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氣象臺顯示,對地處低緯度、劃分在熱帶海洋性季風氣候區的江城來說,今日這場不期而至的雪,百年難得一遇。

寒來暑往、四季更疊,自然氣象本無氛圍感可言,是人類澎湃熱烈的想象力,賦予它們各式各樣的內涵。

沉靜悠遠的雪地,配上“百年難得一遇”的形容詞,無端便滋生出浪漫幸運的情愫。

江城下雪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一,在江城遇到汪西迩的概率或許還要更低。

當這二者同時發生,除了黃粱一夢,夏也不敢相信有別的可能。

他那年離開時看似決絕堅定,實則自己心知肚明,潇灑外表下是心虛到極點的不堪一擊。

是只要慢走一步,就會放任自己堕入無底深淵的居心叵測。

夏也不是沒設想過時隔經年再度遇到汪西迩的場景。

最初只敢往遠了想,想幾十年後、他們都垂垂老矣時,或許可以相視一笑,然後寒暄幾句,問問近來可好。

後來又覺得捱幾十年太累太苦,便改成等聽到汪西迩和別人結婚的消息,就大大方方去去送個祝福,順便見上一面,然後徹底斬斷無妄的挂念。

顧慮重重,連做夢都很保守。

然而真正重逢的這一刻,卻遠比夏也設想得早了太多太多。

早到他的滿腔愛意還半分未減,就在見到汪西迩的瞬間肆意叫嚣,蠢蠢欲動。

和那雙眼睛對視上的頃刻間,夏也腦內轟地一聲巨響,旋即便不知所措了。

他像是被汪西迩深沉的注視釘在原地,挪不開腳步,動了動唇,卻不知該說什麽。

好久不見?還是你怎麽會在這裏?或者自覺點投案自首,先解釋下當年為何不告而別?

平日裏如魚得水的溝通能力在這時退化得無影無蹤,夏也有些懊喪地抿了下唇,垂在身側的手指由于緊張下意識微微蜷起。

好在走廊上烏泱泱一大群人并非死的,尤其是咋咋呼呼的小李。

他顯然未察覺到自家老板和這位大客戶之間暗中流淌的暧昧糾葛,笑咧咧地跳出來回應汪西迩的話:“不晚不晚,通常這個點我們都還沒開張呢。”

說完意識到這用詞有指責對方時間約太早的嫌疑,倏地又有幾分尴尬。

好在汪西迩似乎并未注意到弦外之音,自始至終目光只是落在夏也身上,像是随口問了句:“現在還是不睡到十點不起床嗎?”

這句話不輕不重,本來只是說給夏也聽的,卻因為他們之間相隔了一定的距離,足夠令在場所有人都清晰可聞。

于是原本鬧哄哄的走廊驀地安靜下來,同事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想八卦又不敢,憋得滿臉詭異的模樣。

無聲地對峙良久,夏也最終還是繳械投降,垂下目光,像是有點不服氣般,嘟囔道:“沒這麽晚了,現在一般七點半起床。”

話音剛落似乎聽到汪西迩低低地笑了一聲,然後說:“嗯,那挺早的。”

其實夏也已經很久沒睡過懶覺了。

初來江城那段時間天天失眠,睜眼到天明都是常有,後來忙碌起來,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不夠用,睡眠時間更是大大壓縮。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習慣,哪怕現在已經有優哉游哉的資本,卻喪失了賴床的樂趣。

曾經在汪西迩的別墅裏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被對方打電話監督吃早飯的光陰,仿佛早已彌散在流淌遠去的歲月長河中。

人頭攢動,卻又默契地保持沉默。

還是小李按捺不住好奇,做了那個出頭鳥,幹笑着打破寂靜:“小夏哥,你和汪先生認識啊?”

“嗯。”夏也眨了下眼,“認識的。”

繼而便又無話可說,因為他想不到什麽東西來加以注解。

他們不是老情人,不是老朋友,不是老同學,只是兩條垂直的線,短暫地有過交點,緊接着便越走越遠。

哪怕曾經做過最親密無間的事情,卻是因為契約這種見不得光的緣由。

小李品出其中微妙的難以言說,點了點頭,又縮回去當鹌鹑。

只是成年人會察言觀色,小朋友卻沒那麽随機應變。

從汪西迩出現,始終很乖的怪怪,在聽到夏也說和自己爸爸認識後,試探着朝前邁了一步,回頭見汪西迩沒有阻止,便抿着唇一鼓作氣走到夏也面前。

随着怪怪開始走動,兩旁人群中複又響起竊竊私語,情不自禁地感慨“好可愛啊”、“好帥好乖”、“我也想生個漂亮寶寶”,諸如此類。

怪怪得天獨厚地繼承了兩個爸爸外貌上的優勢,皮膚白白嫩嫩,眉毛鼻子像汪西迩,嘴巴和臉部輪廓則和夏也分毫不差。眼睛更是優渥,形狀随了夏也,是微垂秀氣的桃花眼,眼神卻遺傳了汪西迩的深邃沉靜。

原本還能勉強保持平靜的夏也,在看到怪怪慢吞吞走過來時,終于有點繃不住了。

他總算明白方才為何會對素未謀面的小孩産生強烈的熟悉感了,因為這根本就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是他在這個世界上血緣最近的人,也是他和汪西迩親密擁攬過的見證。

血濃于水是真的妙不可言,哪怕父子闊別多年,卻好似保留着天然的吸引力。

怪怪停在夏也面前,個子只到後者髋骨,一伸手,恰好能拽住近在咫尺的衣擺。

短暫地躊躇之後,小朋友仰起頭,眨了眨眼,問:“你可以陪我玩嗎?”

夏也有一瞬間的怔愣,半晌後才回過神來,急急忙忙地說:“當、當然可以的。”

“謝謝。”怪怪很有禮貌地笑了笑,繼而又苦惱地問,“那我要叫你什麽呀?”

聞言,夏也下意識看向汪西迩,像是尋求某種幫助,卻見對方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仿佛同樣在等待他的回答。

無法,只能自力更生。

想了想,夏也盡量擠出個和煦自然的微笑,說:“我姓夏,你叫我夏叔叔吧。”

“好!夏叔叔~”怪怪的眼睛彎成兩個小月牙,也開始自報家門,“我的大名叫汪珩,小名叫怪怪。”

這般鄭重其事的模樣,倒真有點像某位給他留下“一板一眼”初印象的alpha。

餘光恰好能看到那位alpha仍舊在安靜地注視着他們,夏也感覺心底某個柔軟的角落被撓了一下,漾開層層漣漪,卻又像是隔靴搔癢般落不到實處。

他終于忍不住,摸了摸小孩柔軟烏黑的頭發,“你好呀,怪怪小朋友。”

頓了頓,又奇怪地問:“你為什麽叫怪怪?”

“因為爸爸說我小時候長得像小怪獸。”怪怪癟了癟嘴,似乎有點委屈,“我不想當小怪獸,我想當奧特曼。”

奶裏奶氣的,倒挺有保衛世界的決心。

夏也終于被逗得露出今日第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剛想說什麽,忽的又卡了殼。

因為他倏地想起來,似乎、好像、也許……這個把親兒子比喻成小怪獸的壞爸爸,正是他本人。

回憶在這個瞬間紛至沓來,那些被他封存在腦海深處,越是臨近離別越不敢妄動的畫面,走馬觀花般一幀幀接踵放映。

夏也有些無措地再度望向汪西迩,不自知地開始眼圈發紅,露出帶着幾分委屈的神情。

後者這回沒再袖手旁觀,大步走過來,低聲對小朋友說:“待會兒夏叔叔給你拍照,要先準備一下。你先跟其他叔叔阿姨去玩會兒,好不好?”

怪怪顯然很聽alpha爸爸的話,沒有任何遲疑便點了點頭,轉身和夏也道了別,就乖巧地被以小李叔叔為首的一群叔叔阿姨們簇擁着,浩浩蕩蕩地朝藏了不少零食玩具的休閑區走去。

倏忽間,原本擁擠熱鬧的走廊上,就只剩下了久別重逢的兩個人。

夏也将短暫的失态收拾好,眼眶不再酸澀,卻依舊垂着眸不敢看汪西迩。

距離太近了,近到能聞到彼此身上的味道。

盡管汪西迩後頸處貼了抑制貼,夏也卻仿佛能憑空想象出,對方醇正淩冽的檀木香,溫柔包裹着自己全身。

那是他在每個月痛苦難熬的發情期,夢見過很多次的場景。

有外人在時,還能裝模作樣地假意寒暄。四下無人了,劇烈的心跳聲便無所遁形。

該說點什麽呢。

這幾年過得好嗎?有沒有遇到真心喜歡的人?給別人準備過早餐嗎?

夏也還在猶豫,就聽低低沉沉的聲音已經在頭頂響起:“其實怪怪很怕生,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和人打招呼。”

聞言,夏也有些出乎意料,終于擡起頭,又聽汪西迩繼續道:“可能他也沒有忘記你吧。”

可惜夏也尚且沉浸在沒能陪伴在孩子身邊的失魂落魄中,沒有聽到這句話裏一帶而過、卻又短暫停頓了半秒的“也”。

有一方主動開口,交談便進行地稍微順利了些。

夏也後知後覺地問 :“你怎麽忽然來江城了?”

“這邊有個項目,需要跟進差不多兩個月。”

兩個月,難怪把怪怪也帶了過來……

等等,也就是說,他們要在這裏待兩個月?!

沒由來的,聽到這個消息夏也第一反應還是竊喜,好像只要汪西迩和他呼吸着同一片空氣,感受着同一塊海域吹來的晚風,哪怕不見面,也很開心。

“那你住哪呀?”

“江大安排的酒店,昨晚已經入住了。”

“住得習慣嗎?”

“還可以。”

“你之前知不知道會在這裏遇見我?”

“……”

話題轉換得太突兀,汪西迩的回答也沒像之前那樣幹脆利落。他停頓下來,目光在夏也臉上游移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辭。

然而這樣近在咫尺的注視,于夏也而言卻有點承受不住。

三年多過去了,他以為自己已經被打磨得很有定力,卻還是在遇到特別的人時,潰不成軍。

Alpha的凝視本就很有壓迫感,遑論夏也還保留着汪西迩的标記,乍然感知到熟悉的氣息,就如同久旱逢甘霖,腺體處不受控制地有些發燙。

夏也咬了下舌尖,努力維持鎮定,手掌無意識地按了按後頸處的抑制貼,想要将那抹難耐壓下。

只是他不知道,這個看似不經意的動作,卻毫無保留地被汪西迩收歸眼底。

後者不動神色地瞥了一眼,收回視線時,眸光更沉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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