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奇襲

關河對岸的朔州季城,陷落得出人意料。

夏慶生升了郎将,城中兵馬糧草往來頻繁,大家都在說又要打仗,大概是宇州戰事緊急,涼州的軍隊要去支援宇州。過了兩天戰報傳來才發現不對勁,踏白軍居然跑到關河對岸去了。

段胥領着吳郎将佯攻宇州北城,暗地裏卻派夏慶生趁着深夜風雪最大,胡契人射箭受阻之時度過冰封的關河,出其不意拿下朔州季城。

季城一攻陷,段胥立刻放棄宇州北城,頭也不回地領着踏白大軍北上與季城的踏白軍彙合,在朔州與丹支軍隊打得昏天黑地。

這些消息傳到賀思慕的耳朵裏,她并不覺得稀奇,從段胥問她風向之時,她便知道他要做什麽了。

胡契人何等剽悍好戰,這小将軍打到丹支本土去,膽子也是夠大的,就不知道命夠不夠大了。

這些故事對沉英來說可不一般,他托着下巴一臉憧憬,吃瓜子花生的速度都慢了下來。他說道:“段将軍好厲害啊,他們都說段将軍是大梁第一個越過關河的将軍呢!”

賀思慕心想,是啊,無論從武功還是從兵法來看,都不像是個三代文臣家門能培養出來的人。

“我以後也想成為段将軍這樣的人!我要保家衛國,為我爹報仇!”沉英捏緊了小拳頭。

賀思慕吐了瓜子殼,轉過頭來打量了一會兒沉英,心說這似乎也是個不錯的去處。

“你想跟着段胥嗎?”賀思慕問道。

沉英有些茫然,賀思慕想了想,便說下去:“這幾日我在城中看了看,大家過得都慘淡,沒什麽值得托付的好人家。段胥倒是不錯,我幫他看風算是幫過他,他若是能活着回來,我可以讓你跟着他。他家世顯赫,你在他身邊将來總不會餓着,說不定還能加官進爵。嘛……凡人不就是想要這些嗎?”

她說着說着,就發覺沉英的眼神不對,要眼淚汪汪了。他扯着賀思慕的衣袖說:“小小姐姐……你要把我丢給別人嗎?我……我想跟着你……我可以少吃一點飯……花生瓜子也不吃的……”

賀思慕冷靜地看了沉英一會兒,擦掉他臉上的淚珠,和顏悅色斬釘截鐵道:“那也不可以。我一早說過,只會照顧你一陣子而已。”

開玩笑,生死殊途,活人怎麽能一輩子跟着個死人。

沉英挎着個小臉,沉默不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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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思慕揪揪他的臉,道:“你想跟着段胥就能跟啦?他說不定就死在朔州回不來了。”

沉英擡起眼睛,喪喪地“啊……”了一聲,仿佛是受了第二重打擊,不能接受自己的英雄可能會死的境況。

“要是将軍哥哥死了,我們怎麽辦呢?”

賀思慕想,這是個好問題。她對段胥這個人還有諸多好奇,若是他死去且變成游魂,鬼冊上便有了他的名字。那他的生平對她來說便是一覽無餘。

她倒是有些期待。

再來便是他手裏的破妄劍了,她可不想她姨父姨母的寶物,跟着他一起埋在地下不見天日。

賀思慕于是問沉英道:“你還記得前幾天,我們跟街坊聊天時,有個人是唢吶匠的遺孀……叫……”

“遺孀?是什麽?”沉英露出困惑的表情。

“就是死了丈夫的人。”

“噢噢!宋大娘?”

“對,你去請她過來磕瓜子,順便把她家的唢吶也帶來。”

沉英乖巧地跳下板凳,一溜煙地跑掉了。

沒過多久,他就把個四十歲上下的婦人領進了院子。那婦人手上提着個盒子,頭上還戴着白花,身材微微發福而顯得笨重,神色低落。

她撩起簾子走到賀思慕所在的房間裏,賀思慕招呼她坐下,她便坐下把盒子放在桌上,問道:“姑娘要唢吶做什麽……我最近看見這東西,總是很傷心。”

她撫摸着那盒子,說道:“我家那個給人做了一輩子的紅白喜事,臨了卻沒人給他吹喪曲……”

這宋大娘的丈夫,便是此前城中唯一的唢吶匠,死于屠城之中。

賀思慕把瓜子花生擺到她面前,安靜地等她整理好情緒,這才開口。

“宋大娘,能不能把這唢吶借我吹一下?”

宋大娘驚訝道:“賀姑娘會吹唢吶?”

“以前學過一點。”賀思慕笑道。

宋大娘立刻應允,賀思慕拿了唢吶潤了哨片,認真回憶了一會兒,擡手便來了個《百鳥朝鳳》。

宋大娘十分驚奇,一邊聽一邊拍手,一邊紅了眼眶,只道她以為再也聽不見這唢吶吹響了。

“宋大娘,你聽我這曲子可還在調上?”賀思慕吹完一曲,問道。

宋大娘忙不疊地點頭,說:“姑娘技巧真好,都在調上。”

賀思慕又問沉英,沉英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全是仰慕。他也說吹得好,沒走調。

萬幸還湊合,她可聽不出調子準不準。

賀思慕便問宋大娘這唢吶能不能借她一陣。

“你要唢吶做什麽呢?”

“我有個認識的人兇多吉少,若他死了,我打算送送他。”賀思慕輕描淡寫地說。

想來他若死了,靈柩定要從涼州運回南都,路上都沒個送葬的曲子,也怪凄涼的。

喪曲一首,換回他的破妄劍。

反正那時他也是死人,沒法抗議了。終究是一物換一物,沒違背她的原則。

人還沒死,賀思慕已經完成了出殡的籌劃,并拿半籃子雞蛋換了這唢吶租期一個月。

沉英把宋大娘送出門,蹦蹦跳跳地跑回來,他踮着腳趴着桌子,看着盒子裏的唢吶滿眼好奇。

“小小姐姐,你怎麽什麽都會啊!你還會吹唢吶!”

“閑得沒事做呗。”賀思慕拿起唢吶,在手裏轉着:“這還是小時候我父親教我的,他幾乎沒有不會的樂器。”

雖說她生來就是惡鬼,繼承鬼王之位前卻一直在人世裏被養大,她的父母似乎很希望她像一個活人。以至于她現在勉勉強強,也能裝人裝得不露餡兒。

當然,遇上段胥那個小狐貍就另說了。

“小小姐姐,你的父親是做什麽呀?”沉英跳上小凳子,坐得端端正正地問道。

賀思慕想了想,喇叭在手裏轉了幾個圈,她才找到個差不多的形容:“我父親啊……從前是個屠戶總管。我家鄉啊有個地方,生活的全是屠戶。”

她爹,先鬼王要是聽見她這個比喻,定要拍手叫好道絕妙。

“啊,屠戶,就像街上賣豬肉的張屠戶?”

“差不多罷。”賀思慕笑起來,眼神便有些漫不經心:“屠戶可是難管得很啊。”

“那小小姐姐的爹娘,是怎麽去世的啊?”

沉英還是童言無忌的年紀,有什麽問題想問就問,并不知道有些問題是不合時宜的。

賀思慕瞧了沉英一眼,沉英被她眼裏的陰雲吓到,噤聲不語。

她只是笑着忽略了這個話題,叫沉英去街上給她打二兩醬油,沉英立刻如獲大赦地跑掉。

待沉英走出小院之後,賀思慕從懷裏拿出剛剛顫動的明珠,問道:“風夷,怎麽了?”

“來跟您老報告情況呀。”那頭傳來年輕男人歡快的聲音。

“我又去細細查了一番段舜息,段家四個孩子,他是段家三公子,小時候便有才名,能過目不忘,背下百餘首詩詞歌賦。他七歲那年岱州祖母生了場重病,他便被送到祖母身邊侍候,這段時間他常有文章流出,在岱州十分出名。這些經歷都還算尋常,唯一不尋常的,是他十四歲從岱州回京時,遭遇了劫匪。”

“他的侍從仆人全被殺死,唯有他死裏逃生,一路跋涉來到南都。自此才在南都安頓下來。”

賀思慕指節在桌子上扣着,若有所思地說道:“他的侍從仆人全死了,唯有他活了下來?段家老太太後來如何呢?”

“段舜息到了南都沒多久,老太太就去世了。”

如此說來在岱州的七年間認識他的人,幾乎都不在世上了。

真是好巧啊,世間竟有如此巧合嗎?

還是說他想隐瞞什麽呢?

賀思慕磕着瓜子,心想這小将軍還真是個寶藏,越挖東西越多。正好她最近有點餓,可以去朔州前線去覓個食。順便去瞅瞅這小将軍活得是否還安好。

夜色深沉,朔州府城之前,殺聲震天,刀劍交錯。

賀思慕隐匿了自己的真身在刀劍紛紛,血肉相搏之間慢悠悠地走着。她穿着她最喜歡的紅白間色曲裾三重衣,腰間的玉墜閃閃發光。

接連不斷的死亡,接連不斷的魂火閃耀,明燈升空,往生輪回。血色漫天的沙場,在惡鬼眼裏便如同一場放天燈的盛大節日。

她蹲在地上,選中了一個頭骨飽滿奄奄一息的胡契人,雙指在他眼上一抹,他眨了眨眼便看見了面前的這只惡鬼。

“我可以完成你的一個願望,然後吃了你。你可有什麽想要的?”賀思慕以胡契語問他道。

見他露出一貫的迷茫神色,她再以胡契語簡短地陳明了利弊。只見那胡契人一手抓住她的衣裙,顫巍巍地喚道:“蒼神大人……”

賀思慕偏過頭:“我不是什麽蒼神。”

“蒼神大人……殺了那個……家夥!”那胡契人舉起手指,滿是血污看不清長相的臉上,唯有眼裏的仇恨和憤怒清晰。

賀思慕順着他的手指看去,她眼中被魂火照得亮如白晝的世界裏,段胥騎着一匹棗紅色的駿馬,披甲持刃在人群中厮殺,血濺三尺。

他的神情平靜冷淡,沒有憤怒或者仇恨。不過在那一派平靜的湖面之下,似乎隐藏着什麽。

隐藏着什麽,她看不清。

“你要我殺那個人?”賀思慕指着段胥,轉頭對她的準食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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