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高野闊,長道無盡處,人如塵沙微渺。

姬明笙越騎越快,風打在臉頰,溫熱裏摻着一點疼痛,她是皇家最受寵愛的公主,一國之主的掌上明珠,這個世上最有權勢的男子曾将幼小的她抱在懷裏,策馬飛馳,身後旗旌飄動,萬騎奔騰。

她的驕傲、肆意,曾被如此縱容。

姬明笙取下頭上的羃羅,手一揚,笠帽裹着軟紗在風中翻飛幾下,墜在道路邊。

“駕!”馬鞭抽空,尖銳的鞭哨驚起四野覓食的鳥雀,白馬又是一聲長嘶,馬蹄踏濺碎葉殘花。

姬明笙笑起來,天大地大,無可顧忌。

她還聽到身後傳來的陣陣馬蹄聲,樓将軍到底還是不敢讓她這個公主孤身策馬,側耳聽了一陣,可惜,樓将軍仍是無心和她比試。他的馬很快,蹄聲急,卻是游刃有餘,顯是并未盡全力。

樓長危确實沒有盡力,他的馬日行千裏,是不可多得的名駒,絕非姬明笙所騎的這匹小白馬可比拟。

但,姬明笙的騎術卻是出乎他的意料,确實是上佳,許多男兒郎都遠不及她,想必學騎時,沒少吃苦頭。

他也看出姬明笙的縱意放肆,人生在世,縱是貴為皇家公主,亦有各樣煩憂。既然公主安危無虞,那他護在她身後就好,餘者,随公主自由心意便好。

姬明笙策馬疾奔數裏地,直至小白馬耐力耗盡,後繼無力,這才漸漸停下來,看看周圍,早已過了留溪地,遠處幾戶人家,道邊片片田野,幾個小兒挎着竹籃,光着腿,在田間摸螺,兩只大白鵝拍拍翅膀,一搖一擺地跟在小兒身後,伸着脖兒去叼籃子裏的螺、蟹。

姬明笙額間香汗點點,正要喚茜紅青黛,這才想起将二婢甩在後面,看都看不見,哪裏還有人服侍,自己取帕拭汗,勒馬回首,看樓長危氣定神閑,絲毫不似剛剛縱馬疾奔過。

“叫将軍笑話了。”姬明笙笑着道,不怪樓大将軍不肯和她比試,果然遠不可及。

樓長危解下水囊遞給姬明笙:“公主若是不棄,略解解渴。”

“酒?”姬明笙接過來,搖了搖,問道。

“水。”樓長危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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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此時此地,須有酒。”姬明笙份外遺憾。

樓長危看她一眼,道:“公主在此稍候。”縱身下馬,拍拍馬頭,将缰繩随意丢下,由着馬在原地吃草休憩,自己幾步到田梗處,矮身招呼摸螺的小童。

幾個小兒見有貴人召喚,當中一個膽子大些的小童将籃子交給同伴,趕走白鵝,拿田渠水洗了洗手臉,這才過來大大行了一禮。

姬明笙遠目,眼見樓長危将什麽事物放在小童的手裏,那小童欣喜若狂地接過,爬上田埂,撒腿就跑,跑得慌急,還跌了一跤,也不管有沒有摔傷,一個骨碌爬起來,又是一氣飛奔。

小兒野趣,姬明笙不禁而笑,再看樓大将軍,眉梢似也染上了一絲笑意,刀鋒霜劍似得眉眼中,就有了一點能醉萬物的柔情。

姬明笙心道:可見阿父說樓将軍是‘名姝’是半點沒錯,‘佳人’實被惡名所誤啊。

“将軍使喚小童去做什麽?”姬明笙等樓長危從田埂間回來,笑問道。

“公主要酒,不妨試試農家渾酒。”樓長危也不賣關子。

姬明笙吃驚,戲道:“将軍可有暗棄我任性多事?又要縱馬,又要吃酒。”連累他這個大将軍為她買酒。

樓長危一面将愛馬牽離姬明笙的小白馬,防它不滿,拿腳踹近身“劣馬”,一面答道:“公主多思,樓某并無此意。”

姬明笙留意到樓長危坐騎的作态,故意道:“道是物随其主,将軍的馬,可是嫌棄得狠。”

樓長危解釋道:“這馬性子獨,有些目中無人,一慣獨霸一間馬廄。”那馬似是能聽懂樓長危的話,老大不高興打了個響鼻,完了還沖小白馬唏溜威吓。

姬明笙安撫吃吓的馬,耳聽樓長危又道:“公主既擅騎,縱馬便不算任性,興至酌飲,性□□,更算不得什麽。”

姬明笙聽罷此言,心中快意莫名,撫掌道:“樓将軍如是,當得我阿父為将軍‘散盡三千佳麗’。”

樓長危聞言,一怔之後,滿臉的莫可奈何。

姬景元胡說八道的功力早已至化境,滿朝文武被聖上荼毒得苦不堪言,樓長危對姬景元的肉麻更是習以為常。

姬明笙笑了一會,見樓長危不以為意,既不把自己被比作女子引以為辱,更不覺得是輕視戲弄。這人堅冰一塊,等閑不能讓他動容失态,不過,也說不定是被她阿父給折騰的,以她阿父的性好,定沒少拿言語招惹樓大将軍。

他們說話的功夫,小童已從家裏抱了一小壇酒出來,他人小,力氣倒大,農家子腳頭又輕,抱着酒壇子照舊是一路飛奔,直跑到姬明笙和樓長危跟前,舉着酒壇,笑着道:“貴人,我阿娘釀得好酒,還沒啓封。”他還挺周到,怕他們沒有酒具飲酒,将腰間挂着的兩個竹筒取下,“家裏的碗腌臜,不敢叫貴人用,這是小人新做的竹筒,削磨得光滑,沒用過,幹淨不剌人。”

樓長危又賞了小童一塊碎銀:“你阿爹阿娘将你教得很好。”

小童接過銀錢,又是大大一禮,眉開眼笑地啓開酒壇,殷勤地将酒倒在竹筒裏,奉給樓長危和姬明笙。

姬明笙接過竹筒,沖小童展顏一笑,小童跟着傻乎乎一笑,笑後又怕自己得罪貴人,拿袖子抹抹臉,偷偷地瞧了二人一眼。

酒在竹筒中,見其濁,不見其色,姬明笙聞了聞,淡淡酒香,隐有酸味,淺飲一口,倒不覺得難入口,也沒什麽妙處,勉強才誇別有風味,飲了半杯,對偷觑他們神色的小童道:“你阿娘果然釀得好酒,我很喜歡。”

小童大喜過望,胡亂行禮:“謝貴人誇贊,貴人平安喜順,康泰和樂……百年好合……”他只當男女同行,便是一對,将聽來的話胡扯亂誇。

姬明笙笑起來,并不計較小童的胡言亂語,轉而又将臉略沉了沉:“還是個油嘴小兒。”

小童吓一跳,不敢再說話,生怕自己惹了貴人生氣,聽聞被貴人打死,死了也是白死。

“家去罷,許你爹娘尋你。”姬明笙挑了下眉。

小童如蒙大赦,後退幾步,方才轉身拔腿而跑,等跑出百步後才高興地大嚷:“阿爹,阿娘,貴人又有銀錢賞我,阿爹阿娘……”

姬明笙又看一眼村落稚童,一日疲乏怠意盡退,将剩下的濁酒飲盡,把竹筒丢給樓長危:“盡夏好時光,今日不虛一行,将軍,送我回去吧。”

樓長危接過竹筒,勒馬回身,仍如來時恭謹敬責:“公主請。”

留溪離這不遠,她回的別院,百花盡開卻又重門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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