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蓮生

蓮生閣取“憐生”之意,段胥的黑靴踏上石階便看見一池白蓮,滿院清香。隔着池水矗立着一方十八級的木臺,木臺上一座四面垂竹簾的亭子,依稀有人端坐于亭中。不知從何處引來的清水自亭子頂端開始沿着亭子屋頂的瓦片流下,自屋檐劃出一道弧度落入亭前的池塘中,形成一道水幕,宛如神跡。

從朱門進入的百姓隔着一方池塘無法走近亭子,便只能站在池塘這邊的白石臺上遙望着亭子祈福。

段胥隔着水簾與竹簾看了之後的人影一眼,便将喚來旁邊的小童子,将傘給他道:“勞煩将這傘還給國師大人,告訴他段舜息來過了。”

說罷他回身就想走,卻被小童子扯住了衣角,小童子擡頭甕聲甕氣地說:“有緣人的紅蓮傘,要您親自還給師父才行。”

說罷小童子便牽着段胥的袖子,帶他自人群中中走過一直走到蓮花池邊,隔着水簾和竹簾小童子行了标準的揖禮,高聲道:“師父,有緣人至。”

他話音剛落,随着一陣鈴铛的清脆響聲,蓮花池間從池底浮起一座白橋,自段胥腳下一直到亭子的階梯之下。小童子伸手道:“有緣人請。”

段胥拿着紅蓮傘在手中轉了兩轉,終究是踏上了白橋,穿過自亭子飛檐而下的水簾時,他撐起紅蓮傘,傘破開那道水簾為他擋住落水,段胥于是穿過水簾面對亭子,擡頭望向竹簾之後的禾枷風夷。

青黃的竹簾縫隙間,禾枷風夷隐約穿着金白交織的華麗衣服,盤腿坐在軟墊之上,桦木手杖橫放在他的膝間,鈴铛無風自響。

傘上的紅蓮在穿過水簾時便褪色變成白蓮,段胥收傘瀝了瀝水,笑道:“蓮生閣真是好氣派,想見國師大人還要通過這麽些關卡。”

禾枷風夷在竹簾後悠然出聲,說道:“人若要坦然面對內心,本就要放下重重顧慮,這每一道都要洗去一道謊。蓮生閣前池為白蓮 ,不可見的內池是紅蓮,以我這座問心亭為界便如人心內外。一念清淨,烈焰成池。”

段胥用傘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手心,對于禾枷風夷這番大道理并不應答,不動聲色地看着那道竹簾後的人影。

禾枷風夷嘆息一聲,撐着下巴說道:“聽說段将軍一向不信神佛,今日來我這蓮生閣真是委屈您了,紫姬快給段将軍拿個蒲團坐坐。隔着水簾外面的人聽不見我們說什麽,段将軍不必顧忌。”

他這句話一出便和剛才高深莫測的架勢截然不同,一下子從國師變成招呼客人的酒樓老板,姿勢也懶散起來。紫姬拿了個蒲團過來,段胥便爽快地坐下,聽得禾枷風夷繼續說:“不過既然她把傘給了你,你也上門來了,不如就問問我你想問的。譬如我和賀思慕之間的關系?譬如你最近的運勢?”

國師大人還是頭一次屈尊向有緣人兜售問題。

這有緣人也沒有太過不識好歹,還是笑起來接了話茬:“既然國師大人已知曉且有所準備,那便說罷。”

禾枷風夷心想他倆到底誰是國師,他怎麽覺得這話說的好像是他有求于人似的?而且這小子似乎對他有敵意,天地良心,這年頭做件好事還這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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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應該知道,賀思慕曾有至親四人——她的父母及姨父母,我便是她姨父母的二十代重孫,私下裏我喊她老祖宗。我父母早逝,幼時她曾照顧過我一段時間,算是看着我長大的長輩。”

段胥似乎有些驚訝,他挑了挑眉,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原來如此。”

禾枷風夷感覺到段胥的敵意退了七八成,便明白這敵意是從何而來。他心中暗暗啐了一聲,面上仍然不動聲色地說道:“其實今日讓你前來,是我準備了一份新婚賀禮給你。”

他話音剛落,紫姬便拿着一個錦囊遞給段胥,段胥接過錦囊打開,只見裏面有一張紙條。他看了眼紙條上的內容,流露出些許驚訝地神色,目光便轉向竹簾後那個隐約的人影。

“聽聞段将軍過目不忘,想來不需要再看了。”禾枷風夷打了個響指,段胥手上的紙條頃刻***為落灰。

段胥抿了抿唇,行禮笑道:“多謝國師大人相助。這份禮是您送的還是……”

“老祖宗不關心人間朝局,這禮物是我備的。”

“我與您素無來往,您為何相助?”

竹簾後的人影沉默了一會兒,段胥聽見一陣輕微的笑聲,國師大人道:“我幫的并不是你。”

“我這個人年少時非常叛逆,對于任何事都喜歡刨根問底,窮追不舍,直至得到答案。老祖宗照顧我的那一陣子,我對她同樣有刨根問底的好奇心,某日偷偷尋得了她的一本筆錄。”

“那本筆錄最初的筆跡并不是她的,而屬于前鬼王夫婦——她的父母,前半本記錄了她的出生、學語、成長中的種種趣事。到了中間便換了筆跡,口吻也變成了老祖宗自己。想來是前鬼王殿下将這本筆錄給了她,由她自己寫下去。”

“筆錄裏所記載的老祖宗和我們認識的這個判若兩人。那個名叫賀思慕的姑娘有許多害怕的東西,驕傲也嬌氣,很擅長耍賴撒嬌。她生辰時纏着她的活人母親給她挑衣服,她母親說她最适合紅色,她便一連做了十幾身紅色曲裾衣。明明自己根本看不出顏色,卻說喜歡。”

“筆錄很厚,洋洋灑灑地記錄着一些細微的日常,有親人,有朋友,有愛人。直到有一頁寫着——父亡,歸鬼域。再往後就是一片空白。”

竹簾後禾枷風夷講述的聲音停了停,鈴铛聲還在慢悠悠地響着,像是一些不安寧又無可奈何的心緒,段胥雙手交握,再分開。

“我從前就一直覺得老祖宗很奇怪,又說不出她身上有哪裏古怪。看完筆錄後我恍然發現,原來她的時間已然停滞,永遠停在了三百年前她父親去世的時刻。她穿着從前最喜歡的衣服,完成着從前她的父母長輩教導她并希望她完成的事情,就連跟我說話時也會說——你怎麽一點兒都不像姨夫姨母?多奇怪啊,她分明是見過我的父親母親的,卻要追溯到二十代之前的祖輩,拿來與我比照。”

“她對這個正在進行中的世界,隐約間生疏、憤怒又無奈。就如同那本戛然而止的筆錄一般,從最後一行字寫完開始,她不再需要被理解,只需要被畏懼。她把珍貴的人留在了那本筆錄封存的過去裏,這三百年中,再沒有後來者。”

段胥端正地坐在一片夏日明媚的陽光裏,水幕在他身後錯落地流着,折射出粼粼光芒。那明亮從竹簾的縫隙中落入禾枷風夷的眼睛裏,讓他将段胥看得分明。

這個小他近十歲的少年眼神專注,仿佛有種無法撼動的篤定,認真地聽着他的話。

禾枷風夷笑了笑,他将手帳伸出去挑起了竹簾同段胥對上目光。這時他不再是不可窺視的神的代言者,只是一個推心置腹的普通凡人。

“段将軍,無論是作為結咒人還是別的什麽,我希望你能讓她身上停滞的時間重新流動,這是我幫你的理由。”

段胥望着禾枷風夷,站起身來深深地行了一個禮,以他走進蓮生閣以來最誠懇而平和的語調說道:“多謝國師大人,既然如此,舜息确實還有一事相求。”

“什麽事?”

“鬼王殿下有一個明珠,我和她交換五感便是以明珠為媒,國師大人對此可還了解?”

禾枷風夷笑起來,說道:“那是了解得很啊。”

“我想請國師大人,為我寫一道符咒。”段胥這樣說道。

當段胥揣着符咒走出蓮生閣後,禾枷風夷伸了伸懶腰,心道年輕真好,段胥這膽大包天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心氣兒,倒是和他年輕時很像。想着想着便看見紫姬走過去把蒲團拿走整整齊齊地壘好,再讓童子們把傘落下的水跡擦幹淨,俨然是容不得半分不整的模樣。

禾枷風夷不由嘆息,待紫姬沿着臺階走上來,給他送每日例行的湯藥時。他接過藥碗晃了晃,擡眼看着紫姬。

“其實你沒有必要做這些事情,紫姬。”他說道。

紫姬并不說話,美人低眸坐在他面前,膚白勝雪,烏發如絲,可像是個木頭人似的。禾枷風夷也早已經習慣了紫姬的寡言少語,只是兀自笑起來:“從前是我年少叛逆,嫉世憤俗。而今我已然放下,你便也回你該回的地方去了。你留下來又有什麽意義?你知道我活不長的。”

紫姬終于擡起頭看向禾枷風夷,她的眼睛幽深而黑,仿佛觸不可及的夜空。她平靜地說:“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頓了頓,她簡短地說:“吃藥。”

禾枷風夷苦笑兩聲,将藥一飲而盡。

這邊段胥離了蓮生閣,便直奔玉藻樓而去。禾枷風夷給的消息對他們來說可謂是雪中送炭,柳暗花明。

那紙條上的字是——五月春盡,牡丹花落。

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妃子郁妃娘娘鐘情于牡丹,聖上曾網羅天下名貴牡丹,種于她的庭院之中,她另有名號為“牡丹美人”。而她的兒子五皇子殿下也子憑母貴,很受皇上喜愛,是朝中太子的有力候選者。

五月和牡丹代指五皇子和郁妃,他們怕是要遭殃了,這可是一件大喜之事,因為郁妃正是兵部尚書孫自安的女兒。而孫自安是馬政貪腐案的主謀,郁妃若是倒臺他必受牽連,馬政貪腐案的調查取證将會容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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