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女鬼

段胥說自己并無赫赫威名,他顯然太過謙虛。

“段舜息啊?這個名字朝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賀思慕手裏的明珠發出光亮,月光皎潔,她正披着個鬥篷坐在太守府的屋頂上,一手托腮一手托着珠子,聽着裏面傳來的聲音。

“段家三代翰林,皇親國戚。段舜息外祖母是前朝長公主,先皇親姐,父親段成章因病罷官前,官至禮部尚書。他家是有名的文臣世家,他前年高中榜眼入朝為官,更是前途無量。”

賀思慕靠在屋脊上,擡頭望着明月道:“那裴國公又是誰?”

“喲,老祖宗你還知道裴國公啊。如今朝廷兩派黨争得你死我活,一派是杜相一派就是裴國公,段舜息父親是杜相的心腹,他自然也是杜黨一員。而今聖上喜歡任用年輕人,杜相年事已高,段舜息背景深厚又得杜相喜愛,被當做未來宰執培養。”

“可惜他有個死敵,與他同年及第的狀元,如今的谏議大夫方先野。方先野出身寒門,本是裴國公的門客,高中狀元後自然歸于裴國公麾下,這小子聰明又心思缜密,處處壓段舜息一頭。”

“先前中秋宴會,皇上心血來潮,請宴中才俊對論兵法,段舜息這回大勝方先野,被皇上大加贊賞。結果裴國公這邊立刻上表,說段舜息既有将才,便該多多鍛煉。皇上一時高興,便封了段舜息翊衛郎将一職。”

“段舜息本是門下省給事中,妥妥當當的宰執之路橫生枝節,升官卻生成個武職。他文臣出身,在軍中沒有一點根基,去翊衛難免出錯,方先野找準機會,一紙彈劾把他送出京城,到踏白軍來做中郎将。誰知他剛到踏白軍便遇上胡契入侵,踏白軍将軍戰死,他便臨危受命成了踏白軍将軍。”

賀思慕揉揉太陽穴,她手裏颠着那明珠,說道:“我懂了,他該是你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赫赫有名的倒黴鬼。”

從名門望族,宰執候選人一路落到個朝不保夕的邊關将軍之位,怨不得孟晚像是個一點就着的炮仗,嚷嚷着要保護段舜息。

賀思慕看着不遠處段胥的房間,夜已深了,房間仍然燃着昏黃燈火,他的身影投在窗戶上,挺拔如松。

“不過我看這小将軍卻是全無煩惱的樣子,成天笑意盈盈,對自己的處境并無抱怨。”賀思慕撐着下巴,漫不經心道:“他果然是真的豁達淡然,順其自然麽?紅塵俗世裏,十年寒窗考取功名,是不是人人都想做宰相?”

“若是有機會,怕是皇上也想做呢,哈哈哈哈。段舜息是有名的明朗性子,見人三分笑,只是他心裏是怎麽想的,又有誰知道呢?他出身顯赫才華橫溢,難道就不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麽?”

“啊……真是無趣。”

天下熙熙皆為利往,天下攘攘皆為利來。這小将軍不過也是最普通的凡人,困在這名利場裏,此生來來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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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滄海難為水,她姨父可謂是她見過這世間最光風霁月,溫柔強悍之人。破妄劍有過這樣的主人,怎麽還能将就這樣的俗人呢?

與此同時,房間裏看軍報的段胥打了個噴嚏,房間裏的軍官立刻看向段胥,道:“今日雪大,将軍可是受了風寒?”

段胥搖搖頭,他放下軍報出神地看了一會兒燈火,然後擡起眼睛看向軍官。

“慶生,今日行刺我的人抓到了嗎?”

夏慶生面露羞愧之色,抱劍道:“還未。賊人武功高強逃脫極快,我們跟丢了。将軍大人,您以後出行還是務必帶上衛兵,不然太過危險了。”

段胥不喜歡帶随從,這在南都是出了名的。像他這種身家的公子,出門帶四五個小厮奴仆都已經是低調,他卻向來獨行。

據他自己說,他從前遭過劫匪,身邊貼身照顧數年的仆人奮力助他逃生,盡數死于匪徒刀下。他心中念舊,便不願再配新仆。

此番論調在南都傳開,便讓段胥多了個重感情的好名聲。

“武功高強……他在角樓上挑的位置十分隐蔽,這麽遠的距離能瞄準我,确實是個高手。”段胥于是直接略過了慶生的勸告,輕聲說道。

“即便是你在我身邊,也未必能發覺刺客。”

段胥輕輕一笑。

更何況是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姑娘呢?

月上中天,薛沉英做了噩夢醒來卻發覺小小姐姐不在房間,他試探着喊了幾聲都沒有回應,便端着燭臺又去院子裏尋了一遍,還是沒有尋到。

他站在原地愣了半天,噩夢中的情景似又浮現。沉英逐漸慌了神,端着燭臺推門跑到街上,一路喊着“小小姐姐!”

小小姐姐去哪裏了?

小小姐姐是不是嫌他吃飯吃得多,丢下他自己走了?

沉英的眼睛逐漸被淚水打濕,眼前的街道一片朦胧。他想起來他的母親和父親,還有所有逝去的親人,他們都是在他某天一覺醒來之後消失不見,再也不曾回來的,這仿佛某種不祥的隐喻。

他睜開眼時看不到的人,可能這輩子就再也看不到了。

因為下了一天的雪,地上結了一層冰,沉英邊哭邊走,不小心摔了一跤。

燭臺掉在地上,燈火“噗嗤”一聲熄滅了,冒着幽幽的青煙。

就在燈火熄滅的同時,一個溫柔的女聲響起來,隐隐約約的有些模糊。

“孩子你怎麽啦?怎麽在哭啊?”

沉英擡起頭,在蕭條寒冷,萬籁俱寂的街上,離他十步之遙站着一個身着綠襖的少婦。

好不容易停住的雪花又開始飄飛,她站在暗處,只能看見她精致玲珑的輪廓,耳邊垂着碧玉翡翠,手裏抱着個黑白嬰戲紋的大罐子。

沉英踉跄着從地上爬起來,環顧四周見四下無人,便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

“我在找人。”他小聲說道。

那婦人于是往前走了一步,腳步踩在雪裏,無聲無息。

“你在找誰啊?”

近了這一步,便能看清她殷紅的唇,唇角帶着笑意。

沉英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了她:“我找……賀小小姐姐,你認識嗎?”

“賀小小?這個人我最熟了,我知道她在哪裏,娘親帶你去找她。”婦人又向沉英走近一步。

沉英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他像是野生的小獸,本能地察覺到危險。他迷惑而小心地說:“我娘親早就去世了,而且她不長你這樣,你為什麽要自稱是我娘親?”

那婦人沉默了,嘴角的笑意慢慢地淡下去。四下裏安靜得可怕,唯有寒風吹過街中的旌旗招牌,發出烈烈風聲。

那婦人又往前邁步,這次她完全走進了亮處。沉英這才發現,她的眼睛是全黑的,沒有眼白。而她懷裏抱着的那個嬰戲紋罐子上,盡是血跡斑斑。

扶着罐子的纖纖玉手染着新鮮的血液,從她的手掌沿着罐身一路流下,一滴一滴落在雪地裏。

四周安靜得仿佛能聽見這些血珠砸在雪地裏的聲音。

她仿佛沒有覺得任何不妥,眨着漆黑的眼睛,溫柔地笑起來,循循善誘道:“現在不是,馬上就要是了。來啊,快到娘親這裏來。”

沉英瞠目結舌地看着這個婦人,吓得全身哆嗦。

基于最本能的恐懼,他想要轉身拔腿就跑,但是腿也本能地軟得不聽使喚。薛沉英只能徒勞地喊着:“你……你別過來!我要……我要找小小姐姐!她會……她會變戲法!”

變戲法對于驅邪來說顯然毫無用處,但沉英已經不知道還有什麽本事更吓人了。

婦人笑着走近沉英,卻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突兀的高叫,驚飛了屋檐上的烏鴉。

“孟校尉,就是她!邪門得不行!違反宵禁還傷了我們好幾個弟兄!”

一班巡街的士兵從旁邊的街上橫插而來,五六個人隔在沉英與婦人之間,帶頭的正是孟晚。

她回頭看看沉英,心道這不是那個賀小小的弟弟麽?然後再轉過頭去抽刀對着面前這個怪異的女人。

那個女人已經停止了前進的步伐,面露不快之色。

孟晚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她從沒遇見過這等怪事,握刀的手緊了緊:“這女人是不是中邪了?”

“不想死的就讓開!把那孩子給我!”這女人面露猙獰,發出近乎野獸一樣的嘶吼,她的指甲迅速變長,張開嘴露出尖利的獠牙。

孟晚手抖了抖,心裏也沒底。在那女人撲過來之際硬着頭皮舉刀相向,大喊道:“老徐老王,你們快帶這孩子走!”

電光火石的瞬間,這婦人突然睜大了眼睛張大嘴巴,漆黑的眼睛裏滿是不可置信,戾氣盡數化為巨大的恐懼。下一刻她雙腿一軟,結實地跪倒在地上,獠牙利甲消失得幹幹淨淨,匍匐着瑟瑟發抖,抖得仿佛待宰的羔羊。

孟晚還維持着舉刀的姿勢,愣愣地看着腳下跪倒的少婦,不能理解電光火石之間她怎麽就态度大變。

“饒……饒了我……”

少婦恐懼到話也說不清了,只顧着不停地磕頭,力氣之大在地上砸出咚咚的聲響,好像不知道疼似的。

“你到底是……”孟晚警惕地看着少婦,話還沒說完卻見一陣青煙飄過,那少婦消失得無影無蹤。

四下安靜得仿佛剛剛的婦人只是幻覺。

“娘唉,這娘們果然是鬼!”她身後的士兵愣了一下,有人驚呼出聲。

“瞧這胡契人造的孽,屠城這樣大兇之禍,鐵定要招不幹淨的東西來!”那些士兵議論紛紛。

孟晚心有餘悸地回頭,正想詢問沉英的情況,卻不期然在她身後,長街的盡頭看見一個身影。

那個人影披着藕粉色的絨毛鬥篷,戴着一頂帷帽,帷帽下黑紗過肩随風飄動,看不清眉目。來人不動聲色地站在落雪紛紛之中,仿佛周遭的黑暗是沉郁的氣場所致。全身上下,唯一一點鮮活的,便是腰間明滅的藍色光芒。

這是……段胥的帷帽?

孟晚愣了愣,在她還沒出聲質詢的時候,那個人影突然先發制人石破天驚地悲鳴起來,仿佛土偶活了似的,一邊哭嚎一邊提着裙子跑到沉英的面前,蹲下來撫摸着沉英的小臉。

“沉英啊!你可吓死我了!你沒事兒吧?姐姐現在孤苦伶仃,就和你相依為命了,你可不能出啥事啊!

沉英被她所感染,撲在她懷裏哭道:“嗚嗚嗚,小小姐姐,我是出來找你的!結果遇到了奇怪的女人,她好可怕!”

風吹起帷帽下的黑紗,孟晚看着這相擁而泣的姐弟倆,才确認這姑娘是賀小小。

“那怪物剛剛還如此嚣張,怎麽突然消失了?”巡夜隊伍裏的老徐疑惑道。

不等孟晚分析,賀思慕就哭道:“一定是孟校尉英明神武,那邪祟被您的氣場所震懾,不敢造次,只好逃走!”

孟晚疑惑地看看自己手裏的刀,再看看那女鬼消失的方向,不确定道:“是這樣?”

士兵們仿佛醍醐灌頂,紛紛附和起來。

“這丫頭說得沒錯,同為女人,您是保家衛國的女将,她卻是害人的女鬼,凡是個要點臉面的鬼都該羞慚!”

賀思慕站起身來,她牽着沉英的手抹眼淚道:“多謝孟校尉救了我們姐弟。”

孟晚把刀插回刀鞘,皺眉道:“你這姐姐怎麽做的,大半夜的讓弟弟一個人上街,不知道宵禁嗎?”

賀思慕楚楚可憐地絞手指。

孟晚看着眼前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心想方才自己或許是太緊張了,才會看錯。

那時站在長街盡頭的賀小小,風吹起黑紗時,她好像一瞬間看見了一雙漆黑的眼眸,和那女鬼別無二致。

大概是錯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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