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艱難處境(修)
1.
許是因為快入冬了,天氣叫人摸不透。晨起還是晴空萬裏,眼下就已經刮起了刺骨的北風。
一個穿着藏藍夾襖的婢女急匆匆穿過回廊,敲了敲正間的房門。
除了呼嘯的冷風,沒人應。
姝紅猶豫了一會兒,沒再敲門,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明明是正午,卻是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繞過四扇折屏,高大的黃花梨木架子床上落着厚厚的帷幔,帷幔掀起一角,被一只纖瘦白皙的手指緊緊攥住。
姝紅悄聲走近,才要出聲,就見那手指猛地一顫,跟着床榻裏傳來一陣急促的喘息聲。
姝紅一驚,忙将帷幔撩開,穿着素蘭寝衣的少女兩手撐在身側,雙眼迷離,正大口大口地出氣,好似還被囚困在可怕的夢魇之中。
“姑娘,可是夢魇了?”
姝紅急忙坐過去,伸手将她攏入懷中,順着脊背輕輕安撫。
方青妩陷入懷抱,像是流浪的小貓兒找到了歸處,她把頭埋進姝紅的肩窩裏,蹭了蹭,不說話,淚水自眼角滾滾垂落,洇濕了額角的碎發。
姝紅比青妩大上七八歲,打小就伺候她。青妩的母親去世後,她是唯一留在她身邊伺候的人。
聽到她哭,姝紅心口酸脹,既心疼又憐惜。
她一手不住摩挲她的背心,哄孩子似的,“姑娘,奴婢在呢,奴婢在這呢。”
另一只手往床邊的矮櫃上探,想取一塊幹淨的帕子給她擦眼淚。
青妩用手指勾着她的袖子,像是怕她會突然離開,她小小聲地說:“姝紅姐姐,我有些怕。”
小姑娘今年不過十六歲,身形單薄如紙,她的聲音嬌嬌糯糯,似一團軟軟的棉花,沒有半點攻擊性。
姝紅聽得心酸,眼眶發脹,這麽好的姑娘,怎麽就命這麽苦呢。
青妩是榮國公府嫡長女,八歲那年母親和弟弟相繼去世,跟着外祖家敗落,爵位被貶,她和哥哥被父親送到鄉下莊子。
兄妹倆相依為命,沒想到五年後,下人守夜不仔細,莊子上起了一把火。
哥哥把青妩推出火海,她活下來了,卻也徹底沒有了親人。
再之後,她被接回了榮國公府。
只是,那時父親早已娶了續弦,幾位弟妹接連出生,本就不得寵愛的她更沒了位置。
好在沒多久之後,她被今上親自選中,指婚給了太子景修遠。
雖然到現在二人還未完婚,但這賜婚的聖旨已經下了三年,京中早已默認了青妩未來太子妃的身份。
前幾日,太子那邊送來一個帖子,是瑞和公主的生辰宴,太子邀她同去。
瑞和公主是太子的胞妹,青妩拒絕不得,早早就到了。
這并非是青妩第一次陪太子出門,對于太子的習慣和喜好早已了如指掌,因着宴上男女未分席,青妩便依着太子的意思,坐在他身邊,侍候他布菜。
原本都是很順利的,青妩亦是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可沒想到還是出了錯。
席上,有賓客送了公主一盒上好的茶餅,公主喜茶,當場就命人拆開泡上,邀大家同品。
青妩給太子倒茶的時候,照舊倒進了太子鐘愛的黑釉盞裏,不想有人當場嗤笑出聲。
“此茶名為群芳豔,不止回味甘美,色澤更是鮮紅明豔。品嘗此茶該用素麗的白瓷,方姑娘卻用黑釉,如此一來,豈不是大大失了意趣?”
話音剛落,果然見七八個婢女端了白瓷杯來給衆人更換茶具。
未婚妻被落了面子,自己也不甚光彩。
太子臉色難看,當即拂袖而去。
青妩甚至來不及去看衆人的臉色,匆匆追了出去,卻見太子揚長而去,沒給她留半點面子。
宴席上看到這一幕的賓客不在少數,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傳回了榮國公耳朵裏。
青妩回家後,榮國公自覺失了面子,先是罰她跪了半日祠堂,跟着又托皇後請來宮中的老嬷嬷,給青妩補習茶藝規矩。
青妩被禁足在文心苑學了十來天,又親自寫了請罪書奉到東宮。
可即便如此,太子仍是沒有理會她。
青妩一連幾日都夢到自己被太子厭棄,要被退婚。
淚珠挂在青妩卷翹的長睫上,她握着姝紅的手,不甚确定地問:“姝紅姐姐,太子殿下會原諒我麽?”
姝紅看着她怯生生的、濕漉漉的眸子,拍了拍她的手背,“姑娘放心吧,奴婢前院剛來了消息,公爺傳您到榮雲堂用膳呢。”
榮雲堂是榮國公和夫人薛氏住的主院,按着規矩,平日裏都是一大家子人在榮雲堂的小花廳一起用膳。
但青妩這段日子被禁了足,自然不能出門。
如今傳她到榮雲堂,便是變相的解除禁足的意思了。
應當是太子那邊有了消息。
青妩抿了抿唇,貝齒在下唇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印記。
她微微垂下一點視線,說不上欣喜,但至少是送了一口氣,“喚人進來為我梳洗吧。”
青妩洗了臉绾了發,又讓姝紅挑了一件素淨的百疊裙換上。
面上沒有多做修飾,甚至連香粉都沒有撲,卻更顯得楚楚動人。
姝紅從鏡子裏看,只覺得青妩臉上沒什麽血色,便從妝奁裏翻出一對兒紅寶珠耳铛,想給她帶上。
青妩搖了搖頭,最終只斜插了一支蝶戀花青玉簪,給烏墨似的鬓發添了些顏色。
榮雲堂離的不算很遠,不到兩盞茶的時間就走到了。
進去的時候,已經有傳菜的婢女端着空托盤魚貫而出,見到青妩過來,齊齊喚了一聲大小姐。
青妩朝她們笑笑,跟着加快了腳步,往小花廳走。
門口守着的是薛氏身邊的大丫頭百靈,她笑着打了個欠兒,親自替青妩掀門簾。
青妩眸子微動,正要開口謝她,卻不知從哪飄來一股子嗆人的香味,直直沖到青妩的鼻尖。
姝紅皺起眉,忙掏出帕子遞給她。
青妩背過身去,拿帕子掩在唇邊,被嗆得不住咳嗽。
她的鼻腔裏酸酸的,眼睛也辣的難受,姝紅不住地替她拍背順氣,她握着帕子擺了擺手,“我,咳咳……我沒事……”
眼見着百靈仍然站在門口,沒有一點要過來的意思,姝紅氣得眼睛都紅了。
方青妩使勁攥了一下她的手,柔聲道:“真的沒事,進去吧。”
說是沒事,薄唇卻更蒼白了幾分。
但她不想多話,榮國公最厭煩兒女多事。
姝紅扶着青妩往花廳裏走,不出所料,寬大的圓桌邊上果然已經坐滿了人。
榮國公坐在正手位,右邊坐着薛氏。
薛氏本是榮國公的妾室,青妩母親崔碧舒去世後,被扶了正。她膝下共有三個孩子,長子方清樞和長女方青纭都在這,幼子還太小,由奶媽帶着。
跟着便是兩房妾室在兩邊侍候着,幾個庶出的子女也都在桌上。
榮國公的左手位空着,是給青妩留着的。
青妩深呼了一口氣,走上前,給榮國公見禮,“給父親請安。”
跟着又朝薛氏福了福,“母親。”
薛氏起身還禮。
榮國公一雙淩厲的鷹目緩緩從青妩身上掃過,沒多說什麽,只示意她快些落座,“開飯吧。”
圓桌正中擺着一個銅火鍋,周圍是整整齊齊擺放好的蔬菜和肉片。
站在旁邊的妾室安氏聽到榮國公開口,便上前将鍋蓋揭開——
灼熱的水汽鋪面而來,但更讓人猝不及防的,還是那滿滿煮了一鍋的紅辣子。
青妩的眼睛都被撲紅了。
榮國公奇怪地瞟她一眼,“怎麽回事?”
青妩還未來得及張口,薛氏便道:“大小姐別是吃不了辣子吧。”
她有些為難,“這可如何是好?咱們也不知道大小姐的喜好,這可真是罪過罪過了。”
青妩捂着嘴巴咳了一聲,剛要說“不必理會我”,就聽到薛氏問榮國公,“老爺,您看,要不叫人撤了,換上清湯來?”
青妩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餘光去瞟榮國公,果然見他眉心擰成了川字。
榮國公年輕時曾到渝州監軍,那裏氣候潮濕,最是喜辣。
薛氏年輕時候也跟着去過,這點子辣味還不放在眼裏,而她的一雙兒女,也都是無辣不歡的主。
在座的,惟有青妩口味清淡。
下唇被咬出一道齒痕,青妩主動解釋道:“昨日房中炭火燒得旺,喉嚨有些幹,讓父親擔心了。”
榮國公盯着青妩秀麗的側臉,意味深長道:“這樣最好,你日後是要嫁入東宮的,若是行事太過挑揀,會讓太子不喜。”
青妩握着筷子的手緊了緊,恭順道:“女兒明白。”
榮國公對她的乖巧還算滿意,眉頭稍稍舒展。
他瞧一眼薛氏,薛氏替她接着往下說:“太子殿下已經命人傳了話來,說已經看見您的請罪書了,之前茶會的事便過去了,之後您需得勤學補拙,別再失了身份才是。”
當着全家人的面,青妩的耳廓發紅,尤其是方青纭,她自幼嬌養在公府,對于從莊子裏接回來的青妩始終瞧不上眼。
她從鼻腔裏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音節,薛氏暗中扯了一下她的手臂。
小女兒間的争風吃醋,榮國公只當沒看見。
青妩攥緊帕子,應道:“是,我記得了。”
好在榮國公因為心系公事,沒一會兒就擱筷回了正院。
青妩松一口氣,也跟着撂了筷,借口頭痛預備離開。
榮國公不在,薛氏也懶得和她周旋,方青纭卻是半句話都忍不住的,她快走兩步繞到青妩身前,眉梢高高挑起,“姐姐,不怪太子那邊冷落,你這般身嬌肉貴,吃個飯都能頭痛,想來,太子也是厭煩的吧。”
這話說得直接,嘲諷灌滿每個字節。
姝紅聽了都有些按捺不住,青妩卻仍是淡淡的,“多謝妹妹關心。”
五日後,初二。
每月的這一日,皇後都會召她進宮陪侍,因為這一日太子會到後宮請安。這次也并未例外。
青妩坐在進宮的馬車裏,掀開一角車簾,隐約能看到宏偉氣勢的宮城如沉睡的巨獸盤卧在不遠處。
在方家,她處境艱難,成日如履薄冰。
她幾乎每日都在想着怎麽離開。
可她接下來的路早早就被人修好了,想要走出方家,只能嫁進深宮。
心裏不情願,卻沒有別的路能走。
她若是不能沒了“太子妃”名銜的庇佑,怕是要被人生吞活剝。
讨好太子、成為太子妃,穩固方家的地位和榮耀。
是她唯一的選擇。
馬車骨碌碌往前,青妩拂着心口,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內侍的聲音透過厚厚的車簾傳來,“姑娘,到了。”
青妩被扶下馬車,帶着姝紅往皇後的鳳儀殿走。
雖然太子已經派人傳了話,不再計較,但青妩心裏仍是不安。
這一路上,她都在心裏打腹稿:一會兒在殿內見了太子,該怎麽道歉,如何認錯。
沒想到剛走到鳳儀殿前的甬路上,就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行禮聲。
“太子殿下萬安。”
青妩一愣,回身去看,只見景修遠穿着一身緋紅色常服遠遠走來,俊朗不凡。
她跪下請安,心口砰砰直跳,“太子殿下。”
景修遠眼風不緊不慢地落在她身上,看她跪在跟前,連頭發絲都透着乖巧順從。
他滿意的勾了勾唇,命令,“過來。”