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羅織娘坐在廊下扶欄上, 心不在焉地繡着一方手絹,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針,羅母過來瞧女兒這模樣, 生怕她戳到手, 撫着她的背, 心疼道:“娘的囡囡,這是受了什麽委屈 ?”
羅織娘滿腹心事, 聽到母親的話,眼眶一熱,伏在羅母膝上嗚嗚地哭。
她一哭,羅母更加擔心了, 連聲問:“這是怎麽了?是丫頭不聽話, 還是你阿兄牛犟的脾氣說了不中聽的話?”
羅織娘只不肯說,哭了好一會, 耳聽羅母急躁起來,拉拉羅母的袖子,撒嬌弄癡道:“阿兄不知怎的, 只不肯與我說話。”
羅母将臉一沉, 氣道:“我就道是你阿兄左拐的脾氣發作, 乖囡囡,娘去罵他。”
羅織娘道:“阿娘不要, 我只想阿兄理我,不要和他争吵。”
“诶,你們親兄妹骨肉的,一時鬥氣, 哪裏是争吵。”羅母笑着摸摸她的發鬓, “你休擔憂, 娘替你去跟阿兄講道理人情,不訓他。”
羅織娘點點頭,仍不放心:“阿娘千萬別和阿兄大聲。”
“不大聲,不大聲。”羅母安撫,又語重心長道。“你們兄妹就該兩相親厚,互相扶持,囡囡将後是要嫁高門的,爹和娘平頭百姓,做不了你的倚仗,你阿兄卻是有出息的,縱是博不來功名,卻讀書認字,有見識,能替你言語争聲,囡囡啊,你二人可不能遠了。”
羅織娘念及親事,心生躁意,侯府實是她高攀,但她深情早已許人,一想要與沐安時過一生,愁腸百結,不喜便是不喜,實難欺騙自己心甘情願。可這樣的心意,能告訴哪個去?只恨自己命薄,出身低微,不堪與侯門嫡長匹配。
羅母看她低垂着頭,以為說及婚事,女兒害羞,愛憐道:“心裏頭不舒坦,針線便撂開手,看看這院子裏的花花草草,檐下挂的鳥兒,還有女婿替你尋來的兔兒。”
羅織娘收起淚眼,輕淺一笑。
羅母哄罷女兒,又去羅隅那,見羅隅坐在窗前,神神道道地擲着幾個龜殼,直看得心驚肉跳,生怕兒子跑去尋仙問道。
“這又蔔的什麽卦?”羅母道,“你讀書人,成日擺弄這些。”
“不好的卦。”羅隅擡眼應道。
“你怎與你妹妹生了氣?”羅母憂心道,“你這個當兄長的多擔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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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隅似笑非笑:“如何擔待?母親心裏明鏡似得,身入泥潭,早晚生亂,天下的聰明人,常自謙愚人,只有蠢人自以為多智。”
羅母道:“你這說得什麽話,早些種種,咱們家自知不可攀,不也歇了心思?沐時與你妹妹,實是天有另賜。”
羅隅道:“栗仁甘美,卻在火中,這門親事爹娘本不該許。妹妹的那些瓜葛,事發就是大禍。”
“哪有大禍。”羅母道,“早事過境遷,你妹妹又不是不懂事,舊日都沒影了,你只操這沒得的心,快罷了吧。爹娘沒用,你有本事,多護着你妹妹些,再說,侯府高門, 你妹妹嫁進去,與你也有好處,他們的門第,連個有頭臉的管事都比我們強出一座山,你若得他們提一把,還愁将來的前程。”
羅隅怒道:“娘親倒為我牽的好裙帶關系。”
羅母氣道:“親家親家,親似一家,你又不是無用撈不上筷的,他們提了你,他們亦有好處。”
羅隅冷笑道:“娘親也不看看你親家公什麽脾性,少做些黃梁夢,也少輕賤你兒子。”
羅母泣道:“親家是看不上你爹娘,我看他對你卻是不錯……”
羅隅忍不住諷道:“阿娘倒看得分明。”
羅母受不得親子這般嘲諷,滿面通紅,拭淚道:“我還不是為你們兄妹操的這一世心,你不知體諒,卻拿話來紮我心肺,你書讀得多,倒把孝字丢在腦後,我白生了你。”
羅隅心灰道:“娘親的指責,兒無心辯駁,只是娘親砌不來不透風的牆,縫不來無縫的衣。”想想又道,“ 娘親只見好處,怎不見那不好之處,若不好,羅家之于侯府,如蝼蟻階藓,只指可碾。”
羅母更加生氣:“人人都盼着好,只你說不好。”
他們母子争執尚未休,只聽得“呯”一聲巨響,門子哭喊的聲音響徹小院,又有羅父聽得響動出去,急呼道:“女婿,這是做什麽?”
羅母淚都還沒擦幹,面露詫異不解,羅隅卻是暗道不好,慌忙趕到前院,就看到沐安時揪了門子在地上,赤紅着眼,掄着拳,不管不顧直将門子打得口鼻出血,唇破齒落。他神色兇狠,羅父不敢近身,在廊下跌足勸饒。
羅隅上前阻攔,他文弱書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被沐安時一把揮開。
“都來欺我,你一個替人看門的,幾貫錢就能買賣,也敢來我跟前賣好?”沐安時邊打邊罵。似要活活将那門子打死。
門子口舌腫脹,不能出聲,只含糊求饒。
羅隅聽沐安時言語,便知是遷怒,再無一絲僥幸之心,忍着巨痛的胳膊又近身道:“安時,你侯門貴子,打死個把人游戲一般,到底于名聲有礙……”
“我有什麽名聲?”沐安時丢開門子,怒視着羅隅,聲聲逼問,又拿滿是血的手揪了羅隅衣襟,“舅兄,你是不是也知曉?”
羅隅伸手将他往外推了推,見自己爹娘面無人色,雙雙投來祈求的目光,他娘親還暗暗朝他擺手,然而他與沐安時有交在先,又心中有愧,欺瞞之話,怎也說不出口。
沐安時再蠢也知真相,傷心至極:“我看錯了羅兄。”
羅隅道:“羅家對不住你。”
沐安時咬牙切齒:“你們該死。羅織娘呢?”
羅隅生怕他氣頭上傷及妹妹的性命,道:“一切錯處,都由羅隅擔着,沐兄怒氣難消,只管拿我這條命去抵。”
沐安時将他用力一推,暴喝道:“我要你的命有何用?你的命又值得幾錢?是你羅隅與我堂兄有私嗎?”
羅母沖上來,抓了沐安時的手泣道:“安時,安時,你聽我一言,你在哪處受了閑言碎語?織娘清清白白,你怎能污她名節,她是什麽脾性難道你不知嗎?”
“我不知。”沐安時大怒地掀開羅母,語帶悲音,指指羅家衆人,“我不知她,我也不知你們,你們一個一個,我都不知。”
羅母跌倒在地,哭嚎道:“你這是要她的命啊,言語比刀,你讓織娘如何活?如何活?”
沐安時大笑幾聲:“那便不活也罷。”
羅父沒甚主意,又膽小,家裏的仆役也是老的老,弱的弱,別看沐安時文不通武不就,打小也是騎馬拉弓,身強斬壯,又見人就打,哪個惜命的敢硬攔,竟由着他闖去後院。
羅母慘白着臉,語無倫次地扯羅隅:“隅兒,快,快,快去攔一攔。”
羅隅胳膊斷折,被羅母拉扯,痛得額間全是薄汗,咬着牙根追在沐安時身後,哀求道:“安時,男子漢大丈夫,休與弱女子動手。”
沐安時回眸,通紅的眼裏有淚有痛,這一眼真是傷心欲絕,直看得羅隅羞慚不已,卻又不能真撂手不管妹妹,只将良心二字暫丢到一邊。
家中這般大的動靜,羅織娘哪裏不知,與小丫頭躲在屋子一角,拿手掩嘴,不叫自己哭出聲來。
沐安時一入後院,就看到那只蹦蹦跳跳吃着草的兔兒,方想起這兔兒也是沐安辰指點他送與羅織娘的。
沐安辰一副兄長關愛弟弟的模樣,道:女兒家大都心腸柔軟,喜愛貓、兔,你尋只兔來送她,不比送黃白俗物有趣?他當時聞言大喜,想着羅織娘雅善,比之拿貴重物量她流俗,兔子等活物,果然更為相宜。
“我竟是天字號頭一等的蠢物,古往今來,幾人能比。”沐安時恨得腮幫都疼,大步過去,拿起兔子生生摔死,又一腳踹開羅織娘閨房的門,随即轉身拍上,上了門闩,将羅隅關在門外,自己則陰霾地打量周遭,見房中各色玩物,泰半自他手來,隔斷珠簾,還是他娘沐二夫人的嫁妝,風吹珠動,绮夢碎去無蹤,件件都似恥辱,引人發笑。
羅織娘花容失色,偷觑一眼,不見兄長,心生絕望,又看沐安時全不似平日溫和讨好模樣,更覺害怕,事到臨頭一咬牙,一把推開小丫頭,揀起簍裏的剪刀,指着自己雪白的脖頸,沖出來凄聲道:“時郎,你休要如此,你心中有怨,我與你一命,你可能氣消?”
她也是心狠,為明死志手上用力,一道血痕滲出,橫在玉肌上刺眼無比。
沐安時把門子打得沒個人樣,看到心上人脖子上的血痕,卻是大受震恸,不由自主心疼,心疼完了又生厭棄:她這般愚弄自己,自己竟然起憐意。
羅織娘生得柔美,哀哀哭泣,如雨中綠柳,一支垂縧,含千愁,飲露恨,令人擔憂風強一分,雨大一點,就能讓她香消玉殒。
沐安時心痛難抑:“你們怎能如此欺我?”
羅織娘委頓在地,道:“我與他相識在先。”
“那你怎不嫁他去?”沐安時吼道。
羅織娘哀怨凄楚道:“時郎心知肚明,何必戳我心肺。”
沐安時慘然一笑:“是,是,他是侯爺之子,還是狀元郎,娶你?哈哈,你不配。”他拍拍自己,“我呢?我算什麽。說是侯門子弟,隔輩後,就是五服旁支,念書也沒念出什麽名堂來,我沒用,你身賤,你嫁不得他,卻能嫁得我。”
羅織娘哭道:“我原也配不上你,你是高門貴子,我是貧民丫頭,你說這話,未必傷我,只傷你自己。”
沐安時嘲弄道:“你嫁不得他為妻,大可去做他的妾,你不知我堂嫂,毓華公主,身份高貴,生得還比你美,還賢良,一個妾而已,她壓根不放心上,大可容下。”
羅織娘委屈無比:“我雖身賤,在時郎心裏,只堪為妾?”
沐安時道:“你嫁不得他為妻,做妾又輕賤了你,你便來輕賤我?”
羅織娘傷心不已:“你聲聲斥責于我,可我未曾有不軌之事,人心肉長,往事如煙亦有餘跡,我收之一隅,難道就罪該萬死?”
沐安時将寶函擲在地上:“好個餘跡,好個收之一隅,你若是收了心,我便認了,可你們拿我當傻子呆子愚弄,我這只鵲是來渡你們這對牛郎織女的?”
羅織娘看着寶函中掉出手帕,絞了舌一般,只驚疑不定,這些私物,她收得隐秘,怎會落沐安時的手裏?
沐安時恨聲道:“我這傻子還道何其幸有沐安辰這個堂兄,雖非同胞兄弟,卻比同胞親厚百倍,替我出主意,替我寫詩作詞,兄弟情深?奸夫Y婦暗通款曲罷了。 ”
羅織娘哭得氣噎聲短:“我沒有,你冤枉我,你冤枉我,我二人不曾做這些。”
沐安時将那些手帕一條一條抖摟開,硬送到羅織娘眼皮子底下:“這上頭寫的字,題的詩,有新有舊,我幾時冤枉你?”
羅織娘搖着頭,吶吶道:“左右我也活不下去,我死也罷。”
沐安時擡手要打,對着羅織娘柔弱可憐的臉,竟是下不去手,一個巴掌轉了彎,硬生生地甩在自己的臉,他抽自己耳光抽得起勁。
不防羅織娘悲怨交織,起身往梁柱上飛撞過去,雨打花落去,風吹葉飄遠。
“織……織娘……”沐安時傻在那,呆了半晌,這才撲過去,将人摟在懷裏,眼淚撲簌簌掉:“我……我……”他恨不親手殺她,又不願她真個死,思來想去,只能恨自己沒用。
羅織娘尋死,沒死成,僥天之在幸,竟然只青腫了額角。她跟着沐安時流淚,倆人眼淚混到一處,鹹也苦,苦也鹹,抽聲道:“你別……你別這般對我,你先前對我這般好,這般好……”
沐安時舌尖都咬出血來,思及自己的一腔情意,既被羅織娘辜負,就不能再被自己辜負:“你不用死,我不要娶你,我也不想你死,你我的親事作罷,我尋個借口,罷了便是。”他爹要是知道他肯退了這門親事,別提會多開心。
羅織娘聞言大哭出聲,伸手揪着沐安時的衣袖,心頭空茫茫一片。
他二人齊齊在那哭,受驚不淺的小丫頭抱膝角落也跟着抹淚,聽到屋頂一聲輕響,暗想着屋裏亂成一團,屋頂還有貓跟着打架湊熱鬧。
一場大鬧,有這等結局,實在是出乎羅家意料之外,羅母一面感慨沐安時心胸,一面可惜這門親事,奈何到底女兒性命要緊,拉着羅父給沐安時頻頻磕頭。
沐安時立在那,受了這大禮。
羅隅握着胳膊,看爹娘妹妹後怕又隐含慶幸,澀然道:“大劫未過,何幸有之?”沐二豈肯幹休,事關沐安辰,侯府怎會不理,要命的是還有公主。
一句話,說得羅家上下戰栗不已。
心灰意冷的沐安時深深地看着目露乞求的羅織娘,終是不忍,道:“見不得人的事,侯府只恨不能深掩,你們放心,定不會鬧出去。我要臉面,我那堂兄更要臉面。”再者,還得瞞着公主……
他卻不知,侯府早就亂成一團,他爹闖進祠堂,只差把祖宗的牌位劈了當材燒。
還深掩,往哪掩?在袖子裏才能掩,沐二舉着胳膊對天怼地,哪裏去掩?
姬明笙一臉納罕地坐在那,她還什麽都沒做,沐二父子竟得知了沐安辰與羅織娘那點見不得人的事,他父子二人倒是有趣,一個在侯府鬧得連屋頂都掀掉,一個也不知情種化身還是心有大局,竟還想将事掩去。
這出戲少了她,再喧鬧也有限,她再不出去,尾音都聽不着幾個調。
茜紅難得游了神,她盤算着想個法子把驸馬的糟爛事掀開來,法子還沒盤算周全,有人先他一步把事給捅了出來……哪個截她的胡?實在是……實在是……
如意已經氣得直跺腳了,她自知自己性子粗疏,不大敢管姬明笙外頭的事,此次姬明笙言道無用顧忌,她又極不喜沐府,樂得找事,不曾想,“大業”未成,半道……不,剛擡步就斷折,一身熱血哧啦哧啦泡都沒冒一個就沒了熱氣,正要打架,剛挽個衣袖,人沒了,哪裏說理去。
青黛從外頭進來,搖搖頭,不理這倆無事幹氣的,附在姬明笙耳邊低聲禀告。
姬明笙聽後,笑着道:“這人也不知大智若愚,還是大愚若智。”這熱鬧,還得添上一場。
李桓林蹲在辛以的身邊,小眼瞪得溜溜圓,看看這臺階上,一溜的小烏龜,辛以還嫌不夠,手指翻飛,又是一只綠油油的小烏龜出現在他的指間,放在烏龜大隊的末尾,為烏龜大軍又添一名龜兵。
“辛尉,你拿它換銀子使?”李桓林問。
“匪夷所思啊,匪夷所思。”辛以邊搖頭邊自言自語,手上還編着呢。
“辛尉。”李桓林吼他。
“你要?”辛以捉一只擱李桓林頭上,申明道,“先說好,非壽龜也。”
“噢。”李桓林摸摸頭,他才多大,不到添壽之時,只是,這般頂頭上,怎好似哪裏不對。
人到何等地步,連暈厥都不敢?
此問,沐府老夫人可答。
她非但不敢厥過去,連那點頭疼不舒坦都不翼而飛,比吃藥拜祖先還管用,子孫不肖,死都不敢死,她怕自個棺材釘都沒敲下去,沐二這混賬就把她的靈堂給掀了。
“你到底要做什麽?家中祭祖宗,你使性翻了法會,連祠堂都砸了?”老夫人喉中腥甜吐不出血,指着五花大綁捆得跟待宰家豬似得沐二,“你是沐家人,不是沐家仇人。”
沐老夫人拿拐杖嗵嗵敲着地,家中這次祭祖是小祭,是為她的康健,沒大辦,也沒請親朋,不然,樂子還要翻一番,饒是如此,那些個和尚道士吓得不輕,世外人的口舌也不是只拿來吃飯念經的,也說閑言,也傳碎語,外頭知曉,都不敢想如何笑他沐家無有家風。
沐二是在摟了家中靈位點火時被仆役拿下的,發亂眼斜,歪看他親娘,怒道:“你個充聾裝瞎的,偏心眼偏到八百裏外,你怎不問問大嫂,不問問你那好長孫,幹了什麽肮髒事?”
侯夫人這回也不管叔叔不叔叔,怒道:“你将侯府鬧個底朝天,還要攀扯驸馬。”
“你兒子是驸馬,我兒子是馬屁,你兒子嚼過的渣,吐我兒子嘴裏,你兒子睡過的殘花敗柳,妾都掙不上的玩意,倒塞給我兒了當正妻。”沐二唾沫橫飛,奈何沒練神功,飛沫不似鐵釘,“他爹是侯爺,他丈人是皇帝,他靠山比天大,天皇老子都不及他,用過的女人讓我兒子娶了,娶進來,還不定睡誰床上,生的種還不定誰的種,娘親大嫂可別說鍋裏爛肉,哪個種都姓沐,老子不認。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別逼我告訴公主去,公主金尊玉貴長大,不知有沒有聽過睡弟妹的香豔事。”
沐老夫人聽得全身打晃,老太太是真不知這事:“你……你胡說。”
“誰胡說,誰胡說。”沐二直着脖子,又橫眼看侯夫人,“大哥大嫂生的好兒子,問問他敢不敢對質,真是風流雅士啊,贈美姬算得什麽,使過的女人給自己堂弟做正頭娘子才是真本事,過後再睡回去,那本事舉世無雙。”
侯夫人尖聲道:“你閉嘴,不許你污蔑我兒。”
沐二只是混不吝,可不蠢,聽她色厲內荏,聲尖藏懼:“原來大嫂知曉這事,婦人好毒的心,煮鍋湯來,藥死一村人不費吹灰之力。”
沐老夫人看看兒媳,再看看二子,到底積年老人,眼力還是有幾分的,喃喃道:“不是那個伎子?”她還怕孫兒犯犟,戀慕上一個煙花女子,若真個領家來,丢人不說,還給皇家沒臉,硬是将那伎人許了良家。
這……這
侯夫人閉了閉眼,她是知曉一些的,不然,老太太對那伎人那般心慈手軟,她焉會聽之由之,羅織娘……她是想她死的,奈何胳膊擰不過大腿,但凡她動手,沐安辰定知是她所為,她不願母子離心,又信兒子能理好這事,纏來繞去,羅織娘竟與沐安時糾纏到了一處。她想着,這也罷,叔伯弟婦的,有這身份,縱有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也能盡掩了去。
沐二夫人軟在地上,颠來倒去哭訴:“你們欺人太甚,你們欺人太甚。”
沐四夫婦大為後悔,來這幹啥?他二哥大鬧侯府,他嫡母手刃親子,都不去理會,不是更好?兩條腿走道,什麽道不好走,偏跑來這裏,聽了這一耳朵要命的事,可如何是好。
于是,沐四夫人很幹脆地暈了,沐四一把接住妻子,急道:“娘子,娘子……早起才吃了藥,你身子不适,合該跟大嫂告聲罪,好好歇息上一日,大嫂只有擔憂沒有不肯的,娘子……”
人都暈了,只有擔憂的侯夫人也只能真的擔憂:“既小嬸子身上有疾,小叔快家去吧,好好請醫問藥。”她也巴不得少些人知道自己兒子的醜事。
沐老夫人冷眼相看,跟着道:“去吧。”
沐四抽抽鼻子,半點不帶打絆的,抱起妻子沖出大門,鬼攆都沒他跑得快。
沐三夫人羨慕不已,她也想走,可惜他們和大房是一道的,走不得。
果然,沐三來回踱了幾步後,令關緊門戶,仆役侍婢全攆去了院外,這才道:“母親、大嫂、二哥,先休吵鬧。”
“狗屁。”沐二一口唾沫飛向沐三,“三弟,要不你讓你兒子去娶那羅氏女,小幾歲也無妨女大三,抱金磚,你抱大房的腿,你兒媳抱磚,一家人全有憑靠。”
沐三抹掉臉上的唾沫星子,知道這當口沐二聽不進話,先與沐老夫人與侯夫人道:“母親、大嫂,先将安時叫回來。”
沐安時是苦主,再是晚輩,侯夫人也不能開口,看向沐老夫人。
“三郎言之有理。”沐老夫人點頭,特将事交給心腹去辦。
沐三對上沐二怨恨淬毒的目光,無奈心酸,道:“二哥,我知道你心裏生氣,只是這事不好就傾族滅家,你靜下心來想想,羅氏女之事,是有人用箭射進府裏的,擺明要沐家不平。”
沐二拿舌尖剔着牙:“你他娘站着說話不腰疼,我管甚送消息之人有甚打算,他縱藏奸,那也是沐安辰做下不要臉的事在先,他若沒幹這等事,百來支箭也射不來不好的信。你們絞着腦汁,想他人是不是使毒計,不如先想想沐安辰何以不生心肺。鬼扒了人皮,裏頭森森白骨,他扒了皮囊,全是爛心臭肺。”
沐三急道:“那事也出了,只得想後招,你忘了安辰尚了公主,這事鬧到公主那,如何是好?”
沐二光棍道:“相安之時,沐安辰都不拿二房當人,事後便是死仇,我本就占不了好處,我還操心他的死活?”
論口舌之利,十個沐三都比不過一個沐二,論胡攪蠻纏,一百個沐三不敵半個沐二。
沐三又是氣又是無奈:“一家骨肉,無可分割,二哥也不想想,憑你這些委屈,就能不受牽累。”沐二是苦主不假,可侯府出事,他這苦主也得跟着一塊遭殃。
“牽不牽累的,大差不差,我都混到替人養孫子了,說甚将後。”
沐三被氣得仰倒,婚都未成,哪來的孫兒,還替人養?
沐老夫人不想再跟二子說話,既說不了情,又論不了理,與他多說一字都是多餘,老太太道:“安時不似他的混賬爹,知曉其中利害關系。 ”
沐二怪笑一聲:“他知事明理,就灌他屎湯,真是個好祖母。”
沐老夫人被惡心得嗆:“将他嘴堵了。”再由着他舌頭上下飛舞,家裏也不用議事了。
沐二被綁得結實,指頭都動彈不得,哪能反抗,由得沐老夫人的心腹團了布團過來要塞他的嘴。
一味只知哭的沐二夫人卻發了狠,從地上爬起來,扒在沐二身上,釵退發亂,猙獰道:“母親要叫二房說不出一個字,今日就治死我們夫婦,不然,我便是爬也要爬去敲登聞鼓。”
沐老夫人和侯夫人,素來看不上沐二夫人,黏綿沒個氣性,除了哭就是哭,毫無大家婦的氣度,沒想這軟搭搭的人,氣起來竟也能說出這等狠話。
沐老夫人半點不怵,冷笑一聲道:“你爬去,你要死,我攔着不成?”
沐二夫人被吓住,不敢頂嘴,只攔着不讓堵沐二的嘴,眼下二房就剩沐二的嘴,再堵了,二房哪還有半點能掙氣的能耐。
沐二這張破嘴,從來不分裏外,嘆口氣道:“你說你,竟幹蠢事,心裏頭的打算,你說出來幹嘛?你擱肚子裏頭,過後敲登聞鼓,方能殺個措手不及。你沒半點成算說出嘴,他們有了防備,尋個罪名給你,或說你得了失心瘋,将你往後院一關,再灌你一副啞藥,敲斷你十指,唉喲,去跟閻王喊冤?閻王爺,管死不管生,你死都死了,伸了冤有個屁用,盡早下輩子的打算。譬如我,別投生沐侯府,譬如你,不嫁我沐二。”想想又加幾句,“再譬如,嫁了我別生出兒子,女娘好。沐安時這種孽子,一個都賺多,你那嫁妝,我的那些私産,別給他了,咱留給女兒,讓她帶去夫家,還體面風光哩。”
沐二夫人聽這話似有訣別之意,摘心似得疼,痛哭不止。
沐老夫人臉上青青白白,道:“好,好,我是個會治死兒子兒媳的毒婦,既如此,你怎沒點成算,還敢鬧得家裏上下不寧。”
沐三忙跪下,求道:“母親,二哥不是成心的,他一慣愛說沒邊的話……”
“誰說我沒個成算?”沐二打斷沐三的話,胸腔一抖,從裏頭噴跳出幾聲氣音。
侯夫人有點急:“你做了什麽?”
沐二翻個白眼:“好不好,了不了的,且先看着,你當我蠢,告訴于你?”
此等滾刀肉,侯夫人恨得咬碎一口牙,心內只想叫沐二萬死。
直等得沐安時到了祠堂,兩廂寂靜無聲,針落可聞。
沐老夫人遣出去的人,半道上就遇着焦急趕回來的沐安時,兩下一言語,一行人火急火燎地回了侯府。
沐二看着容色慘淡,身上全是血跡,有如游魂一般的沐安時,兩眼一亮:“你殺了羅氏女?”
“……”沐安時在他跟前跪下,磕了一個頭,泣道:“不曾。”
沐二失望之心溢于言表:“活該你替人拉磨養野種。”
侯夫人也大為失望,要是沐安時氣頭上殺了羅氏女,她也少不得松口氣。
沐二夫人拉着狼狽的兒子嗚嗚哭,連聲問:“我兒委屈,我兒受了苦難。”
沐老夫人心裏很不好受,又有些安慰,雖然二子癫如瘋狗,但孫子卻是能說話的,蹒跚走過來給沐安時抹淚,泣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你受委屈了。”
沐安時悲從心來,想想堂兄的茍,想想羅織娘的僞,再想想自己的真情真意付流水,祖孫二女抱頭痛哭,祠堂裏悲聲一片。
沐二夫人蜷縮沐二身邊,跟着擦眼淚,沐二翻着沖天的白眼,嗤笑不絕。
沐三擦把汗,等得祖孫二人哭夠了,才問沐安時,是怎知曉沐安辰與羅織娘的舊事,聽他說畢,越發不安起來。
“安時,你有何打算?”沐三問道。
沐安時頹喪道:“祖母、伯母,爹娘,三叔,我想退了這親事。”
沐二冷哼:“休說廢話,你再不退,撞死拉倒。”
沐安時愧疚無比,為了羅織娘,他不知和沐二鬧過多少次,幾沒把父子情耗盡:“阿父,兒子錯了。”
沐二咂了下嘴,看沐安時總算順眼了一點。
沐安時又與沐老夫人道:“祖母,我知輕重,堂兄的事,我會咽肚裏,羅氏女為自己的名聲計,也不會張揚出去。”
沐老夫人老懷大慰:“好孩子,好孩子。”
剛看沐安時順眼一點的沐二,胸口如壓了一塊巨石,他娘的,他為這孽子,沒皮沒臉鬧,他倒好,深明大義,顧全大局,這兒子還以為半道能撿回來,原來還是白養:“忘八縮頭,真是沐家好兒孫,父子一場,別怪我沒提點你,既有這番仇怨,你當委屈了自己能兩好,過後他上了岸,只恨不能滅你的……”
沐三一把掩住沐二的嘴:“二哥,你何苦折騰安時,你由着性子亂來,讓侄兒也随着你不管不顧?”
沐老夫人摟着沐安時:“好孩子,別聽你那個混賬的爹,他滿嘴沒好話,家裏人真個心這般,就你爹這胡鬧的性,百個都殺了埋了,還由着他胡言亂語。”
沐安時悶悶點頭,對上親爹失望厭棄的目光,另有一分委屈浮上心頭。
“好孩子,祖母替你尋個借口,斷了這親事,羅氏女從來就能匹配你,你們呀,都是被她給騙了。她一貧家女子,心思多,心腸毒,貧貪一點隔,不知有多少算計手段,就是為攀附高門。眼見你堂兄那,她夠不上,便尋上了你,你小兒一個,平日只知念書,可不得讓他算計了去。可憐我倆個孫兒,被她玩弄手掌中。”沐老夫人又是罵又是心疼,然後吩咐侯夫人與沐三,“你們一個當伯母的,一個是叔父,他親爹沒個中用,早些幫安時,将這親事處理,體面些。”
沐三道:“原先安時對親事這般上心,自然退親,定引來猜思,得尋個好些的由頭。”
侯夫人深思片刻,忽得過來跪在沐安時跟前,直将沐安時吓得不敢動彈。
“時兒,伯母待你一直視如己出,羅氏女可惡,戲弄你們兄弟,我心中恨極。”她凄然道,“但伯母想求你,再委屈一陣子。”
“伯母何意?”
侯夫人溫溫婉婉的雙眸殺意畢現:“時兒先不退親可好,安撫住他們,不叫他們生亂。夏秋交替之際,雨落生涼,易染……”、
沐安時大驚:“我不願她死。”
侯夫人笑道:“哪裏好好的,就叫人死呢,他們祖籍不在這邊,他們不是這裏的,對外頭,我們只說羅氏女染病沒了,是她沒福氣,實則啊,伯母送他們回舊籍去。你看可好?”
沐安時魂都沒歸位,又沒主意,看祖母似是贊同,看沐三神色,也是可行,再拿眼去看自己親爹,親爹滿眼嘲弄。
“唉喲。”沐三慘叫一聲,松開了手,瞪沐二,“二哥。”這什麽兄弟,拿舌頭舔他掌心一記,趁他驚愕,一口咬了過來,要不是掌心皮厚,血都能被他咬出來。
沐二呸了一聲:“侯夫人騙你呢,她要弄死羅氏女,說不定還要将事栽你頭上,說你殺妻。”
侯夫人慈愛地将沐安時的亂發理了理:“時兒信我,伯母往日待時兒如何,時兒難道不知嗎?”
沐安時不語,驚變之下,舊日種種都如紙薄,一指頭就能戳破,他還真不大敢信。
沐老夫人忙道:“好孩子,祖母能擔保。”
沐三則死摁着沐二,低聲道:“二哥,一家骨肉,好與歹都在一袖中,你休置氣。”
“什麽一袖?一件衣裳還有兩條袖子呢,何況還不止一件衣裳。”沐二又是一個翻天白眼,“我要分家,分了家,就沒一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