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昏君道岳救人
起更時分,華燈燃徹。北涼皇宮的溫涼殿內,圓臉的景明帝正倚塌含笑。他左手執裂紋瑪瑙酒盞,右手撚着些滑膩的白色粉末,意态瞧着,竟如尊佛陀般安詳。
殿下捆了對年輕男女,男子武人模樣,卻是怕得在發抖。女子面容姣好,尤其是一雙瑞鳳眸子,生得溫潤靜好,只是垂首靜默,時而癡癡地瞧一眼身側的男子。
大殿右側,還站了佛道諸位大德,恭立在那兒,靜候天子谕令。其中一個土灰色福田衣,目含悲憫的高大僧人,默念着佛號,靜觀殿中的一切。
江小蠻進殿的時候,只是略掃了眼侍立的僧人,便不管不顧地沖過去,立在了蕭滢身側。
“才一個暑天不見,蠻奴怎又曬得這般模樣,到朕跟前來。”禦座上的景明帝撚一撮粉末,頗餍足地深吸一口,笑着朝獨女招手。
分明是慈父模樣,可江小蠻卻是謹慎慌亂,她憂慮深切地瞧了眼地上的女子,走到父親身邊,終還是當先開口道:“阿耶,侍衛哥哥是替我傳信呢,您綁着他們作甚。”
景明帝看着與自個兒容貌酷肖的獨女,揚手扶正了她的芙蓉冠,笑得和藹,他緩緩道:“将銅爐拖來,就在殿外,将他二人送與天神吧。”
見女兒急得紅了眼,他又玩笑似地朝幾個僧道大德擡了擡下巴,語意涼涼:“元徽道長,是否覺着朕的處置過于殘暴了?”
花白胡子的老道慌忙跪下,口中只稱‘不敢不敢,陛下聖明。’
問及另幾個旁支大德時,不僅無人敢出言,甚至還有推波助瀾,落井下石的。
殿外架起了爐火,一口足以容納四五人的青銅大鼎正在沸騰。似乎隔着廣廈大殿,都能覺出那種灼燙駭人的溫度。
“不、不,陛下饒命!”侍衛楊戎孝當先掙紮起來,剛站起身,立刻便被寺人一棍子打在腦後,撲在了地上,卻猶自喘着粗氣辯解,“陛下愛子心切,小人家中也有重病孤女,貴人只是心善,拿財物接濟小人罷了。”
蕭滢茫然側目,看着他從懷中掏出一包碎金,朝階前擲去。
看着滾落出來的散碎金銀,景明帝仰首飲酒,咂了咂嘴,只是稍一思索,便又笑着下令:“唉,拖出去快快行刑,朕還要請諸位道長作法呢。”
“阿耶!”江小蠻一把扯開父親的手,從高高的玉階上幾乎踉跄着跌到殿中,推開那些寺人哭喊道:“不許你殺蕭滢,要動她,便連我一塊殺了吧。”
到了此刻,蕭滢才終于抽噎起來,她的一生早沒了指望,卻不想小公主能為自己做到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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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蠻哭起來,小臉皺得像只滾圓的灰鼠,絲毫引不起旁人的凄怆,瞧着便像是小娃娃胡鬧使性一般。可蕭滢卻是京城有名的美人,生得溫婉端莊,這一哭起來,便十足得惑人了。
也不知是女兒擋在跟前,還是不忍聞美人哭音,景明帝煩躁地揮了揮手,朝禦座上一歪:“行了行了,諸位大德,蠻奴的話,爾等以為如何?”
殿中諸派大德,與皇室熟悉的幾個,其實都曉得,這小道打扮的玉真郡王,雖則沒養在宮中,卻是今上最寵愛的子嗣。
見景明帝面色疲憊,這麽問,竟是有些松口的意思。然聖意莫測,殿中大德們猶豫了番,俱是噤若寒蟬。
“善哉無量釋尊。”寬大僧袍擺動,在一衆驚異憂心的目光中,只見個西域僧,高鼻深目姿容卓絕,上前合十淡然:“陛下寬宏,可否聽貧僧一言。”
此僧相貌殊異出挑,又比北涼國人要高大許多,是故一進殿,衆人便注意到了他。
只是面生的很,元徽道長只以為是哪個小寺的游方僧,不知陛下的脾氣,這一開口豈不就得送死。老道長好心,拼命想要使眼色,那頭道岳見景明帝點頭,卻已經開了口。
“貧僧幼年游走關外,拜過小乘諸派,聽《普含經》中有個故事。”
他語意平靜,深邃雙目無悲無喜地直視天顏。景明帝含笑回首:“哦,倒是朕從未聽過的經書,法師不愧是闵寧寺講學,但說無妨。”
拉着蕭美人的江小蠻也收淚屏息,一雙細長的泛水杏眸直直地看向殿中的僧人。
僧人凝神屏息,合十立于殿中,并不去看任何人。
“《普含經》說羅衛國有個罪孽滔天的惡人,名毗陀。為了争奪權位不受掣肘,不惜手刃妻妾兒女。連年兵燹中,因毗陀所喪生之人,累數十萬衆……”
其實景明帝即位後,也是殺戮無度,十餘年前,只因貪慕朅末國王後容顏,不惜縱兵颠覆其國。甚至有謠傳說,扶持他繼位的先皇後也是被他逼死的。殿中已經有人因過于驚恐,不自覺地默然跪伏。
“繼續說。”景明帝斂容正身,難得的卸下了笑意。
“毗陀終于作了羅衛國的王,卻夜夜為惡鬼夢魇纏身。就在行将堕入阿鼻之際,阿難尊者降臨,搖身變作個極醜陋的老妪,将毗陀拉出阿鼻。”
道岳微微仰首看進景明帝眼底:“原來毗陀王幼時,曾有個老妪饑寒交迫,去他家中行竊。本該是斷手足的罪過,當年的小毗陀一念之善,不僅私放老妪出逃,還贈以金銀食水……”
景明帝聽得有趣,也明白了故事的原委,驟然打斷道:“法師啊,你是在以毗陀與朕作比嗎?”
這一句震得殿中諸人心底顫動,江小蠻放開蕭滢的手,緊張萬分地朝前站了一步。
僧人掩在衣袖下的指節泛白,卻只是一念轉過,便恢複了平靜。
“非也,毗陀後來建千秋功業,傳萬世善法。如此勞心卒力,是亂世之主。而陛下您,享涼國承平,貧僧不敢胡亂作比。”
一語畢,殿中沉靜如水。
有侍立僧伽唯恐被牽連,暗中已然汗濕了衣袍,不住地默念佛號。
“大膽胡僧,不知道朕信道不信佛嗎,難道是想頭一個下湯镬。”
這話一出口,道岳仍是淡然肅立,江小蠻卻是猛地上前,急切道:“阿耶,此僧博文見廣,今日他不過是說了個佛經故事,阿耶你聽不懂便罷,都聽懂了,還要傷人。”
一席話似珠玉落地,惹得衆人噤聲,連帶着道岳亦側目。
“哈哈……”景明帝豁然起身,拍了拍手心的粉末,神态悠然餍足地笑道,“行了,蠻奴啊,你下月便可回宮議親。既然有這佛緣,便将這位法師的牒文轉到宮外的講習所去,你多熏染熏染,也收收性子了。”
說罷,想要下階撫一撫女兒發頂,卻是顧忌着什麽,終是扶着寺人的手,步雲履仙般的,出了大殿。
很快,行刑的宦官們撤了沸騰的銅鼎,态度強硬地請了蕭才人回去歇息,連帶那個叫楊戎孝侍衛也一并被人轟了出去。
寺人行事一陣風般,江小蠻連句話都沒來得及對蕭滢說,便被人恭敬地朝宮門請去。
一直走到宮門邊,她一口氣松了下去,便覺苦厄憋悶,經年夢魇層疊襲來。
她雖貴為一國公主,可卻有個食丹成瘾,事事問蔔的父皇。看着是寵愛無度,可從小到大,若是她眷戀親近的人,只要是命數不合,便會被天子毫不留情地處置了。
小時候的乳娘,說得上話的宮婢,還有那只趴兒狗……
聽人說,甚至連她生母先皇後之死,都與陛下有些關聯。
“嘶……”一邊回顧往昔,走路的時候,便沒留心前頭的人。江小蠻一頭撞上了個灰青色的人影,“法、法師,方才多謝您出言了。”
見她眼圈紅紅的,道岳卻眸光淡淡,合十恭敬:“客氣了,玉真郡王,小僧當不起。”
兩人跨過寬廣平坦的清和殿長階,道岳始終凝神正步,他這樣的身形樣貌一整肅起來,便讓人覺出無端疏離之感。
江小蠻明顯覺出他态度的變化,疑惑不解地仰頭觑了他一眼。就是這一眼,煌煌宮燈映照,她忽然沒來由的氣弱,腦子裏晃過個怪異的念頭——這西域僧若是坐在她父皇的位置上,倒是毫不違和。
她蹙眉暗自嘟了嘴苦着臉,今日發生的事實在是太多了。先是邬家大姐遭了禍,再是蕭滢差點被下了湯镬,若是她沒能及時趕到……如今回頭想到這兒,江小蠻身子一抖,後怕得就要走不動路。
“郡王小心。”
一只修長寬大的手掌,挂着佛珠突然擋在她額前,語氣中不乏無奈。
江小蠻這才發現,自己又差點碰在廊柱上。
她蹙眉看了眼僧人,心下再次茫然,為何自己思慕了一年多的樂者偏是個出家人呢。
揮退了帶路的宮人,在紅牆巍峨的重華門邊,江小蠻心煩意亂地駐足:“法師,方才你說的《普含經》,日後我能去找你借來看嗎?”
遠近空曠無人,道岳斂眉看了她一眼,終是沒再作诳語:“善哉無量釋尊,世上本無此書,不過是生于一念之善,大殿君王面前,借來一用罷了。”
為了救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免于酷刑,他竟敢在涼國皇帝的宮中妄語?
縱然是異族,只要在菖都久些,又怎會沒聽過景明帝的昏聩殘暴。
不等江小蠻再說些什麽,元徽道長便領了幾個弟子過來了。說是陛下忽然身體疲倦,免了今夜的法事。
幾人謹慎恭敬地同她見過禮,便來邀道岳一同回講習所去。
“小友啊……”元徽也算個心正意善的老道,他一揮浮塵,和煦地同道岳相敘,忍不住還是勸了句,“這女子本是柔弱命薄,何況是君王妾侍,就該是三年換一茬的。小友啊,貧道冒犯,你今日此舉,實是不值。”
江小蠻要留在宮門邊等魚姹,聽了這話,蹙眉不樂正欲上前理論,卻聽道岳背着身答了句:“道長好意,貧僧卻不敢茍同。見過幾位西域國主,許是佛法熏染,便都是獨守一二人,子息雖則薄些,卻可不負人。‘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①道祖的話也頗有深意……”
微沉嗓音漸遠,看着僧人又恢複了善談的模樣,江小蠻思量這番論調奇異的話,望着道岳的背影陷入沉思。
“獨守一二,可不負人……”她怔楞着,喃喃着将他的話複述了出來。
“蠻兒?”忽的身後傳來個好聽清雅的聲音,一只大掌熟稔地撫上她額間。
來人是個穿戴華貴的少年郎,生得面白清貴,好生溫雅。他長眉斜飛,一雙眸子如竹菊般清冽微揚。
“阿兄!你何時從北疆回來的,都沒人告訴我!”江小蠻拍開他的手,小圓臉上笑的燦爛,“哎呀,阿兄你又長高了些嘛,都與太子哥哥一般高了!”
繞着馮策轉了圈,江小蠻認真地踮腳用手比比高度。
看着她活潑靈動,同兩年前一般,還是圓臉杏眸。馮策胸口湧動,素來深藏不露的他,一時心緒難忍,張開雙臂便突然将人攬進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