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八年前,19歲的游擇一在轉入第十一高中借讀之前,日子過得很不好。
游擇一很讨厭看到那些所謂“原生家庭影響孩子一生”的言論,因為他知道,這些人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正确的,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打從他記事開始,家裏永遠争吵不斷。那時候他爸是個國企的小領導,其實沒什麽實權,但整天自鳴得意。
這個男人最大的愛好就是出去喝酒,一個星期最少四天都是喝個爛醉回來的,剩下的那三天,要麽不回來,要麽回來之後跟他媽吵架。
當然,他喝醉了也吵,不光吵,還動手打游擇一他媽。
在他13歲那年,游擇一看過一篇作文,寫作文的那個人說自己恨極了醉酒打人的爸爸,游擇一想:原來自己的這種情緒叫做“恨”。
黑色的,粘稠的,緊緊裹住他讓他無法呼吸的,原來這叫恨。
他怨恨他爸,因為都是這個人才讓這個家變成這樣,他也怨恨他媽,因為每次他爸打完她,她還繼續忍氣吞聲留下來。
游擇一曾經不止一次問過她:“媽,你幹嘛不離婚?”
她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跟游擇一說:“媽媽都是為了你啊!”
游擇一覺得這種想法真的可笑,這樣的家庭他從來都不想要,如果真的是為了他好,趁早離婚各自清淨才是最好的,這樣日複一日的争吵和拉扯,對他們三個人來說都是痛苦的煎熬。
可是他媽從來不肯聽他的。
雖然游擇一怨恨他媽,可他也愛她。
因為他始終都明白,盡管他不認同,可她所有的隐忍跟懦弱都确實都是為了他,只是用錯了方法。游擇一說服不了她離開那個男人,就只能指望着自己快點長大然後保護她。
不過遺憾的是,現實給他上了一課,告訴他,其實,他誰都保護不了。
別人的19歲都已經上大學了,而游擇一的19歲卻走進了高三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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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前休學了将近兩年,因為那個讓他怨恨的男人折騰了一圈把自己折騰進了監獄,這其實沒什麽,這男人不在,游擇一更開心。
只是,沒過多久,游擇一的媽媽去世了,而他當時還不到18歲。
就是突然有一天有個人打電話來說游擇一他爸被帶走了。
當時接電話的是游擇一的媽媽,那人究竟是怎麽跟他媽媽說的,游擇一不知道,他只知道她電話都沒挂斷就暈了過去。
總之是詐騙,金額巨大。
那個時候游擇一還不知道這究竟意味着什麽,也不知道即将要到來的生活将會有什麽樣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只是覺得,太好了,這個惡心的家夥終于可以暫時退出他們的生活了。
然而,游擇一以為的時來運轉其實是走向了更崎岖的山路。
他爸被判了20年有期徒刑,讨債的都上門來了。
家裏所有的積蓄都用來還錢了,房子也被拍賣了,可事情還沒有結束。
游擇一的媽媽突然查出乳腺癌晚期,或許是因為雙重打擊,從發現到去世,只有一個多月。
那年游擇一17歲,高三,還有幾個月就高考了,但因為這些事,他的人生徹底被打亂了。
在媽媽的葬禮上,游擇一滿腦子都是兩個字:悲劇。
以前大家都說游擇一名字取得不好,曾經有一次在公園裏,一個看手相的老大爺聽了他的名字說:“這是不得平安的兇配搭啊!遭難、災禍,孩子,聽我一句勸,改個名字改命格。”
游擇一不相信這個,他覺得人的命不是被姓名支配的,能決定命運的只有自己。
後來再回憶起那個老大爺的話,游擇一覺得真是太諷刺了。
他家裏沒人了,也沒錢了。
遭難招災,孤苦伶仃。
唯一剩下的就是他一個人還有他媽媽的骨灰。
他當時未成年,要麽到親戚家,要麽就只能去福利院混到成年。
幾家親戚商量了一下,決定由游擇一的大姨一家照顧他,經濟上的問題就幾家人一起來均攤。
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多餘的人,像個破舊的時鐘,滴答滴答地任憑時間從自己身上流逝,但擺在別人家裏,放哪兒都顯得格格不入。
當時的游擇一整天就想着快點長大,然後離開,不要再給任何人添麻煩。
以前的游擇一雖然本來也不是什麽開朗的人,但至少在學校裏人緣向來不錯。
可從那時候開始,他的話越來越少,明知道大姨他們對他都很好,可他就是沒辦法回應他們,甚至,在他們跟自己聊天、給自己夾菜的時候,只能低着頭,極小聲地說“謝謝”。
大姨家很小,兩室一廳,只有不到七十平米,他們夫妻倆住一間卧室,游擇一的表姐住一間,再沒多餘的房間,游擇一就只好睡在客廳裏。
白天客廳就是尋常的樣子,兩個小沙發,一個小桌子,到了晚上,在空出來的地方會擺一張彈簧床,那就是他睡覺的地方。
因為客廳本來就小,放了床之後,幾乎擋住了從卧室通往衛生間的路,經常會三更半夜被吓一跳,因為起夜去廁所的姨夫總是不小心會撞到床。
對于他們一家,游擇一覺得很過意不去,可他又沒辦法開口說離開,因為真的沒地方可去。
就是那時候,游擇一休學了。
一是因為家裏出事,沒辦法去學校,二是因為大姨家跟他家不在同一座城市,盡管高考要回去考,但上學,他得來這邊。
一切都安定下來之後,大姨問過游擇一的意思,打算什麽時候回去上學,她可以想辦法給他辦一所好一點的學校。
游擇一那個時候已經不想上學了,還有七個多月就成年,他想出去打工。
他想自立,不再麻煩他們。
但大姨說:“孩子,不能不上學,雖然大家總說現在學歷越來越不值錢,可沒有學歷,在社會上寸步難行。”
游擇一知道她說的有道理,可他心裏就是拗着一股勁兒,聽不進去任何人的勸。
所以剛滿18歲的時候他真的出去找工作了。
游擇一知道當時大姨很為難,半夜她哭着和姨夫聊天說覺得對不起游擇一去世的媽媽,游擇一都聽見了,也偷偷地哭了,那是他來到她家之後第一次掉眼淚,因為真的太想媽媽了。
打工的日子真的不好過,游擇一高中都沒畢業,只能去飯店當服務員。
當時在一棟寫字樓對面的面館工作,早上這家店賣早餐,游擇一就得早早過去,基本上每天都是五點多到,晚上十一二點才回去。
那些日子過得挺累的,比以前那些熬夜學習的日子還累。
一開始還挺得住,到了後來,病倒了。
游擇一這一生病,又是一筆費用。
工資還沒拿到,就先花錢住院。
他只能跟大姨道歉,然後乖乖聽話辭了那份工作。
躺在醫院裏的時候游擇一就在想,為什麽會這樣?
世界上這麽多人,為什麽偏偏他的生活是灰色的?
如果真的有老天爺的話,他很想問問對方,為什麽非要這麽對自己?不是說衆生平等嗎?難道那只是一句可笑的口號?
他想起他爸,自從那個人進去之後,游擇一一次都沒有去看過他,也不清楚他現在是不是知道了媽媽去世的消息,其實游擇一挺想知道他得知這件事時會是什麽反應。
游擇一還是恨那個人,因為他跟他媽媽所有的不幸似乎都來源于那個人。
游擇一甚至想,如果當年他媽沒跟那人在一起就好了,他寧願不要來到這個世界上,也不想看着她受苦。
現在,她去世了,留下游擇一一個人在這裏,好像整個世界都跟他沒什麽關系了。
他整天就這樣胡思亂想,總是想到頭疼。
大姨一家又開始游說游擇一回去上學,三口人輪番上陣,最後,大姨說:“孩子,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是賺錢這種事急不來,如果現在急了,就一輩子只能賺那點小錢,你再等一等,大學畢了業,找一份好的工作,到時候慢慢還我,你說成不成?”
游擇一猜,大姨看到了他的記賬本。
他花的每一分他們的錢都清清楚楚地記着,他不想欠任何人的。
雖說是親戚,可人家也沒義務往自己身上傾注什麽,日子本來就不那麽好過了,再加上他,游擇一覺得自己就是個累贅。
他說:“大姨,再讓我考慮一下吧。”
後來他出院之後跑去火葬場寄存骨灰的地方盯着他媽媽的照片看了一整天,腦子裏面終于從混沌轉向了清晰。
因為游擇一自己的原因,錯過了那年高三開學,大姨給他辦借讀的學校是他們這邊教學水平想當不錯的學校,游擇一原本基礎就沒法跟這所學校的學生比,如果這時候臨時插班,很可能跟不上進度,索性就等着下一年再去。
于是一等,游擇一19歲了。
第十一高中,高三(13)班。
開學第一天游擇一跟着班主任走進來,看着鬧哄哄的教室變得安靜,看着那麽多雙看向他的眼睛,他覺得心慌。
沒有上學的這些日子,如果不算跑出去打工的那不到一個月時間,除了大姨他們一家三口之外,游擇一幾乎沒有再接觸過別人。
他在大姨家看書,看課本,說是自學,但其實從來都沒往腦子裏記。
他只要一坐下來,就是過去這一年多發生的事。
再次站在教室裏,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他很慌,也有些害怕,極度不安,讓他甚至想逃跑。
可是不能跑,他不能再當那可笑可憐的逃兵。
老師說:“你介紹一下自己。”
游擇一點了點頭,攥着書包背帶的手心全都是汗。
“我叫游擇一。”他甚至聽不清自己說的是什麽。
底下有人笑着問:“啊?什麽?聽不清啊!”
游擇一皺了皺眉,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頓地說:“我,叫,游,擇,一。旅游的游,選擇的擇,唯一的一。”
游擇一覺得自己當時要麽是臉色慘白,要麽是臉上通紅,總之看起來十分不自在。
老師說:“周通!你別沒正形兒!開學第一天就點你名,我都膩歪了!”
老師說完這話,全班哄堂大笑,那個叫周通的笑得最歡,好像老師并不是在批評他,而是在誇他。
“游擇一是來我們這裏借讀的,高考的時候會回去,未來這一年非常關鍵,大家互相幫助,專心學習。”班主任對他們說完之後又跟游擇一說:“現在只有最後一桌空着了,你暫時去那邊坐吧,不用擔心,咱們每個星期都會輪換座位,每個人都能坐到前面來。”
游擇一很喜歡班主任,她看起來好像還不到三十歲,長得倒是沒有多漂亮,可聲音好聽,說話溫柔,像個大姐姐。
游擇一點點頭,從她身後繞過去,往最後一桌走。
從講臺到座位,游擇一數着,一共走了17步。
他目不斜視,可也知道別人都在看着他,那感覺,不太舒服。
雙人的桌子,只有他一個人坐,游擇一覺得這樣也挺好。
在這個角落,有陽光灑進來,七月末的太陽,還是有些晃眼。
就在他猶豫着要不要站起來去把窗簾拉上一點時,有一個人站在了班級門口。
那人穿着校服,背着黑色的雙肩書包,個子很高,頭發染成了黃色。
他敲了敲門,說:“老師,不好意思,我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