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自由 這是大明臣子的氣節,也是讀書人……
正德九年正月。京中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初七那夜皇帝臨幸劉瑾府邸,卻意外在他府中搜出玉玺玉帶。
朝野震動。
私造玉玺乃大不敬之罪。按律當斬。這可以說是劉瑾這麽多年遭遇的最大危機,然而這只是開始。緊随其後的李閣老當衆彈劾,才是給了他致命一擊。
李東陽在奏疏裏詳細羅列了劉瑾多年來的種種罪狀和證據,其具體程度。非多年籌謀決不可得。群臣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位李閣老這麽長的時間竟一直是在卧薪嘗膽!
劉瑾一派的大臣暴怒,怒斥李東陽陰險小人,然而另一個聲音更響亮。朝中耿介之士紛紛痛呼,“悔不該錯責西涯公!”
于是群臣紛紛跟随上疏。要求皇帝嚴懲劉瑾。奏折雪花似的飛向豹房。可讓人驚訝的是。接連三天。朱厚照竟毫無反應,朝也不上、人也不見,衆人不由又驚又怕,都已經這樣了,他不會還想饒恕劉瑾吧?!
時年進到豹房時,看到的就是雪山似的禦案。以及雙腿搭在桌上、在椅子裏假寐的朱厚照。他聽到聲音皺了皺眉,“朕說了不許打擾。”
時年繼續往裏走,他不耐地睜開眼。看到是她不由一頓,“你怎麽來了?”
“錢指揮使說,皇上心情不好,讓我來看看。”
“錢寧嗎?”朱厚照輕嘲,“他倒是會自作主張。”
時年不語。時局微妙,大家都摸不準皇帝的想法,錢寧才想到讓時年來探探情況。這和他們一拍即合。事實上,兩邊早有默契,初七那夜路知遙能潛入劉瑾府邸又順利逃走,當中少不了錢寧的幫忙。
房間裏有點暗,卻也能看出朱厚照臉色不太好,冠帶不整,神情竟透出股頹然。他向來是風流肆意的,這般模樣實在少見,也就越發讓人觸動。
“聽說皇上最近不怎麽用膳,這樣對身體不好,我給您做了碗面,您嘗嘗,好嗎?”
時年說着,把手裏的托盤放到桌上,上面是一個白瓷小碗,裏面的面細細長長,并不是之前那種卷曲的面條。朱厚照看了一眼,“看起來和之前的好像不太一樣。”
因為方便面過年時煮火鍋吃完了,好在調料包當時剩下了,時年就用它湊合了一下。朱厚照也聞到了熟悉的香味,他今天早膳和午膳都沒吃,被這味道一勾頓時餓了,夾起一筷子放到嘴裏。
他吃東西還是那個樣子,眼睛很黑,嘴一下一下咀嚼,吃相并不粗魯,吃得卻很快。今天的他還格外沉默,低着頭,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時年一直覺得,他稚氣天真的樣子最戳人,這一刻卻有些氣惱,也是因為這天真,他信了不該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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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折太多,從桌上滑下來幾本,時年俯身撿起來。朱厚照目光落到上面,忽然說:“你覺得我不是一個好皇帝,對不對?”
時年抿唇。她确實這麽想過,和劉徹比起來,朱厚照确實是太過荒唐了。
“可你知道嗎,我從來就不想做一個好皇帝。”朱厚照嘲諷一笑,“我爹爹就是全天下最稱職的皇帝。他小時候吃過太多苦,所以格外謹慎,兢兢業業了一輩子,結果三十五歲就把自己給累死了。我不要像他那樣。這個皇帝不是我自己要當的,是他們逼我當的。是李閣老帶着滿朝文武,一起逼我當的……”
時年沒料到還有這麽一出,他居然真的拒絕過當皇帝?頓了許久,才道:“你不想當皇帝,那你想當什麽呢?”
“不知道。我幾歲的時候就被封為太子了,弟弟早夭,我是父皇唯一的兒子,連争都沒人和我争。所以,從小我就知道,将來我是要當皇帝的。沒人問過我願不願意。”
“你不願意?”
“我不願意。我說過了,比起朱厚照,我更想當自由自在的朱壽。”
年輕的天子坐在那裏,神情落寞,時年卻透過他,看到了那個曾經的幼童。被命運推着向前,沒有選擇的機會,也不能反抗。所以當他坐上那至尊之位,才會不斷去嘗試,當山匪、當将軍,荒唐胡為,其實不過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還有他口中的父親,那是明孝宗,明朝有名的勤政之君。時年的心情有些複雜,因為歷史上,朱厚照活的時間其實比他的父親還要短,31歲就去世了,而且他到底怎麽死的,至今都是明史上一個謎。
這個男人張狂飛揚了一生,最後卻像匹夫,死于病榻……
朱厚照忽然搖頭,“我跟你說這個幹什麽?你一定不懂的。沒有人能懂。”
“我懂的!”時年道,“其實不只是現在,就算是到了幾百年後,同樣的事情也依然在發生,人總是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書上說,真正的自由,不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而是想不做什麽就不做什麽。這樣看起來,你這個皇帝,反而是最不自由的……”
朱厚照神情一震,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這麽多年,他其實知道,身邊的人陪着他玩鬧,卻都不理解他。帝王之位,是古今多少豪傑的夢想,他卻說自己不想要。他一直以為,永遠不會有人理解他。
兩人對視良久,他輕輕笑了:“沒想到,小美人兒你還是我的知音……”
殿內很安靜,半晌,朱厚照長舒口氣,“你既然理解我,今天又何必來呢?”頓了頓,“你和那些奏折的目的一樣,想讓我處死劉瑾,對嗎?”
他問得直白,時年忽然也放棄了遮掩,“因為我覺得,本心是一方面,責任卻是另一方面。您雖然不想當皇帝,但您已經當了皇帝。我們每個人身在自己位置,就有自己的責任,而您的位置太高、太重,一舉一動都會影響無數人的生死,肩負的責任也就更大。而您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懲處劉瑾。”
朱厚照沉默,時年道:“我說的不對嗎?”
“劉瑾的确該死,可朕又有什麽資格懲處他?今日之禍,全是我放縱所致,若要處置,第一個該處置的人就是我……”
時年皺眉。原來,他竟是這樣想的?因為這個,才遲遲不動劉瑾?
朱厚照擡手輕碰女孩眉毛,仿佛無奈,“我知道,你想讓我當個好皇帝。你們都想讓我當個好皇帝。你們有你們的道理,我也認可你們的道理。但我就是這個樣子,我自己也沒有辦法……”
他說完長嘆口氣,便給這件事下了結論,起身離開。所有的事都是這樣無趣。劉瑾想奪這天下,或許還有別人想要這天下,那就讓他們奪好了。他其實根本不在意。
他已經走出了一段路,身後卻猛地傳來一個聲音,“你既然知道自己有錯,就應該去改錯,而不是逃避!”
他驚詫回頭,看到時年激動的小臉,“李閣老的奏疏皇上看了嗎?我看了,裏面所說句句屬實。這麽多年,劉瑾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骨肉分離,朝中有志之士都被趕走,國家一片烏煙瘴氣。這樣的人,難道不該死嗎?就算您不信李閣老,那夜您也親眼見到了,劉瑾私造玉玺、意圖謀反的事都是真的!您信任他,他卻背叛了您!所以皇上,饒恕劉瑾不是改錯,處死他才是!”
見朱厚照還不說話,時年忽然抓住他胳膊就往外拖。朱厚照驚訝地想掙脫,可她表情太堅定,力氣也太大,他被一個奇怪的力量控制,最後竟硬生生被拖出去了。
書房的門打開,白晃晃的陽光照進來,刺得他下意識閉眼。等再次睜開,他看到書房前的廣場上,整整齊齊跪着幾十名全套官服、手持玉笏的臣子。
最前方是白發蒼蒼的李東陽,他從今日一早就便跪在這裏,朱厚照不肯見他,他便一直跪着。慢慢的,朝中臣子都得到消息,相繼出現,到這會兒竟已有這麽多。看到朱厚照出來,李東陽高舉玉笏,大聲道:“臣李東陽以死上谏,叩求皇上,嚴懲劉瑾、以正國法!”
衆人齊聲道:“臣等叩求皇上,嚴懲劉瑾、以正國法!”
廣場上,幾十個人的聲音彙在一起。蒼老的,年輕的,仿佛沖殺的號角,又如同誓言。這是大明的臣子。他們跪在皇帝面前,用自己的生命來懇求一個結果。
那樣慷慨。那樣震撼。
時年進來前就看到了這一幕,這也是她無法控制自己的原因。即使國家已經如此黑暗,卻總有那麽一波忠心耿耿的臣子,為了百姓蒼生甘心赴死。
這是大明臣子的氣節,也是讀書人的氣節。
“皇上,其實,您并不是真的不在乎對嗎?否則也不會責怪自己。這些大臣克己盡忠,盡到了自己的責任,現在,他們都在等着你,你真的忍心讓所有人失望嗎?”
朱厚照心神皆顫。他忽然覺得,這一幕很熟悉,想起來了,是九年前,父皇去世,他不願意奉旨即位,當時李東陽也是這樣,帶着大臣一起朝他叩頭哭求。
如果那時候他們知道,讓他當了皇帝會發生這麽多的事,也不知他們還會不會堅持……
他忽然一笑,“你說,劉瑾為什麽要做玉玺呢?想當皇帝嗎?真是愚蠢,當皇帝有什麽好的。況且外面的人都已經管他叫‘立皇帝’了,竟還覺得不夠,一定要當坐皇帝……如果不是這樣,朕也不用對他下手了。”
他轉頭,在時年驚喜的眼神中,食指輕彈她額頭,“恭喜你,小美人兒,你贏了。”
接下來的事,和歷史發展一般無二。劉瑾被抄家下獄、接受審查,值得一提的是,從他家中抄出無數奇珍異寶,包括失傳多年的名家字畫、古董玉器,讓抄家的官員和圍觀群衆都大開了一番眼界,而他罪行也因此愈發昭然,再無法抵賴。
很快,判決下來,劉瑾被判淩遲,朋黨盡數清查。一時間,京師無數官員落馬,哀嚎一片,老百姓卻喜氣洋洋,歌頌皇上英明!
任務完成,某些人也可以準備撤退,然而事情的發展卻讓他們有些意外。
房間裏,時年第八次問:“弦平靜了嗎?
“沒有。”路知遙也第八次回道。
時年又看向蘇更,對方也搖搖頭,時年皺緊了眉頭。她感覺不到,于是最近總抓着路知遙蘇更他們問,但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樣,沒有。
路知遙也有點着急,“怎麽回事啊,劉瑾都被抓起來了,弦還沒恢複平靜,難道我們必須等到他死?”
因為還在新年,劉瑾并沒有立刻行刑,要等到三月開春再說。那就還有兩個月啊,路知遙想到還要在大明朝待這麽久,立刻有點崩潰。他馬上有個模拟考,再耽擱就要錯過啦!
他是高三考生,他想要學習!
時年見路知遙這樣,忽然問:“聶城呢?”
蘇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
“去那兒了?”
“好像是豹房?”路知遙說,“弦這個樣子,他估計也有點着急,去想辦法了吧。”
是嗎?時年沉默片刻,忽然站起來就往外跑。
路知遙大喊:“你幹嘛!”
“想辦法讓你回去參加模拟考!”時年頭也不回道。
夜幕降臨,聶城站在回廊下,遙遙望着前方。那是豹房的地牢,劉瑾自打三天前被朱厚照召見了一次,就一直關在這裏。今晚又下雪了,他看着紛紛揚揚的雪花,又想起那個夜晚,這個正德朝第一大權奸是怎樣當衆落網的。
正走神,忽然聽到一個清亮的聲音,“聶城。”
他低下頭,看到時年擎着把傘,站在雪中朝他微笑。
聶城揚眉,“你怎麽來了?”
“我問了張楚大哥,他說你在這兒,送我過來的。”
聶城跳下臺階,走到她面前。時年不會無緣無故跑來,他等了一會兒,果然,女孩忍不住了,“劉瑾已經被抓了,弦卻還沒恢複平靜,大家都很着急。你知道為什麽嗎?”
聶城不答反問:“你呢?有想法嗎?”
“路知遙認為,可能是要等到劉瑾被處死才行,但我在想,會不會還有別的原因……”
聶城不作聲,時年繼續道:“你還記得嗎?那天晚上,玉玺搜出來的時候,劉瑾的表現很奇怪,就好像他真的被冤枉了一樣。所以,那個玉玺,是他的嗎?”
聶城頓了頓,終是道:“是我讓路知遙放到他院中的。”
果然。
時年就知道事情沒這麽簡單,沒功夫追究聶城對自己隐瞞部分計劃,她皺眉道:“不是劉瑾的玉玺,可你讓他發誓,他又不敢。而且歷史上明明也說了,他私造過玉玺,為什麽這次卻沒有了呢?”
還是說,他确實曾私造了玉玺,只是因為一些原因銷毀了。
自己醒悟了,還是,有人提醒了他?
時年一個激靈。她本來就懷疑,劉瑾忽然變那麽聰明,是有人在背後幫他,難道竟是真的?
只是,究竟是怎樣的人才能仿佛先知般,給出一個又一個的計策,讓劉瑾多活了近四年……
時年與聶城目光對上。男人眼眸黑而深,透着股別樣的意味,時年猛地捕捉到什麽,“等等!你早就知道了?那你等在這裏也是……”
話還沒說完,對面地牢忽然沖出來一撥人,大喊:“快來人啊!出事了!人犯失蹤了!”
“什麽人犯?”
“劉瑾!劉瑾不見了!”
劉瑾不見了?
幾乎是同時,一道白光穿過時年的腦海。仿佛黑夜被瞬間劃亮,她只覺眼前天光大盛、恍如白晝,心也開始狂跳不止!
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和之前的感覺那樣相似,卻比當時還要強烈,就仿佛……讓她不安的東西已經近在咫尺。
時年悚然一驚,只見前方不遠處,一道身影一閃而過!
那樣迅速,仿佛鬼魅。
她只在匆忙中對上一雙烏黑含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