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章
鄭知站在廚房門口的時候, 有一種被浪推着往前走的感覺,已經到了這一步,他不想後退,卻擡手開門的時候發現沒有足夠的力氣支撐他推開門。
這一刻他終于承認,原來自己也有害怕的時候,也有軟弱膽小的時候。
他在怕什麽?
他想, 怕媽媽的失望、抗拒和不解,怕游擇一的愧疚、傷心和自責。
也怕自己做不到他想要做到的, 怕自己不夠能力撫慰父母不夠能力保護愛人。
他在這個時候,才肯承認自己并非英雄。
“哎呦,吓我一跳!你杵在這兒幹嘛呢!”
不用他鼓足勇氣去開門了, 門已經被拉開。
鄭媽媽被站在那裏的兒子吓了一跳, 順手拍了他一下:“躲開!我得去收拾一下客廳。”
鄭知側了側身, 讓她過去。
“你說說啊, 你們這些孩子在外面, 自己都不收拾屋子的。”鄭媽媽一邊假裝抱怨一邊把鄭知丢在沙發上的衣服挂了起來,“還說能照顧好自己呢!我看夠嗆。”
“媽,”鄭知走過去,抱住了她,“辛苦你了。”
鄭媽媽皺了皺眉,一臉莫名:“你怎麽回事?突然良心發現了啊?你要是良心發現了,就趕快把你的小朋友帶回來給我看看,讓我踏實點兒,比你說一萬句辛苦……”
“媽!”鄭知打斷了她, 心跳如擂鼓一樣,開口說,“你已經見到了。”
鄭知終于體驗了一次書中所說的“空氣好像都凝固了”,沒有人說話,彼此的呼吸變得格外清晰。
他覺得身邊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到最後,已經快要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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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麽意思?”她沒動,聲音平靜得讓他心驚,“我怎麽沒看到?”
“媽,對不起。”鄭知低下頭,把臉埋在了她頸間,“媽,我愛他。”
鄭媽媽沉默着,呼吸逐漸變得粗重,像是即将發怒的野獸。
她睜圓了眼睛,視線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落腳的點,她用力地呼吸着,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
“媽,你說句話。”鄭知起身,發現她哭了,“對不起,媽,但是我……”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一個巴掌落在了鄭知臉上,登時火辣辣的發麻。
鄭知握住她的手,一邊給她搓着手心一邊紅着眼問:“疼不疼?”
“你問我哪兒疼不疼?”鄭媽媽終于開了口,眼淚嘩嘩地流着。
鄭知很少看到他媽哭,上一次還是他上大學離開家的時候,媽媽舍不得他遠走,但又不得不把這只小鷹放飛到更廣闊的天空去。
孩子的每一次成長,不僅僅是他們在痛,父母也在痛,甚至,因為父母愛得更深沉厚重,他們的痛往往是孩子們的幾倍多。
“我就知道……”她的聲音哽咽了,身體搖晃幾下,被鄭知扶着坐到了沙發上。
“媽……”鄭知原本打好了腹稿,什麽華麗的說辭都已經準備好,可是在這一刻,統統被忘記,他只能不停地叫她,只能不停地道歉。
他道歉,并不是因為覺得自己錯了,并不是因為覺得身為同性戀有多對不起這個世界。
他道歉,是因為他惹她哭了,他讓她難過了。
鄭媽媽坐在那裏,靠着沙發背不停地掉眼淚,她攥緊了拳頭,用力地捶着沙發。
“媽,你別這樣。”鄭知心疼她,可又覺得無力。
“為什麽啊……”鄭媽媽雙手擦了擦臉上的眼淚,鄭知趕緊拿了紙抽過來,輕輕地給她擦拭,“你為什麽這樣啊?”
“媽,我……”鄭知停住了手,低着頭,沉了沉氣說,“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是,我高中的時候就喜歡他了。”
鄭媽媽笑了,笑得眼淚止都止不住。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在家裏被老公兒子寵着,遇到什麽事情都有人頂在前面。
可是這次,兒子站在了自己的對面,老公也不在身邊。
她覺得難過,可又說不清這難過究竟來自于什麽。
是因為兒子是同性戀,這沒錯,但更多的呢?同性戀就不是人嗎?是同性戀了就不是她的兒子嗎?
她哭得頭暈,手心還在疼。
剛才那一巴掌,她用了十足的力氣,二十多年,她從來沒有打過兒子,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鄭知一直都是她最驕傲的孩子,除了在戀愛問題上總是讓她放不下心來之外,從沒讓她操過心。
她不是沒想過兒子可能不喜歡女生,她也無意間看到過不少有關同性戀的報道,可她總覺得不至于,世界那麽大,不可能偏偏她的兒子就是同性戀。
但世界那麽大,偏偏就輪到了她。
“你跟我說說,他哪好?”
鄭知擔憂地看着她,然後坐回來,跟她并肩坐在沙發上。
“可能,有些人覺得他不過是再平凡普通的人不過了,但是,事實上,他比誰都好。”鄭知說,“高中的時候,就是我複讀那年,跟他是同桌。他從外地來的,又沒那麽聰明,跟不上老師的講課進度,可是,他能從第一次月考班級倒數十幾名進步到最後一次模拟考時年級前一百五,他知道自己不夠聰明,可他相信只要努力就能變好。他家裏出了事,來這邊上學也是因為這個。從小他爸就是個酒鬼,還打他跟他媽,後來他爸因為詐騙入獄,他媽去世。當時他才十七歲,成了沒有家的孩子。”
鄭媽媽從來不知道游擇一的情況是這樣的,她皺了皺眉,原本快要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流。
人跟人的境遇真的可以天差地別,她開始懷疑,鄭知之所以被游擇一吸引,無非是強者對弱者的同情。
同情不是愛情。她想。
“高考的時候,他回到了學籍所在處,我們再沒聯系了。”在回憶的時候,鄭知也酸了鼻子,“其實那一年裏,我們的感情都是朦朦胧胧的,十八九歲,誰能說清楚是不是喜歡?更何況,那時候的我們在面對自己有可能是同性戀的時候也是慌張的,很怕。尤其,你不知道,在學校的時候有人傳他是同性戀的事情,他被欺負得很慘。”
關于那一段,鄭知只輕描淡寫地略過,可他清楚,這樣的校園暴力給游擇一帶來了多大的傷害。
“後來我們就斷了聯系,整整八年。”
八年沒見,鄭知以為游擇一過得很好,以為如果有一天再見面的時候,都是一副“少年衣錦還鄉”的模樣,卻沒想到,天不遂人願。
“我喜歡他身上那股寧為玉碎也絕不低頭的勁頭,”鄭知告訴了她游擇一在大學時發生的事,“如果沒有那件事,他一定可以有更好的前途,重點大學畢業,至少能有份體面的工作,可是,他選擇站在真理這一邊,他要維護自己的尊嚴,人什麽都可以抛棄,但信念不能,一旦沒有了信念,人也就不是人了。”
鄭知輕輕攬住身邊的媽媽,對她說:“我真的好愛他,他讓我覺得自己一路這樣順風順水,幸運又渺小。”
“可是,你确定這不是同情嗎?”鄭媽媽開了口,“你真的确定,你對他是愛情?”
“我可以确定。”鄭知閉上眼,想象着游擇一的模樣,“你是知道我什麽樣的,除了他,我無法想象自己跟其他任何一個人相伴一生,我只能接受他走進我的生活打亂我的步伐。”
“我是個自私的人,”鄭知說,“可是我願意為了他付出,這還不是愛情嗎?”
接下來的好長一段時間都再沒有人說話,母子倆坐在沙發上,看着時間從九點多走到了下午一點。
“媽,你餓不餓?”鄭知蹲在她腿邊,“我去給你做點吃的?”
鄭媽媽已經冷靜了下來,她搖搖頭,嘆了口氣。
“媽,別生我的氣行嗎?”鄭知握住她的手,“看你這樣,我真的特別難受。”
“看你這樣,我也特別難受。”鄭媽媽紅着眼睛對兒子說,“就在剛才,我終于想明白了。”
鄭知緊張了起來,像是一個等待宣判的囚犯。
“我知道我為什麽哭了。”鄭媽媽說,“你不知道,當你跟我說你愛上的是個男人的時候,我多難受。”
鄭知想說他知道,但沒開口,他清楚,他所知道的或許不及真實的百分之一。
“我一開始以為,我難受是因為你不跟随大衆,你離經叛道,可是,這幾個小時過去,我腦子終于清楚了。”她說,“我難受的真正原因是,怕你以後因為這個被別人欺負。”
眼淚又一次湧出眼睛,這一次,是她和他一起哭了出來。
鄭知抱住她,越來越用力,他啞着嗓子說:“媽,謝謝你。”
他也難受,他也壓抑,他也恐懼未來,在她的面前,他也是個孩子。
鄭媽媽抱住兒子,輕撫着他的背,像是小時候哄他睡覺一樣,溫柔地說:“跟我說什麽謝,我是你媽啊。”
鄭知抱着她哭了好久,他聽見她說:“其實我早就告訴自己,不管你喜歡的是什麽樣的人,我都得接受,因為我得尊重你自己的選擇。只是我沒想到,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你會告訴我你喜歡的是個男人。因為你們跟別人不一樣,所以要承受的事情更多,但是,歸根結底,你們跟別人又有哪裏不一樣呢?你們都是媽媽的孩子,都是優秀的男人,是媽媽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