醉在仙境一般的美景之中。
頭回來到的官兵們就更是了,無人見過這般盛景,年紀大的矜持地探頭探腦,剛成年的更是歡快地在林間小跑着。
薛波擡手摘下一個比拳頭還大的桃子,粗糙的手撲了撲,又在密線衣襟上蹭了蹭。張大嘴,哈哧一口吞下了小半邊。
“嗯,味道不錯!”
衆人有樣學樣,幹脆盤腿坐下,一人捧着一個沉甸甸的大桃開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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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不夠,再吃一個。直吃得肚皮溜圓,涎水滿臉,衣袍上都是桃汁,衆人才肯作罷。
這趟遠差跋山涉水,直到此時才有了點玩樂的惬意。沐風,品桃,賞景,神仙也不過如此。
薛波眉梢飛揚,心裏哼着小曲。
桃林已經到了,桃花村還會遠嗎?
“走了!”他號令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們風裏來雨裏去,守護靳王朝的安寧;桃花村的賤民們倒好,貓在一個地方偷着享樂。”
薛波掏出懷裏的太守令帛:“到了确認人數,不按戶數,此次按人頭征稅。昨日我已傳信太守大人桃花源的方位,想來接應的府兵已經在路上了。”
“若是刁民們不服,或者反叛,切勿莽上,等援兵到來後再讓這個冥頑不化的村子好好領教下兄弟們的能耐。”
漁人聽得心裏有點發毛,正晃神間,右肩被薛波猛地一拍:“打漁的,帶路!”
其實沒什麽可帶路的,衆人穿過桃林,便見一小山,有溪水環山而繞。
漁人眨眨眼,擡頭望了望天,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他記得上次也是清晨,當時陽光從山縫中瀉出,水面閃爍着碎金的光芒。
而今,山口還在同樣的位置,卻黑漆漆,陰森森的。
官老爺們齊齊盯着他,漁人顧不得細想,指向山口:“就是那裏,從山洞中穿過,對面即是桃花村。”
“你打頭!”
“是。”
漁人熟練地側身進洞,官兵們效仿他的姿勢,螃蟹似的挪步前行。
一步,兩步,十步。依舊不見光亮,反倒越發逼仄窒悶。
“哎喲。”踉跄間,兩具身體撞到一處。
漁人摸到山壁,趴在其上,耳朵貼近,卻什麽都聽不見。
沒有。沒有孩童的嬉鬧聲,也沒有村人們勞作招呼的聲音。
他歪在山壁上,沉下心,思量着原因。
“是這個口嗎?你記錯了吧?”薛波踢了踢腳下的碎石,質疑道。
奇怪,剛剛确實一模一樣,但走到這裏就不對了。
“對不住,老爺們。”哪怕知道衆人看不見,漁人仍舊點頭哈腰。“怕不是我走錯了。咱們退回去,再重看下吧。”
“嘁——”衆人埋怨着,卻也巴不得趕緊離開這個黑咕隆咚的山洞。調轉方向,一個一個撤了出去。
回到日光下,漁人左看看,右看看,眉頭擰成了一團。
瞧見薛波的眼神越發苛厲,漁人不敢隐瞞,一五一十道:“這,是這個山口沒有錯。但不知道為什麽走不通了?”
薛波凝神思索,一旁有靈透的下屬揣測道:“或者是打漁的走了之後,村裏人把這個洞給堵上了呢!”
很有可能。
薛波點了點頭。如此想來,桃花村并不如漁人描述的那般熱情淳樸。
漁人心裏琢磨着一個可能性,遲疑了幾下,終究道出:“老爺們,我才想起來一樁事。離開桃花源沒多久,我便高熱不退,全身發疹。去鎮上醫館看,老郎中說我得的是天花。”
一瞬間,二十幾雙目光落在漁人身上,好像要把他掏個窟窿。
漁人硬着頭皮繼續道:“我還記得郎中說的,得天花後就沒幾個活命的。別,別不是我離開之後,桃花村裏的鄉民們也得了天花,所以,所以……”
所以不出個所以然來。
薛波聽了這話,怒氣上湧,大手直接抓着漁人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
“這麽重要的事你居然不提?想死是不是!”
在郡府裏,漁人自稱是早春離開的桃花村,如今都過了仲夏。
若是桃花村裏真有天花,四個多月過去,鬼知道如今是什麽樣子。
重重地摔下漁人,薛波目光死死剜着他,好似要把對方生吞活剝。
可再生氣,來都來了,沒有此時回程的道理。他深吸一口氣,沖着下屬們命令道:“管它是好是歹,見不着桃花村,太守大人那裏你我都交不了差。”
他指向唯一的也是衆人方才磕磕絆絆走過的山洞:“鑿!”
祠堂裏,槿榮跪在最前方,率先給祖宗們磕頭。
一下,兩下,三下。額頭觸着石板地面,冰冰涼,同時發出輕輕的砰響。
這之後,村人們紛紛虔誠叩首。一時間,祠堂裏只餘砰砰的磕頭聲。
“咣咣——”
沒有趁手的工具,官差們自制了簡易的石錘,石杵。二十人輪番上陣,從清早鑿到黃昏。
累到脫力之際,他們聞到了熟悉的魚香味道。
漁人知道自己誤了事。大病一場後的他體格弱,力氣小,衆人根本沒指望讓他鑿山。他為了将功贖罪,便加倍殷勤地網魚,做飯。
再急也不差這一會兒功夫,衆人歇息進食,交流進度:“大人,快了。最遲天黑,定能鑿穿這山壁。”
薛波點了點頭,默默思索。
別說山洞那頭極可能沒有人,就是有人,他們鑿了一整天,動靜這會兒還嗡嗡地在腦中回響,村人們不是憨傻的也早該四散躲藏,或者有所對策了。
他假托道:“對面不知道是什麽情況,打漁的得過天花,不會再染上,山洞一鑿開你便去瞧瞧。”
“留兩個人在山洞裏接應,其餘的人跟我在原地等消息。”
衆人稱是。
随着最後一聲猛擊,山洞徹底打穿,剛剛足夠一人通過。
探頭望去,入目是無際的田野,高山,和半人高的蘆葦。
杳無人煙,寂靜無聲。
漁人心裏打着鼓。不會真叫他猜中了吧,區區幾個月,桃花村已經沒啦?
那前方會是什麽?荒地,還是亂葬崗……
皎潔的月光映在山洞出口,漁人回頭,終于看清了身後官差的神情。
那人眼神中夾雜着看好戲的玩味,和一絲絲同情。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縱然天已全然黑透,漁人仍舊戰戰兢兢地踏出了山洞。
熟悉的田地上沒有了村人們勞作的身影。野草蔓長,随着一陣風吹過,紛紛倒往漁人的方向。
明明是炎熱的夏夜,漁人卻覺得身上,手指,腳底都在發涼,恍若深秋。
“嗷嗚——”不遠處的山林中,傳來一聲凄厲獸叫。
擡頭望去,只見數叢鳥群瞬間驚起,正烏壓壓地飛向天邊的圓月。
狼,是狼吧?漁人不覺打起了退堂鼓。他心裏想着,要不先回去,等明日白天……
簌簌,簌簌。
突然間,草叢裏似乎也傳來動靜。漁人輕輕地停下腳步,低頭左右瞟了瞟,卻因為太黑,什麽都沒看見。
風,是風吧。
漁人默默地對自己說。
如此想着,身體仍舊誠實地轉了個方向。是的,他寧願被薛波等人辱罵,用眼神淩遲,也不想大晚上的在這個空無一人的荒地摸索。
最要命的是,他幾個月才剛剛在此處留宿過,桃花村的熱鬧和生機如今想起還印象深刻。
忽然間,似乎有什麽東西抓住了他的腳,蠻野的力道随着一截陌生的筋骨傳遞到身上。
“啊——”
惶恐再加驚懼,漁人登時七魄去了六魄,猛踹幾腳,拔腿就往回跑。
山洞裏等候的官差無聊地望天,只聽得一陣野狗狂吠,緊接着便是漁人哇哇亂叫地跑向山口。
面前的人大口喘氣,兩腿打顫。再一瞧,原本幹燥的地上竟也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