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責備
沈約走進屋子,一眼便看見了放在炕幾上的幾只風筝。
小厮毛通一邊準備侍候他更衣淨手,一邊已主動說道:“公子雖只說随便買一只,但我瞧着這幾樣都不錯,就都買了回來,公子也好挑着玩兒。”
沈約走過去,随手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一只鷹形風筝,端詳須臾後說道:“就這個吧。其它的我用不着,你都收走。”
毛通應了聲,又忍不住好奇地問道:“公子今日怎麽想起來玩風筝了?往日裏您都嫌這些游戲麻煩。”
沈約和巷子裏的其他男孩子不太一樣,喜靜不喜動,從小喜歡看書勝過玩樂,對游戲一類的事情一向興致缺缺。除了打球這種算得上能強健體魄,且也是與人相交常需有的活動外,別的他都不太愛去湊熱鬧。
而像放風筝這種玩不玩得成基本取決于老天爺今天高不高興吹吹風的游戲,他就更不感興趣了。
沈約沉吟了半晌,說道:“我總覺得讀書是要專注才能讀得好,但為什麽別人卻可以既把風筝做得好,還能不落下課業。”
毛通不由地一愣,他還是頭次聽自家二公子用這種語氣說出這樣的話,好像言語間帶着一種茫然和疑惑。
但還不等他想好該怎麽接應這話,便又聽沈約用一種略顯惶惑的語氣,好似自言自語地忖道:“難道,果是我不如他?”
毛通一聽,再不敢猶豫,也顧不得自己能不能說出什麽有內涵的話了,忙寬解道:“公子莫要多想,這玩意兒又不複雜,任誰花點時間也能學會的,只是您用不着去學罷了。再說那課業,保不準人家在背後怎麽努力才能稍稍趕上您一點呢。”
沈約聽着他的話,心裏卻想:我爹爹是進士及第,謝暎的父親是或許只差一步便也要成進士的舉人,我們同在一齋本是應當,可是我不該比他差才是。
無論是新年時蔣修他們讓謝暎寫字,還是現在謝暎給蔣嬌嬌做的風筝讓大家稱贊不已,他覺得那都是看起來好似自己不如謝暎的地方。
既然做風筝并不複雜,那他也該能學得會吧?他雖然沒打算做出來要拿給別人看——此事畢竟始終非士人子弟所應為,但至少該證明自己也可以做到。
只要他自己知道他不弱于人就行了。
于是他也不多說什麽,反正說了毛通也不明白,他便只索性依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吩咐了對方去把需要用到的工具和材料都拿過來。
這一上手,沈約就不知不覺地做到了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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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通在旁邊陪着,從起初的周到服侍,到後來逐漸變成了小心忐忑,終是忍不住說道:“公子,要不還是我來幫您編吧?”
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家公子根本就不擅長做手工,只光是用編竹條都傷着了兩回手指,還好他事先已将那些竹條的邊子都處理了下,不然只怕是動辄就要割上幾道血口子。
但饒是如此,沈約的食指上還是被劃破了兩處。
沈約手上做得不順,心裏頭不由隐隐攢了些火氣,此時聽毛通這樣一說,忍不住便沉聲斥道:“你是覺得我蠢笨,這點事也做不好麽?”
毛通忙稱不是,又勸道:“公子,這些都是要熟能生巧的,您也別着急,今日做不好,就慢慢放着做就是了。”
沈約沒說話,手裏卻仍未放下。
毛通也不敢再多說,又見差不多到了飯時,便道先去廚房拿飯菜過來。
沈約又全神貫注地做了一會兒,大約果真是像小厮說的那樣,這種事的确是做着做着便熟了,他終于把大致的輪廓給編了出來。
他拿在手裏又左右端詳了會兒,回憶着謝暎做的那只風筝,正想再調整下細節,便忽然聽見室外傳來了腳步聲。
沈約起初沒當回事,直到過了片刻,反應過來好像沒聽見那腳步聲走近,才突然感覺不太對。
他倏地擡起了頭。
沈慶宗站在簾外,就這麽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的兒子,眸光沉靜。
沈約心下猛地一頓。
父子兩人就這樣簾內簾外地對視了幾息,末了,沈慶宗開口問道:“你今日為何沒去書齋?”
這顯然是明知故問了。
沈約知道父親的意思,于是默了默,随手将東西放在了桌上,然後規規矩矩地站了起來,又低着頭規規矩矩地答道:“孩兒在做風筝,忘了時間。”
沈慶宗看他倒敢承認,心裏的火氣微消了些許,走上前往地上那攤雜亂的物事瞥了一眼,然後目光微轉落在了他的手上,蹙眉道:“手伸出來。”
沈約依言照做。
沈慶宗看着他指上的傷痕,頓時又再氣不打一處來,順手抄起桌上的書冊便重重往兒子的掌心打了下去。
沈約咬住嘴唇,沒有發出聲音。
“混賬東西,好好一雙拿筆握書的手,竟敢這般瞎折騰!”沈慶宗氣罵着,又重重打了一下,“我一貫當你是個懂事的小子,別人家孩子惹是生非的時候,我總欣慰你小小年紀就知輕重,曉得以你父兄為榜樣,早早為将來做努力。可你現在想什麽?我早同你說過需警惕玩物喪志。你倒好,玩不夠,還親自做起玩物來了!”
“怎麽,你是已立志打算将來去做個技藝戶了?”沈慶宗道,“那要不要為父去給你找個師傅,也好免了你自己在這裏走彎路?”
沈約慚愧地漲紅着臉,搖了搖頭。
“爹爹,孩兒知錯了,我不該為玩物之事耽誤學時。”他語氣認真地反省着,又道,“但我做這個風筝不是為了玩樂,只是……”
只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和謝元郎一樣做到。
“既知道錯了,那就速速把這些都拿去扔了。”沈慶宗沉聲道,“今日功課多罰一遍,做完才準睡覺。”
沈慶宗根本沒耐心去聽兒子的辯解,在他看來小孩子貪玩本就是天性使然,而自己需要做的就是及時進行教誨,避免孩子們在還小的時候便養成耽于逸樂的毛病。
沈約本想将自己的迷茫再說一說,但看父親滿臉不想再聽的樣子,便也只能閉了嘴。
沈慶宗靜靜看着兒子抱了一堆雜物往外走去的背影,孩子略顯吃力的樣子讓他不禁有幾分心軟,想着是不是剛才語氣重了些,或是打得疼了?
但他終是什麽也沒有做。
沈慶宗心裏其實很清楚,相比起長子的柔和謹慎,次子的性格要更加像他,一樣是追求上進,不願落後于人。就算是做玩具,他也更傾向沈約肯定是為了證明能做得比別人好,所以才在這裏廢寝忘食一般地較着勁。
可是他同樣也覺得這些都是沒有意義的事。
他每月休沐才能回來關顧他們的功課,與其讓他浪費時間去與孩子讨論半天這個風筝有沒有做的必要,倒不如只抓重點。
童年轉瞬即逝,少年明日便要長大。
他十九歲中舉,而陶若谷二十為探花。
他不想讓兒子做另一個他自己,他想讓他們成為的,是另一個陶宜。
沈約自那日“半途而廢”地把東西都扔掉了之後,人就一直有些低沉。
蔣修和謝暎都看出來了他佯作平靜之下的異樣,委婉問起,他也并不說。
沈約心裏覺得他是失去了一次證明自己的機會,這令他感到有些遺憾,也有些不服氣。但他畢竟不是蔣修,與謝暎更談不上有過節,所以他既不會沖動地要去和謝暎當面比較什麽,也覺得這樣不友善的情緒不該遷于他人。
他應當自己用足夠的修養來使其平靜。
而回到家之後,他也更用功地讀書。
“二郎。”有人敲了敲門。
沈約擡起頭,發現是他大姐姐領着姚家的小娘子一起過來了。
姚之如雖不是第一次來沈家,但這卻是頭回來沈約的書齋,若撇開以往大家湊在一起時她與他對話的次數不算,這大約也算是她第一次和他有面對面的交流。
她不免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
沈雲如是帶姚之如來找沈約借書的。
“姚小娘子剛開始學棋,你以前寫的那本棋譜注錄正好可以借給她看看。”沈雲如與其說是來和弟弟商量的,不如說是來直接通知。
沈約心裏其實并不太想借。
那本棋譜注錄是他以前剛開始學棋的時候自己做的,上面的棋局是他一筆筆畫下來,心得體會也是自己一句句批注的。雖然他現在已經用不到,但不代表不珍惜。
他覺得姚之如在勸淑齋裏求學不過就是跟個風,根本用不到這麽認真的注錄,反擔心她拿去随意放置,他又不好要回來,也就等同于丢了。
但他姐姐已經開了口,他也就不好多說什麽,轉身去書架上把注錄找了出來,頓了頓,遞到姚之如面前,委婉地道:“你若覺得看着沒有意思,就拿回來給我。”
姚之如雙手把冊子接了過來,點頭道:“我會認真看的。”
沈約沒有多說。
等姚之如走了,他才問沈雲如:“你怎麽想起來管姚小娘子學棋的事了?”
沈雲如走到旁邊坐了下來,貌似随意地回答道:“原本就答應了要帶着她學課的,既然她跟不上,我幫幫忙也沒有什麽。”
沈約并不相信她的說辭,直接道:“那你早前在姚家帶着她預學的時候怎麽沒想起找我來借?”又道,“大姐姐,你以後還是先同我商量一下吧,她又不是認真要學,你何必拿我的東西去賣好。”
沈雲如有些生氣,說他:“那注錄你早就不用了,問你借去看看有什麽?大家都是一巷鄰裏,你作甚這麽小氣!”
沈約本來心情就不太好,這會子被她一責,頓時也有了氣性,當即駁道:“你要讨好人,那你就拿自己的東西去讨好,慷他人之慨算什麽本事?人家苗小娘子也不曾是靠的蔣家郎娘給她長臉。”
沈雲如倏地一怔。
她的臉有些發紅,咬着唇半晌沒有言語。
沈約說完這話其實也有些後悔了,他知道姐姐的性子,這話說穿了出來定是多少有些傷她。
氣氛凝滞了片刻,他正打算說些什麽來緩和,便忽見沈雲如滿眼不服地輕笑了一下。
“不過就是顯擺了些我們永遠也用不着曉得的東西,這就算長臉了?”她氣惱地看着他,“靠自己便靠自己,往後我也再用不着你!”
沈雲如負氣地說完,便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